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坟墓三个葬礼

　　米奇是那种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坟墓的人。谁又不是？所有正在呼吸的人们，虽然怎么说大家也不够精诚团结，但殊途同归，目的地惊人一致。谁能说不？　

　　米奇总在想：走过千山万水后，坟墓才是自己永远的家。　

　　这样说话时，米奇心里并不悲哀，就像在分析说明文的写作方法，又像在谈论某个两百年前的数学公式，内心平静，肾上腺素也都老老实实地呆着，像匹被驯服的野驴。　

　　十月初，米奇连续拜访了四座坟墓。这样的旅游线路基本够不上时尚，也不是精心设计，和人家坟墓主人更没什么血亲关系，都是顺路而为。

　　一路拜下来，米奇不禁有了如下感想，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已经去世的名人难上加难。结论是活着真好，做普通人真好。另一番感想是如果实在活不下去，也要尽量死得飘渺些，一如灵魂本身的模样，不让躯壳以展品的状态太久停留，这对人对己都是件好事情。至于做普通人的好处，最少有两点：活着时，蜗居不会被狗仔队暴光；去世后，一身清净，没人打扰。　

　　四个坟墓，米奇第一个拜访的是白墓，也叫白园。　

　　白居易已经去世一千一百多年，因为是名人，去世后一天安静的日子也没过着，天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拜访，来的都是有名有姓的文人和喜欢文人的人，也有米奇和木易这样脚前脚后跟着人群过来的，都统统花钱买票，不空手占便宜。只是白居易生前狂喜欢的职业女郎们不屑一来。

　　一大早，山上就吵吵嚷嚷一群人了，白居易不会寂寞。　

　　白墓坐落在河南洛阳龙门景区内。龙门石窟大都在西边的龙门山上，白墓则在东边香山的琵琶峰上，中间隔着那条出名的伊水。千年下来，佛们和白先生隔水相望，默默无言。　

　　香山林木葱茏，有松有竹，石径幽深，阳光筛射。满山景致的美丽是那种清幽型的，仿佛到处都是好去处，都与墓地无关。难怪白居易生前说“洛阳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游人拾阶而上，不像扫墓，倒似游园，心情丝毫不沮丧。管理处录音喇叭里放送的琵琶声时隐时现，让人想起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走神的思绪从游园的欢乐情景渐渐回归追忆状态，终于记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白墓如白诗，一座大个圆顶墓冢，简洁利落。在2004年10月4日的大早晨，在中原耀眼的阳光下，那墓显得特别高尚纯洁没有雕饰，如诗亦如人。　

　　米奇不是专程来访，没带礼物，比不得那些真正的fans，争相立了纪念碑在墓的四周，石质的。一块日本人赠送的纪念碑十分醒目，上面写着大致这样的话：白先生！您是日本人的大恩人，您的文学素养滋润着日本人的心灵，您的诗歌影响着日本人的文学，全体日本人都要铭记您的恩德＊＃｀％＊￥＃￣￣＋＃＊％·％￥……　

　　满心满肺的感激，能想到的感激话都说了，很真诚。也就是说，日本人也有讲良心的时候，也有直面历史的时候。Hu hu！还有新加坡、韩国白学研究会赠送的诸多纪念碑，同样写满感激。　

　　只是，纪念什么和怎么纪念，都是后人的事情，被纪念者不会知道，至少不会在意。并且，再怎么纪念，那坟墓也不是温暖的地方，不适合人类长久居住。当然，当这个世界哪里都不再留你，任谁都不再要你的时候，也只有坟墓足够宽容，肯张开怀抱，容你进去，不管你做过多少好事和坏事，不管你携带一身怎样的毛病，不管你有用没用，不管你曾经是谁。从这个角度说，坟墓是世界上最不势利的地方。所以话说回来，也只有坟墓最适合全人类长久居住。那就别再说什么品味高低、政见不同、不共戴天之类的外行话，就别再拿权力、金钱、虚名当个玩意儿，大家一起坟墓见。孔子来了，孔乙己来了，秦始皇来了，秦桧也来了。

　　米奇一直主张把全人类分成两种人，一是活人，一是死人，这不算过分。但没人响应，因为没人同意。人们习惯于活着的时候划分等级，以便大家看见等级高的哈腰，看见等级低的翻白眼儿，同时希望死后继续划分等级，以便大家看见品质高的朝拜，看见品质低的“呸”晦气。　

　　袁世凯是活着的时候被人“呸”并一路“呸”死的人，死后虽然借着余威住进了豪华陵寝，连门都是西洋风格的镂空铸铁门，但怎么也禁不住凄凉冷落，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河南省安阳市洹水北岸的太平庄，哀看满世界的人来人往和日益繁华！

　　2004年10月5日，米奇和木易仓皇逃离新乡不见天日的重度污染和呛，打算飞快跃过安阳，进得河北，直接上邯郸学步。但车驶近安阳时，米奇饿得前腔贴了后腔，奄奄一息，看见路旁有羊吃草，竟用余力掏出三寸水果刀，欲杀羊喝血。木易虽一百个不愿停留，但恐羊儿惨遭不幸，只好把车拐进安阳，寻找酒家打尖。进得安阳不久，茫茫然两人看见“袁林”字样路牌，捡钱般的喜悦油然而生，一时忘了饥饿。呵呵！一直以来，米奇积累了一整套参观烈士陵园、好人纪念碑的经验，还没参观过历史教科书认定已久的反角墓地，这让米奇非常兴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与袁某还有这样一段阴阳缘分。　

　　既然是皇帝，袁墓就也苍松翠柏，也汉白玉，庄严肃穆一样不差，只是气氛里有种掩饰不住的寂寥荒冷。据说这里当年住过土匪，做过博物馆，文革时又被红卫兵们收拾一番。最近几年，才修整一新，种了不少树木，盖住了历史沧桑，契合现代园林的美感标准。　

　　袁世凯是个已被盖棺定论的罪人，死了也不能摘帽。这可难坏了陵寝管理者，不得不在开放陵寝的理由上开动脑筋想办法，最后给出游客这样的解释：用反面素材教育广大革命群众，告诉广大革命群众反动派是怎么走上反动道路并必将灭亡的；广大革命群众了解袁世凯丑恶的一生，可以更好地投身革命事业。上述说辞被打成文字，贴在大门口。怕参观者记忆力不好，又在袁世凯生平展厅贴了一张，很费心思。

　　一个人一旦住进坟墓，一生的善恶美丑对他自己而言应该不再重要，游人参观的也仅是一段历史而已。但事实是，坟墓的主人，虽已退出人类生活舞台，已经出世，却不能做个彻底的旁观者，总要被活着的人安排着，想热闹你便热闹你，想冷落你便冷落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再也由不得你。死而不已。

　　于是逝者也有了革命与反动之分。　

　　米奇站在袁世凯墓前，愿他安息。　

　　八十多年里的一天又一天，袁世凯大都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墓穴里，少人打扰，如果有思想，刚好用来思考自己的一生。米奇总结袁世凯的一生，认为他是个不明智的人，看不清自己，看不清时局。生时，他以为自己做了皇帝就能开辟出一个兴旺发达的洪宪时代；死后，他期望自己的陵寝朝拜者众，永远延续登基时的辉煌。结果都没实现。　

　　但比较而言，白居易和袁世凯都好命，最起码他们的墓是完整的，没被人挖开研究或是寻宝，蜚声海内外的洛阳铲一直没刨到他们头上。关于这一点，与袁世凯同在安阳的殷墟妇好墓最是不幸。　

　　闻名遐迩的殷墟离袁世凯墓不远。妇好墓则是殷墟的重中之重。

　　殷墟时代的国君是武丁，妇好是武丁最宠爱的妃子。用现在的话说，妇好是个女强人，天天喝大酒，骑洋马，挂战刀，冲锋陷阵，用汗水和生命保护丈夫武丁的天下。丈夫能不爱她吗？妇好常耍酒疯，砍杀无数，脾气十分火暴。丈夫以及奴婢能不怕她吗？一般来讲，古代女人的墓穴，随葬品都是首饰、服装什么的。妇好随葬品则不然，都是各色酒瓶子和当时最时尚的刀枪箭戟。　

　　妇好同志去世前，一定以为丈夫武丁的江山社稷能千秋万代呢，以为自己的肉身一定能在永垂不朽的丈夫的悉心呵护下长眠于安阳地下呢，怎料那墓竟然被掘开，黑天百天晾着，被无数人参观、研讨，成为拉动当地经济的杠杆。墓中人再无尊严。　

　　谁说死人不需要尊严？　

　　米奇想，无论谁，无论想得多么周到，逝后的岁月总是出乎意料。　

　　所以有提前把事情想得特别妥贴安稳的，那是米奇在少林寺塔林里看到的奇观——功德塔。　

　　少林寺塔林是个墓塔群，集中了唐朝以来历代砖塔石塔共二百多座，造型各异，做法不同。每一座塔里都存放一位或几位献身佛学事业的得道高僧的骨灰。　

　　塔林里的塔宁静而庄严，因为积淀着岁月，所以泛着柔柔的黄色光芒。只一个塔最惹眼，塔身高大，青光灿烂，那是少林寺现任住持为自己修造的功德塔，也就是活着的时候自己修造的纪念自己丰功伟绩的塔，石质极优良，造型极阔绰。此塔奇在与时俱进上，塔上除了常规地雕刻着佛家什物如莲花外，还精心雕刻着飞机、火车和笔记本电脑等等，时尚嗨呸！　

　　告别白墓、袁墓、妇好墓和少林寺墓塔群，米奇回到沈阳，接茬参加了三个葬礼。年龄最大的葬礼主人年过七十，最小的是五十三岁的同事。逝者都是告别了一直以来的病痛，赢来了一生中最安详的时刻。他们安静地排着队等待火化，火化后骨灰被装进千挑万选的盒子，存放到殡仪馆的角落。他们，因为不是名人，所以不会有人来参观。后辈祭奠的次数也将随岁月的增加而逐年减少。骨灰们将尴尬着，漫漫寂寞将不可避免。　

　　于是米奇想，自己死后，绝不要坟墓，土的、石头的、木头的都不要，找个炉子一烧，再寻个阳光充足适合接引的日子到沈阳浑河把骨灰一扬，干净漂亮，一了百了。沈阳浑河本就浑浊，不会在意米奇的骨灰再搅浑水。只是为了日后炼得痛快，米奇从现在起就得少吃一向爱吃的豆腐，免得结石生舍利。谁让咱是平凡普通人呢！　

　　如果俗人米奇有灵魂，在炉火燃起的一瞬间，米奇的灵魂一定会围着炉子跳舞。如果有来生，米奇一定生在浑河流经的地方，就生成一棵树吧，夏日里天天等候一个前生有缘分的人来树下钓鱼，然后用千百年的光阴续上一段或同渡或共眠的缘分，不期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