我刚当兵的时候,就梦想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小说。我在坑道施工的间隙,在信号弹频闪的哨所里,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了若干篇小说。为了写《小岛上来的鲁滨孙》,我走火入魔,脑袋跟我遭了不少罪。我在海里一边游泳一边构思,顺耳眼进水脑袋被灌过。我在饲养棚写稿子,脑袋被驴踢过。我站岗一边往外走一边斟酌题目,脑袋被门夹过。那回寄稿子,我脑袋还被傻子摸过。

  我把没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也赖上海岛交通不便。为了邮路畅通,大连港客运公司在交通船上设立了邮箱,新闻稿这样写才对:海岛“老便秘”用上了“开塞露”。我也用上了“开塞露”,通过便捷邮路,把小说寄到《解放军文艺》。我往外寄稿子,虔诚得如同割破血管放血。我收到编辑的退稿签,只是廉价的创可贴。据说《解放军文艺》编辑部来稿太多,编辑根本不看,这边用小车直接往里推,那边用小车直接往外送,让我联想殡葬一条龙服务。也有业余作者的稿子被采用,偶然性如同宫女被太监翻牌。马克·吐温最初投稿也屡投不中,邮路如同一条环形的线,挂着一篇篇退稿从东海岸转一圈到西海岸,再回到原点。我的邮路是放长线下串钩,交通船怎么把线拖到大连,再怎么拖回来,即使割肉做诱饵,一条鱼也不上钩。我千辛万苦破格提干,直到被确定转业,仍没被“太监翻牌”,仍没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处女作,被熬成一个无人问津的“老处女”。

  为避免陪了夫人折了兵,我征得未婚妻同意,决定马上结婚。但是,房子还没有着落。档案早日移交到地方,有了工作单位,才能排上房子。我天天去军转办查档案,那老头探询:“你年龄不算小,职务不算高。”我谎称:“我犯过错误。”他靠近我悄声问:“哪方面?”我悄声回答:“作风。”他刨根问底:“什么程度?”我说:“已经有了孩子。”他说:“部队没处理你复员,你偷着乐吧。”

  未婚妻的闺蜜,为我们借了一间房子。房主离婚回娘家住,为期一年。

  我和未婚妻高兴地跳了起来,仿佛我们的生命只剩下这一年。我俩把屋子打扫干净,买了锅碗瓢盆等生活必需品,过起了幸福温馨的小日子。尽管简陋而寒酸,我俩仍满足得不行。每天早饭后,我送妻子上班,然后四处托人找工作。

  我在部队当过几年新闻干事,认识不少同行,在报社觅到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妻子请了婚假,闺蜜陪她到理发店烫了头发,做了结婚礼服。她要给我做一套西服,我说穿军装最好。我们没有时间和条件举办婚礼,只得两面隐瞒:在这边告诉岳父家到农村家里结婚。到家里再对父母说,已经在大连结婚了。

  我十三岁那年,公社“知青办”安排有误,家里突然降临一群月季花般艳丽的大连女知青,呆了十几分钟被汽车拉走。当时我就下决心,非大连“女月季”不娶。整整十五年过去,二十三岁月季花般艳丽的妻子,被我娶回小西山。

  那天,我骑自行车载妻子去永宁赶集。在杨树房南边子,遇见曹小花的哥哥赶着马车,拉着老太太赶集回来。老太太眼尖,我刚要低头躲过去,被她叫住:“驴进的你往哪儿躲?下车,我看看你媳妇!”我和刘萤下了自行车,来到老太太面前。我说了声:“大娘好,大哥好。”老太太仔细端量刘萤,忍不住夸奖:“这大闺女俊的,天底下挑不出第二个,”瞪了我一眼,“看把你个驴进的美的,像个猴儿似的,还净挑好样的糟蹋!”刘萤笑得不行,老太太一扭头:“回家!”

  回大连之后,我又到人事局打听,档案还没到。我仍为没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而遗憾,那天路过报刊门市,我买了一本这一期《解放军文艺》,坐在马路边树阴下翻阅。封面要目是权延赤的中篇小说《失足未成千古恨》,唐栋和许军的短篇小说《黄昏的回忆》、《流向邻国的河》,扉页是《编者的话》: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也包括举办了一期笔会,我们终于把这期小说专号奉献到大家面前了。这是一本中青年作者的作品会(荟)萃集。唐栋、简嘉、方南江,是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得者;至于写过《熊员外和焦老旦》而受过老作家孙犁同志称赞的李志君,因写《黄埔五期》而引人注目的周大新,以《第三代开天人》获得广泛赞誉的权延赤,擅长于描绘西南边境特色的徐军,也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他们的作品《失足未成千古恨》,情节曲折而真实,一个女青年被骗,居然引出了一个工厂的巨大改革,发人深思;《黄昏的回忆》是一出悲剧,它涉及到伦理道德等问题,给人启迪;《哨所小夜曲》虽然没有多少故事,但在主人公自我意识的流动中,展现出了一个美妙的内心世界,行文幽默风趣;《流向邻国的河》,则是一幅用边疆美与战士心灵美的丝线织成的五彩缤纷的图画。这些作品尽管风格各异,但都表现了作者们思想的敏锐,艺术上的探索精神……

  当我读到下半部分,顿时,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编者继续写道:

  ……当然,我们也不唯“名”是尊,十分重视新人新作,是本刊的一贯宗旨。我们每年发表的作品中,新人的处女作占相当大比重。这一期中的董太锋、曹岩、李万福、欧之德、谢平伟等,他们的名字人们是陌生的,他们的作品呢,《小岛上来的“鲁滨孙”》也好,《明天,将从另一个早晨开始》也好,《前方的彩云也好》,《黄金啊黄金啊》也好,这样那样的不足,如此这般的稚嫩,大约都是难免的。但也许唯其如此,才同时显出了它们的勃勃生机。我们愿为这些幼苗浇水施肥,使他们迅速成长为大树。

  目录上,我排在著名军旅作家周大新之后,业余作者之首。我的名字前面标注“沈阳军区”,这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小岛上来的鲁滨孙》,我修改了几十稿投了几年,弄不清是哪一年投的哪一稿,光是两幅插图,就占了一页半版面。。我捶胸顿足,如果小说早一期发表,我还有留在部队的可能。我又去军转办询问,那老头说档案有的到了有的没到,你着的什么急。但是,我等来了责任编辑刘增新迟到的两封信:

  董太锋同志:《小岛上来的鲁滨逊》一稿我们刊用。但具体发哪一期尚难确定,容后告。你的文笔活波,轻松,只是前边叙事部分多了些,有几处议论也直了些,我们可删改一下既可。望加强联系。若有新作,盼寄。谢谢!

  致,礼。小说组 刘增新 4月20日

  董太锋同志:稿子已编,拟发9月号。我删掉一千多字,有些地方议论直露了些。海岛部队的生活是有特色的,只要把这些特点写出来,本身就有文学价值。本刊7月号发的崔京生同志的《神岗四分队》也是写海岛生活的,很有借鉴之处,值得一读。你的基础不错,只要认真深入,挖掘生活,精心提炼,是可以写出好作品的。望你努力。若有新作,盼寄。速来信!致,礼!刘增新 7月6日

  我赶紧给刘编辑写信,感谢他的厚爱,表示一定好好创作做为回报。一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处女作,又转业了,沮丧得恨不能撞墙。又一想,我毕竟走出了小西山,得到了梦中佳丽,又感到万分荣幸。要是能用时间换空间多好,小说早发表两个月,我早两个月见到妻子,既能得到妻子也能留在部队。妻子就是处女作、处女作也是妻子,鱼和熊掌都得到,哪有这等好事。

  我终于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小说,仍幻想留在部队。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梦见部队来人找我,我又被部队保留下来。醒来之后,我被无边的失落裹挟,仿佛进入宇宙黑洞,没有时间没有国籍没有军籍没有政治……在黑暗中,我感觉前面总有一星亮光若隐若现,自始至终将我引领。这让我想起罗曼·罗兰的话:很多人在半路迷失了,只有极少数人有足够的耐心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不懈,不屈不挠地等着这束光舒展开来,将这一束微光牢牢地握在手中……

  那天早饭后,我送刘萤上班回来,准备去报社谈房子问题。妻子骑自行车满头大汗回来,说:“你留在部队了!”我仿佛重返大气层,眼前顿时阳光灿烂:“谁说的?”她说:“干部股田股长来电话!”我出门骑上自行车,到部队招待所打电话。田股长说,你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又被部队留下。幸亏你的档案在移交过程中被抽回,到了地方就没戏了。我像重新入伍,迫不及待穿上留作纪念的军装,买船票回岛。我向政委请求,到最艰苦的老铁山哨所任职。政委说,你是军区直接保留下来的人才,等待军区安排。我的名字,已经传遍了沈阳军区。

  那当时,我的通信地址是药房,联系人是刘萤。他们只要找到药房和刘萤,就能找到我。那天,我接到岛上田股长的信,让我准备一篇以上作品,两个月之后到通化市八一一二三部队报到,参加军区文学创作笔会。我非常振奋,跃跃欲试,摆开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又一天,我正伏在床上上写稿子,刘萤领进两个人,找我。穿军装的中年人是著名诗人、沈阳军区创作室副主任胡世宗,另一位穿风衣似曾相识的老者,是著名作家高玉宝。高玉宝老师平易近人,给药房每个员工买了一支“雪人”雪糕。大家上小学时都学过课文《半夜鸡叫》,看过同名动画片,高玉宝的名字家喻户晓,如今见到本人,感到非常荣幸。我急忙起身敬礼,敬完礼才知道没戴帽子。那当时部队《队列条令》规定,敬礼必须戴军帽。不戴军帽敬礼,不但违反“条令条例”,也滑天下之大稽。一次在岛上我陪首长去坑道作战值班室,值班参谋“马小辨”正专心致志地查字典看杂志。他见我们进来,惊慌失措,没戴帽子就敬礼,成了风靡全守备区的笑话。我找帽子重新敬礼,被胡主任拦住。我的写作环境和执着精神,让两位首长既感动又同情。

  胡主任和蔼可亲面带微笑,朴实善良发自内心。他亲切地叫我“太锋”,似严冬里涌来一股暖流。我仿佛等了他很久,真想叫一声叔叔或哥哥。他说在走访过的所有作者当中,你的写作环境最艰苦,起点也最高。他说刚看到你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小说,第一时间给要塞区打电话,了解你的情况。当他知道我已被确定转业,马上向军区文化部领导汇报,在第一时间将我保留下来。

  胡主任向我介绍了军区文学创作形势,正处在青黄不接状态,能自主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小说的业余作者凤毛麟角。他说我的小说有独特的海岛生活,语言幽默鲜活,这些特点都要保持发扬。他说处于逆境不可怕,可怕的是自暴自弃。他让我克服困难,坚持到底。他说军区创作室每个专职创作员,都曾经是业余作者出身,比如正在走红的创作员刘兆林,几经周折才进入创作室。我已经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军事题材小说,他让我再写一到两篇农村题材小说。作品要体现在土地承包过程中农民自我意识的觉醒、价值观的提高、传统亲情关系被冲击、陈腐愚昧与新的价值观念之间激烈碰撞等,特别强调部队作者和地方作者在“文化”上的差距。所谓“文化”不是文凭上的差距,而是“人文”上的差距。军事题材小说必须要有突破、创新、发展,形成具有时代特色的军营文化。军人既是一群特殊的人,也有普通人的追求、情感和生活。他说有一次在北京,某著名作家去观看一场著名演员的演出,发现路边有一深坑,为了避免过往行人摔进去,他在坑边站了几个小时提醒,放弃看戏。这让我醍醐灌顶,懂得先做人后做事的道理。我想起刚上学时,黄孝增老师给我们讲过的故事:《挂在树上的公事包》。

  高玉宝老师回忆他当年在马背上写作的情景,鼓励我克服困难,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我表示一定好好深入生活,写出好的作品,报答两位首长的厚爱。

  胡世宗主任让我别分心,搞好创作出成绩,就是做好了本职工作。他说回去之后,第一时间向军区文化部首长汇报情况,想方设法为我解除后顾之忧。

  送走两位首长之后,我仍激动得不能自己。在岛上时,王建国曾对我开玩笑:说你要想去军区创作室,除非创作室主任亲自去请你。现在,他的玩笑成了现实。我来到部队招待所,给王建国打电话,告诉他这一情况。他故意说:“有文件吗?拿来看看!”他由衷为我高兴,鼓励我再接再厉,早日实现愿望。

  妻子让我舍弃儿女情长,赶紧回小西山体验生活,写出好作品带到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