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有句俗话,“金复海盖辽阳在外”。我老家瓦房店的永宁监是座小城,虽然不在金州、复州、海城、盖州辽南四大名城之列,却名膺古代朝廷四大苑马寺和六监之首。后六监五废,仅存永宁监城一监,称永宁监。因城东门外有一条小小河涧,三九天也热汽蒸腾细水长流,水湾中尚有游鱼款款攒动,百姓以为是圣地,故不称永宁监而称永宁涧。几百年来,永宁城无兵燹之乱长宁久安。

  出永宁城往西北十余里,是我老家小西山屯。一条银白的永宁河如影随形,从盐场村南流经小西山南海底,再从大西山河口门子注入西海。盐场村和大、小西山临河环海,窝囚在狭小的半岛之内,罔称南岸整个世界为南岛子。自小西山地东头大洼地溢出一股涓涓细流,也因从盐场李家门前流过,叫老李大河。攀上海边西山砬子极目远眺,这才知道天无边地无垠,喟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东北方向的千山余脉摆摆尾巴,形成隔海相望的王家崴子。西庙山往西是将军石,传说一位道士夜游沧海,发现两个石人拱出海面,密谋推翻朝廷。两石人中计被道士砍下头颅向朝廷邀功,成了两樽无头将军,留下四句偈语至今无人能解:有名无实两员将,一年四季挨水撞。受些冰霜之苦,看些买卖客商。正南天际下面是墩台山,明代建过烽火台,山上有棵大神树,历朝历代香客不断。被称作辽南第一峰的老帽山,撑起东南半边天。只有龙潭山上强人盘踞,匪患延续百年。

  清朝康熙年间大移民,董氏兄弟俩从山东登州府渡海迁徙而来,哥哥走到西海边留下大西山屯,弟弟少走二里地留下小西山屯。三百年来,小西山人只做两件事,一是在地里春种秋收,二是在炕头上迎来送往。脚下的路由先人们所踩,住房由先人们所盖,土地由先人们所开。一处处地名由先人们所取,一个个过日子规矩由先人们所立。一个个传说和故事,是先人们所经历、口口相传下来。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我小西山人为人处世、过日子规矩永恒不变。小西山人辈辈世世与世无争勤劳节俭,鸡叫为亮天半夜为五更。鸡窝里没有耽误打鸣的公鸡,被窝里没有日头照腚的懒汉。男人围着土地转,毛驴围着磨道转,女人围着锅台转。“蟹了黄”耐旱“旱龙道”抗涝了如指掌,栽地瓜种苞米旱涝保收。牢记孩子们生日、老人忌日和二十四节气,按时令安排农时。摸透了毛驴的脾气,人怕鬼驴怕水,顺毛犘挲着就是了。摸准了老天爷的脾气,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勤念叨着就是了。官府那一套更是明睁眼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忍气吞声纳税交粮就是了。小西山人没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也没有望子成龙的奢望。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土里刨食靠天吃饭,安分守己就是好后人。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外面条条大路通罗马,咱只从地里到家一条道走到黑。外面金银财宝堆成山,还是守家在地人亲土亲。男不休妻女不养汉,老不拆庙少不做贼,视土地和庄稼为根本。扁担是肩上的平衡木,铁锨是双手的延伸,十根手指头合起来是一张搂草筢子,分开是两把五齿挠钩子,有穷人没穷山一划拉一大摊。过日子精打细算,掐脖旱掐不死,涝年头也能把肚皮填得滚瓜溜圆。粮食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心里才有底气。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准受穷,人没咽下这口气,就得算计来年的吃粮和烧草。土地边界就是楚河汉界,埋下地角石也埋下了祸根。左邻右舍为几锨土大打出手,兄弟反目成了冤家对头。

  小西山盛产苞米地瓜也盛产光棍,苞米窜红缨地瓜蔓爬垅就绝不了种,男人刚成人就成了光棍。光棍可以一辈子没有老婆,决不可一天没有老牛,守不上老婆也得守着土地,寸土必争分毫不让。屯中的大神说,小西山北海大流直通海底龙宫,龙王爷每百年涨一回大龙潮,把思凡的小龙女送上岸边石炕,和小西山的光棍成亲。石炕不能白睡,睡一宿得送给大神一瓢高粱米。树高不过千尺,人生不过百年。三百年来顶多涨过两回大龙潮,没听说哪一年哪个光棍娶了小龙女。小龙女只有一个,让一茬茬光棍盼个眼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没绝种地没撂荒,照样薪火相传。都说改朝换代像寡妇嫁汉,糊到墙上都是泥,寡妇才不干呢,也得挑挑拣拣:死了汉子别怨天,十字路口有万千,东来的西去的,找个称心如意的!咱只是沙湾底的洼底草,南洪子的泥蟹,老李大河的小鱼小虾,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腚根肠。天黄要下雨人黄要得病,小西山人的治病秘方,是有病不求医硬抗,抗不过去就放仰巴灯,该死该活屌朝上。云彩透缝太阳伸腿天要放晴,半年爬不起炕人要归天。死到临头谁都明白,一辈子挣死挖命生气上火你拧我歪七姑咸八姑淡,都是屁臊寡淡,活着吃土死了归土,到庙上归位再到林子里看山。

  小西山人穷命贱,一天天往下熬一年年往前奔,再一代代往下传,一辈子就这么点事。小西山人活了多少代才活明白,要想满足快活刚骨:打什么别打光棍,卖什么不能卖自己,缺什么别缺钱,有什么别有病,当什么也不当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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