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转眼到了年底,学校分到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名额。根据业绩和群众考评,非我莫属。再住半个月,就到了我结婚的日子,老师们都祝贺我双喜临门。那天我去公社教育组拿转正表格,从武装部门口经过,里面有一位接兵的军官。我就像见到总也不肯相认的亲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人们只知道《迎春花》里面有个三年当不上八路军的江任保,却不知道小西山有个八年当不上解放军的董太锋。我越想越不甘心,在武装部门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屋内的军官以为我是前来报名的适龄青年,让我进屋和我握手,我坐在椅子上,想起八年来报名参军的曲折经历,百感交集,委屈得直想哭,索性一吐为快。那位军官是位副教导员,和我有过相同的经历,听后非常同情和感动。他说他接过好几次兵,也没遇到你这种情况,在部队也没听说过。他说对于一个适龄青年,参军的目的,除了树立保卫祖国的大目标,还有改变个人命运的小目标,对于有志的农村青年更是一条出路。

教导员说,我不认为你偷书是“问题”,相反是渴求知识的表现,被关在部队大门之外很荒唐,对你非常不公平。这些年来,头一回有人对我正面评价,况且还是部队接兵的领导。尽管物是人非无法挽回,仍让我感动得眼睛湿润。

副教导员被我的执着精神所打动,马上打电话请示上级,只要我的情况属实体检合格,可放宽年龄破格入伍。他让我回家等消息,两天之后就有结果。王章比我早当两年民办教师,如果论资排辈,这次转正非他莫属。但是,王章半点意见都没有。这意外的消息,我谁都没告诉,决心破釜沉舟,在转正表格填上王章的名字。即使这回当兵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也让出转正名额无怨无悔。

第二天,大队通知我去永宁医院体检,父亲以为我“肝炎”又犯了。第三天,大队民兵连长送来“入伍通知书”。父亲都懵了,这驴进的是怎么当的兵?我只知道“驴进的”是家乡一句常用的骂人话,都是长辈用来骂晚辈,不知道来自何处,肯定登不得大雅之堂。直到若干年后,刘恒的短篇小说《狗日的粮食》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我才认定“驴进的”也相当于“狗日的”,放心了。

接着,盐场就像炸了锅。大伙儿都说董太锋(儿)有精神病,马上要转正吃商品粮了还去当兵。再说多大岁数了?他以为当兵是他爹董程当年在边外当胡子?他这山望着那山高,吃锅里望盆里,曹小花多好个大闺女,也栓不住他的心。等两年后他光杆司令复员回来,赔了夫人折了兵不说,学校还能再要他?

宫殿皇是盐场商店负责人,顶天立地勾勾个腰,仿佛背负苍天朝下看。他和我家关系不错,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小伙,和老叔很要好。每当他背一书包苹果,就是来借自行车。他骑走了自行车,书包里还装走一本孔尚任的《新桃花扇》。他老婆死后,找了大西山的云姐姐。云姐姐比宫殿皇小十几岁,严重哮喘,一犯病就憋得上不来气。云姐姐不明不白死了,人们都说被宫殿皇用枕头捂死的,县法院法医还来开棺验尸,最后不了了之。有人说,宫殿皇是用钱买通了关系。他早答应父亲给太锋(儿)弄个“海燕”自行车供应票,我毕业了,“票”还在太平洋里打水漂。他听说我放弃转正名额,来我家苦劝一晚上,别做丢了西瓜又丢芝麻的蠢事。他苦劝不成赌气对我说,你当兵之后我还来看你三次:一是大队招待新兵那天晚上,我不是看你而是个影你,让你带着沉重的包袱入伍。二是你一败涂地复员回家我来看你,带个棉花包让你一头撞死。三是你“提干”回来,我来戳穿你这个“假军官”,因为你不可能提干。你要是能提干,你爹得先当上军区司令员,再是你吹口气就能消灭帝修反。假如你功成名就甩了曹小花,我就发动全盐场人给你们部队写上告信,让你前功尽弃回小西山,打一辈子光棍。

父亲一声不吱,我无动于衷,妈妈只是笑。宫殿皇临走前问妈妈:“嫂子你是明白人,兄弟说的对不对?”妈妈还是笑。宫殿皇问:“嫂子你笑什么?”妈妈说:“我笑你放了一晚上屁。”宫殿皇的话尽管不好听,都是客观存在。

我送走了宫殿皇,已经是晚上十点之后了。我睡不着觉,一个人来到西山砬子上。我在凛冽的寒风中站了很久,仍没清醒过来,还以为当兵这件事不是真的。校长董太元在惋惜之余,非常赞赏我让出转正名额的行为。他说当了十几年校长,就愁转正名额的分配。为了争名额,有的打得头破血流,有的又哭又嚎,有的服毒上吊,头一次遇到有人主动让出名额。董太元尊重我的选择,再说王章转正也是顺理成章。但是,王章因为妻子怀孕超生,又不同意流产,最后连民办教师都没保住,被辞退回家劳动。而那个转正名额,又顺理成章地给了林富有。

那天我去公社武装部换完军装,逢上同班同桌同学陈兴回家探亲。他已提升为副连长,见我穿了一身带硬褶的新军装,感到莫名其妙。当他得知我刚被批准入伍,仿佛就近观摩一具刚刚出土的兵马俑。往年大队欢送新兵,都开一次座谈会,招待一顿酒饭。今年没开座谈会,只招待炒秕花生。秕花生被炒得焦糊,盛在一只装牲口料的片筐里,还有一颗火星在闪。那火星就是我一直没熄灭的愿望,被整整炒了九个年头。直到那颗火星逐渐熄灭,没有任何人来和我们座谈。

我们四个新兵等不及,像四只绿毛鸡在片筐里啄食,吃成了嘴巴黑黑的胡子兵。宫殿皇一身酒气进来,为我们预测前程。他说另三个新兵都能入党,但不能提干。太锋虽然入不了党,却能提干。他语无伦次,似为我痛心又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他讽刺我,说这回让你小子等着了,在大连当“城市兵”。你爹体格不好,你妈有病,姊妹多,还有爷爷奶奶,为什么大队这回放你走?因为每个星期天,你都能回家帮老人干活。你“命撞桃花”,这回更是闯进了桃花林。曹小花肯定让你毁了,你得当陈世美在大连找媳妇。花生越吃越秕,我肚子越气越鼓,真想把他按进锅里,像炒瘪花生一样炒出火星。我头也不回,愤然走出门去。

这些年,我早已把当兵那些事弄得透熟。不入党怎能提干?复员了都是哪来哪去。在农村:七等人是复员兵,拿把镰刀去看青。哪个大连姑娘肯嫁给一个农村复员兵?回家种地,哪天都是星期天。在门外,我听见屋内传出一阵讪笑:两年后看他怎么灰溜溜地回来。我一想这身军装来之不易,默默地朝家里走去。

学校赠送我一本袖珍《毛泽东选集》,校长董太元、王章、黄孝朴、张兆宾、林富有等同事,都赠送了纪念品。“五七战士”老叶送给我笔记本,大家鼓励我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留队。董太元对父亲说:“我不想放太锋走,已经转为公办教师,放弃了很可惜。但是,我也不能耽误太锋的前途。别看太锋当兵晚,有才华到哪都不吃亏,肯定不会握枪把子。”曹小花来了,强作笑颜对我说,你有前途,现在拉倒还不晚。我说婚事是家里订的,我压根不同意。不知道她听错了还是故意的,笑出两个深深的酒涡,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操心家里,有我呢。她像过门的新媳妇,里里外外干这干那,我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和曹小花见的第三次见面,仍没仔细看看她。妈妈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也不明白她让我做什么。我没看曹小花,只看窗户上的霜花。我只要过了坎子离开了小西山,就是鸟飞蓝天猛虎归山,哪怕天塌地陷,也容不得你们了。

离开小西山那天,鹅毛大雪下得沸沸扬扬,整个世界被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积雪半人深,我一直在扫雪,边扫边下。我挑满水缸,把井台上的冰刨干净,再钻进井窟窿里面镩冰,用笊篱捞出井口。爷爷花白的头发还没长长,我又给他理短。我怕奶奶喂猪滑倒,院子里的雪下一层我扫一层。就算我能扫完这场雪,却扫不完以后若干年若干场雪。我抓紧时间给毛驴铡草,把草料堆上棚顶。我把众人送给我的笔记本和钢笔,分给弟弟妹妹们,叮嘱他们好好学习,听爹妈的话。我把十八元钱抽出十元,压在座钟底下,给妈妈注射了“硫酸阿托品”。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新兵四点钟在大队集合,六点之前到公社。父亲吃完午饭拿铁锨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他对我还有什么交代。

头些年每当冬天下大雪,父亲都去生产队清理牲口圈,前、后街井台。这些年每当冬天下大雪,妈妈非犯病不可。父亲除了扫雪,也照看放在生产队的棺材,再绕道去南海底,将挖好的坟坑清理干净。沸沸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每一片雪花都似降临一种不祥之兆。这雪都堆积在我的心头,我的心清越来越沉重。

我不再等父亲回来,背上行李提上提包,毅然走出家门。爷爷奶奶出来送我,我装做没看见。他们和我说什么,我也没听见。妹妹们搀扶妈妈下了炕,颤颤微微出了门。她这次犯病比哪次都重,半个月没下地,非要送我到街门口。我这一去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肯定见不到活人而是坟头……我咬着牙狠下心硬是没回头,几乎小跑着出了街门。我希望雪再下大些,把一切覆盖得严严实实。

等我想起如何过坎子这码事,已经到了地东头,不当回事什么事都没有。

一共才走四个新兵,大队门前已是人山人海,让人联想起陈毅元帅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话: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马希阔老师已经等候在大队门前,让我给他这个介绍人点面子,哪怕到曹小花家站站脚也行。我死活不去,说我压根就不承认这桩婚事。马希阔老师突然拉下脸,说:“你不去她家,曹小花她妈就和你一块儿入伍去部队。”我吓出一身冷汗,乖乖地和他去了曹家。

老太太像换新军装一样穿得里外三新,扎了腿带子背着包裹,腰间还扎了根皮带,再插上两把匣子枪就是“双枪老太婆”,做好和我一起“入伍”的准备。她大开杀戒杀了五只下蛋鸡,破釜沉舟炖了一大锅鸡肉。我一进来她就说:“姑爷上炕,喝出征酒。”我不吃不喝不行,只好发放下背包和马希阔老师上炕,喝了一杯果酒吃了两块鸡肉。曹小花哥哥对我不冷不热还是那套话,说你当兵有前途,不能让我妹妹耽误你,现在拉倒还来得及。我忙举杯:“大哥,兄弟敬你一杯,我压根不同意这门婚事,也没到场,都是老人……”“砰”地一声,哥哥把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同意你来我家干什么?”老太太背上包裹拐着小脚往外走:“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和你一块儿当兵,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我顿时六神无主,一下没憋住尿,跳下炕拦住老太太央求:“大娘你听我说……”顿时变成王成年,“你们放心,能黄了你们也黄不了我。”老太太说:“你手笔相应,得写直溜(契约)。等你当了军官不要我闺女,我好拿了去部队打官司。”哥哥拿出一个记公分的小本和一枝油笔。我不知道如何下笔,哥哥说:“我说你写:我在学校教学的时候,看好了盐场六队姑娘曹小花,委托马希阔老师到曹家提媒,并向曹家下了定亲礼订婚,准备登记结婚。我任何时候都不反悔,不做陈世美。董太锋,一九七七年一月十九号于盐场未婚妻曹小花家……”

我一边写,汗珠一边往下滴。我念给老太太听,让她审查。老太太说:“人嘴两合皮,这么写不行,”接过小本子和油笔递给我,“从你刚才怎么进来怎么说的、后来又怎么改口,都写在上面。”我说刚才说什么了。老太太说:“怎么样?他说过就不认账,我老太太都记住了,我说你写。”老太太把婚事来龙去脉详细复述一遍,我一个字不差写了半本子。我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老太太就像听书,闭上眼睛不住点头,满意地说:“小太锋真是手笔相应,我眼睛不瞎。”然后,她让儿子、女儿、马希阔和我都在小本子上签了名,她自己也拿笔画了十字。最后,哥哥拿出一盒印泥,让大伙儿一一按了指印,看样子早已有所准备。

老太太如获至宝般拿过小本子还有那枝油笔,用块红布仔细包好,放进柜子里面锁好,这才满脸是笑地说:“小太锋,你到部队好好干,当个大军官回来全盐场高兴,小花跟你享福,我们跟你沾光。马老师,都上炕喝酒吃鸡肉!”

老太太解下身上的包袱一身轻松,把沉重的包袱压在我的心头。民兵连长在街上喊:“董太锋抓点紧,就等你了!”我背上背包,逃跑一样出去。老太太说:“闺女,送太锋出征!”曹小花把我送到街门口,一句没说就转身回家了。

直到我们四个新兵坐上马车,父亲也没出现。父亲是不是滑进井里,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马车行进在漫天大雪中,我一直没回头,没往后看一眼。到了陈屯,大队张书记从公社开会回来,和我们一一握手,鼓励我们到部队好好干,给家乡父老爷们争光。到了永宁已经是晚上,送兵的亲友和知青挤满公社大礼堂内外。他们告别的话就像我的烦恼,说不完诉不尽。那恋恋不舍的哭泣声,更让我心烦意乱。我独自坐在大礼堂角落里,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不担心这是一场让我穿上军装的骗局,也不相信背着小包袱的老太太从天而降,只担心父亲。

晚上九点钟,接新兵的汽车到了,没人前来报告噩耗,我也结束了煎熬。

我乘坐的这辆车虽然装了防滑链,一启动就原地打滑,因为承载着我太多的牵挂,因此超载。爷爷奶奶都是古稀老人,他们除了整天干活还整天惹事。父亲一干重活就吐血,妈妈常年卧病在炕上呕吐,弟弟妹妹们还小。我这一走,以后的日子没个过。每年春节大队慰问军、烈属,送二斤粉条和两张年画。我除了尽到保家卫国的义务,能不能提干改变命运,也是要面对的严峻现实。陈兴告诉我,部队已不再直接从士兵中提干,提干得从院校毕业,还得是党员、不超过二十三岁。我已经二十四岁,一入伍就失去了提干资格。也许真如宫殿皇所说,我两年后复员回来,如何向家人和众人交代。弹冠相庆的,可不止宫殿皇一个。

有一年刮台风,我深更半夜拣海,为捞一根竹杆在惊涛骇浪中沉浮,仿佛听见妈妈站在岸边喊“小小子”。这是病中妈妈的“心唤”。汽车加大油门,随着一阵咬牙切齿般的“嘎吱嘎吱”声,防滑链把雪地咬出一道沟。此时此刻,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心唤。我终于回头,朝小西山方向看最后一眼,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爷爷奶奶父亲妈妈姐姐弟弟妹妹们,一个不少站在道边。夜幕笼罩雪光蒙胧,他们身上覆盖厚厚一层雪,像一组雪雕。五辆大卡车上是一样着装的新兵,我站在其中一辆车新兵中间,他们辨不清哪一个是我,没喊我一声名字,也没向车上招一下手,只是默默地注视。这是一垛土坯不是雕塑,更不是家人。雕塑变成了鞭策,仍在我身后矗立了一辈子。车队过潘家沟,后面追上来一个跃动的黑影,传来“嗒嗒”的马蹄声。骑马的人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那是父亲!他先到生产队清理牲口棚,再去南海底清理坟坑,然后去盐场四爷家,到三队牵马。顿时,我将困难二字清除记忆,不再想某件事情能不能成功,而是怎么做才能成功,什么时候成功。父亲骑马跟到马场,一点点被车队拉下,再被雪雾吞没。

穿一身花衣裳的妈妈又白又胖,在后园一边晾晒翠绿的海秧菜,一边搔首弄姿涂脂抹粉。奶奶从南园摘回一筐通红的西红柿,满后园撵着喂妈妈吃。妈妈绕着大杏树跑,奶奶绕着大杏树追。老叔靠着后墙,像拉风匣一样吹口琴,脚尖一点一点打拍子。老婶手舞红绸子,欢天喜地扭秧歌。爷爷从北海挑回两大花支笼子海蜇,“呼嗵”一声倒在大盆里,到街上井里挑回一担凉水拔凉。弟弟妹妹们背着崭新的书包穿得花团锦簇,每人骑一辆小自行车放学回家。五爷、四叔和三叔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家里热热闹闹像过年。不知什么时候,死去的太奶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拄着棍子,也从南海底坟地回来了,坐在街上看园子。死去的老爷和五叔也从南海底回来了,爬到大杏树上,摘下又酸又涩的青杏子,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填。它们在曾经的家园里到处逗留,却没有活人关注,相互看不着也听不见。伴随一阵霹雳闪电,从西北海上空涌上来滚滚乌云,大雨倾盆。雨过天晴,遍地生出茂密的柳树,就连井台、墙头、捶板石、房顶上都生出一簇簇柳树苗。锅台、窗台、炕头、柜盖,长满鲜艳的刺玫瑰花。从南山头老树坑里,缓缓钻出一棵场院粗的古榆树,茂密的树冠将大、小西山、盐场覆盖。父亲带着我和小哥哥站在颤颤巍巍的树冠上,牵着太阳放风筝。父亲一下没把住,小哥哥变成一只鲜红的大蝴蝶飞走,缓缓地落到西山砬子上,变成天边一大片火烧云。

父亲说今天是冬至,现在节气变了,以后全是春天夏天秋天没有冬天。你当兵走了什么都变好了,在部队好好干,千万别惦记家,天塌地陷也不回小西山。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无声手枪,瞄准空中开枪。“嘣”地一声风筝线断了,我变成一颗脱离轨道的小行星,远远地飞离小西山,消失在漫漫的宇宙暗夜中……

这是个雪花飘飘、寒冷的冬夜,天地间是座大暗室,人浸泡在显影液中等待显影。一艘艘满载新兵的登陆艇,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夜航,“轰隆隆”的马达声闷雷般轰响。艇首犁开海面,落一层晶莹白雪的薄冰被波荡成四裂八瓣,似一片片洁白的睡莲。尽管登陆艇开足马力,我觉得比老牛车还慢,原地不动甚至倒行。我穿着松软温暖的棉衣,外面套着罩衣,里面还穿着绒衣和衬衣,头戴棉军帽脚穿羊毛大头鞋。我长到二十四岁,冬天从没穿得这么厚。海水溅到甲板上,一层层越冻越厚,我觉得比春天还温暖。一双大头鞋像两只熊熊燃烧的火炉,里面生满冻疮的双脚火烧火燎。我的两只脚奇痒难耐,在甲板上又不敢使劲跺。

我靠在高射机枪枪衣上沉沉睡了过去,从没睡得这样香甜踏实,做过这样的好梦,补偿欠下的二十四年的好觉和好梦。大风骤起,海面上顿时掀起惊涛骇浪。滚滚而来的浪涌,如同崇山峻岭气势汹汹地奔跑。“轰隆”一声,首浪撞在前挡板上,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剧烈的颠簸,猛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刚下到船舱里,激荡在半空的海水倾泄下来,在我站过的位置“哗”地抽回海里。幸亏我躲避及时,否则被卷进大海。登陆艇时尔被抛上浪尖,像老牛车上了西山砬子,时尔跌进浪谷,又从蛇盘地掉进了老牛圈。风越刮越大,一团团海水从空中接连不断砸下来,在甲板上四面开花。比楼房还高的开花浪,一次次将登陆艇覆盖。我的记忆也变成一片片一层层海水泡沫,覆水难收随波逐流。我离开家乡小西山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比我二十四岁的生命还要漫长。大陆和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早已海市蜃楼般地消失在空气中。我越来越糊涂,不知道“大连某部”在何处何方。迷茫忧虑愤懑憧憬向往,全被无边的浪涌劫往无边的宇宙。

如同在麻袋上面绣花,我努力抓住零零碎碎的记忆。下火车后呼点站队,新兵们顺一条偏僻铁道走向军港。集结后解散,千人同时往海里撒尿的情景蔚为壮观,就像打完一局麻将“哗啦啦”洗牌。集合整队呼点,一盘散局又组成黄压压的方块。十几艘编了序号的登陆艇,并排停泊在码头上,像蛤蟆鱼张开大嘴。新兵们窃窃私语,连长说的“大连某部”根本不在市内,而是大海深处的海岛。

我教过小学地理,顿时想到了长山群岛——长海县。在十万分之一地图上,黄海深处的“群岛”不过是“鸡嘴”漏下来的几粒小米。上船之前连长呼点,要求大家呆在船舱里不许登上甲板,不许大声说话,不许抽烟。登陆艇同时启动,一队队新兵在马达轰鸣中依次走进船舱。前挡板收起,马达声骤然加大,登陆艇缓缓离开码头,我始终悬着的心这才落下。船舱是罐头盒,新兵们是沙丁鱼,一个个紧挨着坐在背包上。登陆艇骤然加速,船体摇晃,“哇哇”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坐的地方越来越少,大家背起背包提着提包,相互依偎摇摇晃晃地站立。

我记不清如何打开舱盖来到甲板上,连长为什么没发现。登陆艇由老牛车变成跳潮的大鱼,时而窜上浪尖时而在浪中穿行。巨浪撞在船体上,发出鱼死网破般沉闷的轰响。回头浪拍击船舷,“啪啪”地狠扇耳光。呕吐声撞击声和马达的轰鸣声,如同一锅乱炖。人被蓝鲸吞进肚子,船舱是消化不良的胃,酸馊的伤食味儿饱和,不断积蓄的秽物在脚下荡来荡去。我不时轮换着抬高双脚,躲避激荡的污流。我虽然在海边长大,最远只去过老石礁和三道礓,那也算不上是海岛。我猜测大海深处的“某部”,肯定比老石礁和三道礓大比南岛子小。不知道老兵、新兵据说还有老百姓,如何挤在孤岛上站岗放哨、走路、吃饭、睡觉和生活。

登陆艇螺旋桨已经移装到我的脑壳里面,把脑浆子绞成一坑浑泥汤。

登陆艇航行到后半夜,仿佛真的去往宇宙间某个星球。凌晨四点钟,风浪减小,马达声减弱,船速慢了下来。连长让大家清醒一下,带好个人物品,驻地到了。船体摇晃几下靠上码头,马达声骤停。大家背好背包提着提包,出舱下船。

海岛也是一艘在巨浪中颠簸的大船,陆地似乎比船摇晃得更凶,大家一踏上码头就站不稳。不晕船的新兵也趔趔趄趄,胃里翻腾,有的开始呕吐。我这才知道什么叫“晕码头”,人在船上呆久了并不晕,一上码头就晕。除了岸边偶尔闪烁的海火和天上的星星,四周漆黑没有光亮。没有欢迎的人群、喧天的锣鼓声口号声和雄壮的军乐。码头上静得瘆人,只有远远近近的海浪在喧嚣。海岛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狭小,甚至和陆地没什么不同。朦胧的天光下,有高山平地沟壑,也有村落树木公路。海岛是大陆游离出去的一部分,也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连长整队呼点,向军务科长报告,将一叠档案移交给新兵连指导员。对比那一叠牛皮纸口袋,活人似乎无关紧要。指导员打开手电筒对照名单呼点,他的湖南口音把董太锋喊成“登太亨”,一恍惚还以为谢老师喊我。连长把我们这些新兵正式移交给指导员,和军务科长等坐车离开码头。指导员整队,带我们步行去新兵连。 

队伍顺海湾山根下面一条公路,急匆匆地往北行走,把“沙沙”的脚步声留在身后。突然,山坡上面松树林里,响起一阵“刷刷”声,飞起十几颗五颜六色的信号弹,一闪一闪把眼前照得雪亮!新兵们惊呼:“信号弹!信号弹!”“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三十二个……”“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大家兴奋不已,以为部队以奇特的方式欢迎新兵。指导员说:“这是敌特安放的定时信号弹!”敌特的信号弹?大家屏住呼吸,整座海岛只剩下脚步声。

日本侵略者占领东三省时,三个小日本统治整个长海县。日本投降后,苏军一个排在此驻守。一九五四年四月,公安第十八师师部和所属三个步兵团、火箭炮兵二一零团、铁道兵公安高射机枪团以及东北军区海防巡逻大队,在辽宁省新金县整编为辽东要塞师,九月份移往外长山执行岛屿设防和守备任务。一九五五年要塞师改编为旅大警备区守备一师,一九六一年扩编为要塞区,隶属旅大警备区,执行军级权限,下设广鹿、小长山、大长山、石城、海洋、獐子岛等六个守备区。要塞区内依大陆毗邻公海,雄居渤海屏蔽辽东,是京津门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从此后在远离大陆的海岛上,常年驻守着沈阳军区外长山要塞区的官兵们。他们用毅力打磨寂寞,用意志铸起丰碑。每一座营房每一条路,每一块礁石每一道山坡,每棵树每一丛草,都珍藏着一个个守岛建岛的动人故事。在党的统一领导下,军民共建同守,建岛一家人,守岛一条心,实行全岛皆兵,长期坚守,被誉为“蓝色国门”和“船的陆地”。神秘的“某部”和宫殿皇所说的“城市兵”,是旅大警备区外长山要塞区下属的广鹿守备区,番号“81570部队”。

那当时“文革”刚刚结束,部队在林彪的极左路线和“四人帮”的干扰破坏下,遭受严重破坏和挫折。在政治冲击一切的形势下,部队不能名正言顺抓训练。在广鹿守备区,有的士兵服役期间只打坑道、喂猪、在农场种地,只在新兵连打过枪。有的复员后不会带领民兵训练,还得接受民兵的训练。从“五四手枪”到“一三零加农炮”,都走过火,迫击炮炮弹也曾在炮膛内爆炸。尽管出现过许多问题,守岛官兵坚决听从党的指挥,顶住各种各种压力扎根海岛,在艰苦条件下以岛为家,守岛建岛,“天上不过一只鸟,海里不过一根草”。广鹿守备区老铁山哨所,两次荣立集体二等功,七次荣立三等功。六十年代初,一架台湾国民党P2——V侦察机侵入我大陆领空,被哨所值班哨兵及时发现报告上级,被我空军部队一举击落。那架二十倍的功勋观察镜,“文革”中被大连造反派抢走,至今下落不明。自从部队上岛之后,敌我双方的渗透和反渗透斗争从未间断。

海洋岛距离大陆最远,离公海十二海里,和南朝鲜济州岛仅九十八海里,晴天看得见对面山头。海岛附近海面上,经常竖起敌潜艇的潜望镜。在广鹿岛柳条湾一带,通信连曾测到不明无线电信号,每当确定具体位置时,信号消失。六十年代初台湾国民党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岛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一天深夜,他们将高三连上岗的哨兵杀害,割下头颅挂在路边槐树上。连队再上、下岗,都是四个人一班。在南台子村,以王瘸子为首的反革命分子秘密策划暴动,企图袭击我守备二连炮排抢夺取武器之后,乘船逃往南朝鲜。那天深夜,当一伙亡命之徒刚摸上炮阵地,就暴露在照明弹下无处藏身,被我事先埋伏的部队一网打尽。驻南朝鲜的特务组织,通过各种手段刺探我军情报,据说掌握我方连以上军官的自然情况。敌特化装成渔民到公海捕鱼,用钱物等策反我方意志不坚定的渔民,回岛后替敌人搜集情报。部队人员变动,哪个士兵提干,老百姓都知道。驻地的孩子们熟悉连队干部,就像盐场的孩子们熟悉“大董太元”。每当部队行动或逢重大节日、国内外发生重大事件,部队营房和阵地周围都会飞起信号弹。有人说信号弹是敌机空投,有人说是搂松树毛子的老人和孩子所放置。靠近公海的前三岛,不时发现敌特“蛙人”。某岛养殖场的姑娘们,曾在海带垡子上拉起一个敌特“蛙人”尸体,因脚蹼被缠氧气耗尽。敌特如此肆无忌惮,让人义愤填膺。

守备区教导队是连级建制,也是我们新兵一连。在这里任职的干部,大多是一九六四年全军“大比武”涌现出来的军事训练尖子。他们在“文革”中被打成“单纯军事观点”典型,受批判后本该转业,都被安排在这里保留下来。四十多岁的瘸腿老队长,担任我们新兵连连长。他是参加过全军大比武的神枪手,一百米射击打子弹壳百发百中。实弹射击中谁要说枪不准,他拿过来瞄都不瞄,一枪打落空中飞过的海鸥。他长期在海岛服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夏天还穿棉衣棉裤。和他同时期入伍的战友最高当了师级领导,他还是连职。路旁一座尖顶红砖瓦房就是教导队家属房,冷眼一看像座小庙,瘸腿老队长和家属孩子住了十年。如果发生棘手问题,他一到场无不迎刃而解。副队长是赫赫有名的刺杀标兵,十年没提升职务。指导员是位老笔杆子,采写的关于军事训练题材的新闻稿,曾发表在《解放军报》头版头条,引起总参首长的关注。别人三句话不离政治挂帅,他三句话不离训练,总是受到批判。为不惹麻烦,他平日说话、早晚点名、训练动员等,都一个个字谨慎念稿。

天还没亮,新兵们一到教导队,就像下军棋那样站队编班。三个排长站排头,后面是九个班长。指导员呼点,新兵们依次去班长后面站队。我分在一排六班,年近四十岁的林排长是陕西蓝田人,脸型酷似历史课本上的猿人头骨化石,也像爆漆的家具,再严肃也掩饰不住和蔼本色。指导员呼点他“啪”地立正,就像撞击两块火成岩,在周围墙上产生回音,让孟跳跃自惭形秽。这可不是高手在民间,兵与民有本质上的区别。林排长的磕脚动作全要塞区出名,绰号叫“林磕”。大队民兵连长孟跳跃军事技术再过硬,只有穿鞋才能磕得响,林排长的内踝骨骨节格外粗大结实,赤脚也能磕出大头鞋和皮鞋效果。他刚参军时不识字,因为在队列中磕脚响亮,一次检阅过程中受到一位首长关注,因此提干。在我入伍之前,团一级就有权下提干命令。

我的新兵班长叫施家壮,是位浓眉大眼的河南人,个子不高很敦实。我军一直没改变颜色,只有棉罩衣越洗越白。为显示老兵老资格,有的兵特意将军装一遍遍洗退色。施班长身着一套洁白军装,只在腋下和兜盖下残留少许绿色,衬托得领章帽徽格外鲜红。在北方,结了婚的男人绝当不上兵。在南方,结婚有了孩子照样参军。施班长比我小两岁,已经当兵六年,有了三个儿子。

指导员打着手电筒刚要念稿,后山松树林里升起一颗黄色信号弹,一闪一闪照亮营区。指导员脱稿讲话:“同志们!在我们海岛,敌特发射定时信号弹是家常便饭,他们既穷凶极恶又黔驴技穷,趁新兵上岛之际进行心理威慑。眼下的敌情,不是对我们最好警示吗?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苦练杀敌本领,百倍提高警惕,时刻准备歼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人在阵地在,与海岛共存亡!”

乍开始敌特发射定时信号弹,部队如临大敌反复搜山,往往人困马乏一无所获,严重影响和干扰了正常训练和生活。后来部队干脆不予理睬,只在节日期间例行搜山。你打你的我念我的,指导员从容不迫把稿念完,显示极端的蔑视。

大家进到班排放下行李、提包,班长宣布几条纪律和注意事项,吃完饭上午休息。海岛的冬天比大陆寒冷,寒风像沾着海水的剃刀。外面冰天雪地,营房内炉火正旺温暖融融。地面扫得一尘不染,上下床铺着稻草垫子。新兵们早已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躺在折叠铁床的上床,翻来覆去如卧针毡。

营房背后是一座大山,被郁郁葱葱的松树林覆盖。山顶一座白色建筑遗址,是当年苏军留下的哨所。山后是悬崖峭壁,下面是浩瀚大海。驻地叫塘洼大队,右方海边坐落着砖场和玻璃泡厂。一条车道从营房前面穿过,一路上坡下坎,通往东北方向小岛“多落母”。小岛与大岛相连,退潮时露出一条车来人往的鱼脊小路,涨潮时被海水覆盖。如果解词,“多落母”应该解释为此地落满海鸟。

营房依山而建,上面两排瓦房是宿舍,中间是队部和篮球场。一条由下而上的鹅卵石甬道,分出若干枝杈与每座房门相连。在小西山,“前不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呱嗒手”,桑树寓意“丧门星”,“呱嗒手”是柞树,风吹树叶如同要饭的敲板子。长成的柳树烂心子不成材,幼树做铁锨镢头把,柳条用来编筐。而营区内只栽柳树,树下还用砖角精心砌成一圈圈装饰。在老家,西山砬子上的几棵松树就是宝树,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去折回几支松枝,绑在灯笼杆子顶端祈福。在海岛,一垛垛翠绿的松树枝,只用来引火。这如同向我暗示,在家里被看好的,也许在部队并不被看好。在家里不被看好的,也许在部队会被重新定位。

再往下走十几级台阶,是刚才新兵集合分班的操场。操场右侧是饭堂和炊事班,此时蒸汽腾腾,几个扎白围裙的炊事兵在做早饭,主食是高粱米饭,菜是干鱼炖萝卜块。饭堂外墙是一面黑板报,“热烈欢迎新战友”七个模模糊糊的粉笔字,像黑夜中被冰雪覆盖的七座小岛。我内行看门道,天寒地冻用水刷黑板,立刻结一层薄冰,很难写上粉笔字。我就像小时候放驴发现一片嫩草,一眼盯上了黑板报,准备发挥我能写善画的优势。操场上面是一排猪圈和鸡舍,牲口棚里,一头毛驴在槽前悠闲地吃草,那熟悉的干草味儿和驴粪味儿似曾相识,让我倍感亲切。一垛苞米秸子是毛驴的粮食,饲料棚里堆满草料,停放着毛驴车、铡刀和草筛子。这一切,无不让我想起昨天在家里铡草的情景。我走过去,亲切地为毛驴添了一筛子草。守备区每个连级单位都有一挂毛驴车,称为“驴吉普”,编制使役员。要不是操场上的两门七六毫米山炮,还有独木桥、高低墙、单杠、双杠、深沟等武器和训练器材,这里和学校、生产队没什么两样。毛主席说,军队不但是战斗队,还是工作队和生产队。眼前的部队,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一样。

为了走出小西山,我耗费着宝贵的青春和生命。为了当兵,我又浪费掉人生黄金般珍贵的八年。我二十四岁破格当兵,已属高龄。小西山的坎子逐年变小,我年龄这道坎子分分秒秒增长。我的服役期堪比犬类寿命,刚入伍就狗到中年。我已经站到了起跑线上,兵龄开始倒计时。我的服役字典里面没有“复员”二字,只有“提干”。别人可以心口不一冠冕堂皇,我只剩下路人皆知心照不宣。别人说当兵为了锻炼,我说当兵只为提干。生命已不允许我按部就班,只有争分夺秒加班加点。我等不到水到渠成,只有速成。好在我自小和枪械有缘分,三岁时父亲教我打枪,自己敢开枪,还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小手枪,打伤过邻居家大白狗。

从四岁开始,我把家当成兵工厂,做成的各种手枪,加在一起能装备一个手枪营。我在学生时代打过半自动步枪,一枪命中六环。中学毕业后我当过一年民兵,打过捷克式轻机关枪,三发子弹打了十八环,都打在六环上。六六大顺,我和六有着不解之缘。大队民兵连长孟跳跃军事过硬,和部队的教官相比毫不逊色。他非常欣赏我的刺杀动作和队列动作,在全大队民兵训练时,经常把我叫到前面示范。我报了八年名填了八年表,经过八次体检八次政审,服役八年也不过如此。如今我终于走进部队大门,各方面驾轻就熟,当仁不让能成为一个好兵。

第二天,新兵开始了严格的军政训练。我的队列、体能、紧急集合打背包、内务整理等科目,全部优秀。我一入伍就是投弹能手,原地投弹投出五十米,助跑投到六十四米。那当时,部队装备“六三式全自动步枪”。新兵连在兄弟连队借来步枪,供新兵们人手一枝进行训练。我手里的这枝枪枪号诡谲,尾数是“55126314”,前五位数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后三位数是缺个小数点的“圆周率”。当年父亲夺得鲁一次郎的“大镜面”和贾振天的枪号相连,让他当上了“四十三军军长”。这枝“六三式自动步枪”,似为我定制。如果前五位数的我是一头毛驴,后三位数是磨道,就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圆周率”。缺失的小数点,也许是抹掉的笼头、拉磨没戴蒙眼、摆脱的羁绊,真正意味着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又一想,人生就是由一个个偶然与巧合组成,出现哪种情况都在情理之中。此枪装备部队不过十年,这枝枪的前护木磨出本色,还劈了一溜。我不懂“马太效应”,但是知道破罐子破摔。这枝枪不知换过几任主人,因为破而得不到爱护。幸亏是临时借用,不是我的手中武器。我训练刻苦,白天练习瞄准,体温融化了身下面积雪。我夜里瞄星星,一练大半夜。第一次实弹射击,我用这枝枪打了不及格。林排长几次用来射击,也没打出及格成绩。经指导员同意,我换了一枝枪重打,八发子弹三个单发两个点射,打出了七十八环的好成绩。我的下床张德福在营房长大,说一眼看穿我是个“老兵漏子”,是在耍诡计多打子弹过枪瘾。

我在新兵连大有用武之地,各方面表现出类拔萃。我是理论学习骨干,为全连讲课。我将《三大条令》倒背如流,每次考试都得满分。我教全连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绣金匾》,脱稿批判“四人帮”,一批半个小时。

那块黑板报是我的圣地,在一个月的紧张训练之余,出了六期板报。我的拿手好戏,是用彩色粉笔画出油画效果。我在黑板报上勾勒一副随处可见的单笔画:冰天雪地中,一个边防战士肩抗火箭筒瞄准射击。我再用红、黄、白三种粉笔调成肉色,用毛笔蘸水描出人物五官轮廓。我用白粉笔画出人物眼白,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每当人们从这里经过,无不驻足称奇。我挑水扫地做“细小工作”,做梦都在抢扁担挑水,藏笤帚扫地。我天天到炊事班帮厨,帮使役员铡草喂驴,帮饲养员喂猪。我一心想拿新兵连的连嘉奖,做为下连报到的见面礼。新兵连是临时单位,伙食比老连队差一大截,每天除了萝卜白菜,再是咸菜。唯一的荤腥,是咸鱼炖萝卜块。海岛蔬菜高贵,每顿饭,一个班八个小伙子只有一浅盘菜,谁都不好意思下筷子。谁能靠到最后将盘底的一点菜汤倒进碗里,还能多吃一碗高粱米饭。我养成少吃菜多吃饭的习惯,每顿饭只吃几片白菜叶、萝卜块。

那天晚上站岗我眼前发黑,虽然不是患了夜盲症,吃菜少也是主要原因。我没钱买罐头和水果,为了保持充沛精力和体能,决定铤而走险。我像当年偷书一样,悄悄绕到炊事班窗后,拨开里面的钌铞儿,和黄鼠狼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去。我偷出一棵冻成冰砣的大白菜,藏进装煤仓库的柴堆里,每天做好事去掏煤生炉子,啃两片白菜帮补充维生素。部队星期天吃两顿饭,我晚上饿得受不住,借站岗机会摸进炊事班,从咸菜缸里捞出咸菜疙瘩,饱餐一顿冻成砣的高粱米饭。

那天我去小仓库掏煤生炉子,煤窟窿里有一个温乎乎的生鸡蛋。我迫不及待磕破蛋壳,把蛋清蛋黄吞进肚子。从此后,煤窟窿每天都为我准备一个温乎乎的鸡蛋。那天,新兵排去群众家做好事,排长让我回来备课。我走到宿舍门外,一只小白鸡从装煤仓库里出来。小白鸡上了土台飞上笼顶,从网窟窿跳进笼内。

正月初三是我生日,每年这天早晨煮饺子,奶奶和妈妈都为我煮两个鸡蛋。这个温乎乎的鸡蛋把我孵成一只幸福的鸡雏,让天地间充满了温馨和感动。

从此后,我再没见到那只圣洁的小白鸡,但是它每天都来仓库,在煤窟窿里为我下一个温乎乎的鸡蛋。我每天生喝一个鸡蛋,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能。

在大陆服役的士兵,头一年每个月拿六元钱津贴,在海岛比在大陆多一元钱。还有半个月过年,连队发津贴,我只留一元钱买牙膏肥皂,把六元钱寄回家。

教导队距离守备区来回几十里路,晚上看电影,新兵连提前一个小时出发,回来已经是三更半夜。那一回,放映队难得来教导队放映由小说《艳阳天》改编的《金光大道》,又被我改编成“脑电影”《偷书》,与电影风马牛不相及。

星期天我除了做好事,再是上山寻找敌特放置的定时信号弹。我搜遍石缝草丛树下,一无所获。海风吹得松涛“嗨嗨”呼啸,似潜藏的敌特对我嘲弄。

眼看过年了,不知道家里这个年怎么过,能不能包上饺子,妈妈是不是还在炕上呕吐。来到部队,给家里写信和盼信,成了新兵们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每逢海面刮大风不来船,报纸和信件大量积压。哪天风平浪静船终于来了,每个连队的毛驴车都从守备区拉回一车报纸信件。我一到新兵连,给父亲写了几封信,快过年了我同时收到几封回信。父亲在信中千篇一律,“家里挺好不用挂念,你爷爷奶奶身体健康,特别是你妈的病彻底好啦……”父亲每封信中都多次用“特别”两个字,还有“啦”。姐姐妹妹们在来信中也是“什么都好”。他们越是渲染家中的大好形势,我越怀疑向我隐瞒真相。年前发不出信件,我仍给父亲回信介绍我的情况,让他放心。除夕那天,新兵连杀猪会餐,桌子上还摆了瓶酒。我长到二十四岁头一次在外面过年,想家想得抠心挖肝。几个新兵想家不吃饭,趴在床上一哭几个小时,谁都哄不好,更让人心烦意乱。在联欢晚会上,我代表全排表演节目,嘴里在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心里在想家乡小西山和西沙岗子,情不自禁把“西沙啊西沙”,唱成了“西沙啊岗子,西沙啊岗子,祖国的宝岛我可爱的家乡……”好在《南海风云》这部故事片刚刚上映,新兵连没人会记词记谱,更没人听出我唱错了歌词,照样报以热烈的掌声。

从此后几十年,我都被几个相同的恶梦缠魇,像反复播放几部悲情电影。我复员回到破烂不堪的家里,墙倒屋塌房顶露天。大门没了门扇,窗户玻璃打的一块儿不剩,用破衣裳塞堵窟窿。我穿过一间间黑屋子,一个人没有。我来到南海底坟地,和爷爷奶奶父母和老叔老婶的亡灵对话。妹妹和弟弟们破衣烂衫,在冰天雪地的山上搂草……我又回到部队,不是死乞白赖远远跟在连队后面,再是藏进废弃的哨所里不敢露面。部队开饭我也去吃饭,不是到处找不着碗筷,就是拿不动腿走不进饭堂……我复员走到盐场东边子,迟疑着不敢进村。我去学校,校长董太元正在和教师们开会,我坐在角落里没人搭理。梦醒时分我恍同隔世,遥远的小西山坐落在天边外。每到这时我无比失落,如同被塞进大玻璃瓶子里,在里面浸透乡愁与悲情,与故乡和亲人们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真想大哭一场。

晚上,炊事班把饺馅和面团分到各班,以班为单位包饺子煮饺子。我们班九个战士,加上班长七个来自农村,不会和面包饺子。两个知青战士见大家束手无策,竟自己和面包饺子单干。他们嫌海岛条件艰苦,不做细小工作不出公差,只想混两年回城。他们训练不积极,考核不及格,讲怪话拉全班后腿。施班长多次做两人思想工作,让他们端正态度,解决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两个人仍我行我素。新兵成分比较复杂,新兵连只进行基础教育训练,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思想问题,班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回,施班长发火了,严厉地批评他们。我们来自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应该亲如兄弟同舟共济,怎能另起炉灶你吃我看?不管你们报有什么个人目的,只要来到部队穿上军装,就要绝对服从保卫祖国海防、为人民扛枪打仗这个大目标。为了战友多出点力多包几个饺子就以为吃亏,当战友遇到困难你能否出手相助?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你能否为战友挡子弹冲锋在前?当你遇到困难时战友们帮不帮助你?你们连起码做人的良知都不具备,这个兵当与不当又有何用?当你们站在哨位上,祖国和人民怎能放心?

施班长越说越激动,两个知青战士还在包自己的饺子。施班长较真,我们班今天不吃饺子,就看你们两个人吃。甚至,我再把全排、全连叫来看你们吃。

我们小时候一馋饺子,就在沙岗后用黄泥玩和面擀饺子皮、用树叶当馅包饺子,现在都用上了。再说,施班长还当过炊事员。我飞快地和面擀皮,施班长包饺子一个顶仨,比两个知青战士提前包完。几个弟兄去炊事班帮厨烧火,提前排队。我和班长帮那两个知青战士包饺子,他们很不好意思。班里煮饺子,那两个知青兵还在后面排队,班长拿过他们的饺子倒进锅里。吃完饺子,我主动站岗。岛上老百姓都在发纸,鞭炮声响成一片。同时,山上也不时飞起信号弹。每当家里煮饺子,妈妈先捞出两个饺子,供奉在锅台上祭奠祖先。我把少吃的两个饺子拿到哨位,摆在石头上,面对家乡方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新兵连结束前评选连嘉奖,和我想要的结果适得其反,连班嘉奖都没评上。有关高三连的种种负面传闻,就像掉进耳朵里面的沙粒,白天晚上“呼呼隆隆”地响个不停。据说高三连是守备区最差的连队,一个干部都不提,常年打坑道装船卸船,只施工打坑道没有“全训”,年底就要被解散。谁分到高三连,谁就掉进火坑毁了前程。高二连是守备区的“硬骨头”式连队,“干部摇篮”,只要好好表现一般都能提干,然后输送到其他连队。守备区各个连队和机关各个部门,都有“高二连”输送的干部。我做梦都想分到高二连,千万别分到高三连。

四个月的紧张训练结束,其他新兵连都已解散,新兵下连。我们新兵一连一直没解散,期盼已久的帽徽领章一直没发,仍不算一个真正的军人。部队上岛二十多年,通信电缆一直没换。每天,全连新兵坐汽车去山上挖电缆沟,中午在山上吃饭。挖完电缆沟,我们又去守备区弹药库倒垛,扛“一三零加农炮”炮弹。我们刚来海岛时冰天雪地,现在已是花红柳绿、万物复苏的春天。转眼到了“五一”,部队换上夏装,我们还穿着棉衣和大头鞋。听小道消息说,今年新兵超额,守备区正在等候上级命令,是否将新兵一连全部退回原籍。我的心又悬起来,哪怕当一辈子新兵,挖一辈子电缆沟扛一辈子炮弹,也别回小西山。那天我们到守备区洗完澡回来,终于脱下棉装换上夏装,发了鲜红的领章帽徽。我穿上钉了领章的新军装,戴上钉了帽徽军帽,对着小镜子一遍遍照,就怕是假的。我时不时摸摸衣领和帽子,领章帽徽还在,就放心了。晚饭后大家立刻出发,到守备区军人服务社照相馆照相。明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新兵一连这才宣布解散。

早饭后,新兵下连。一个新兵晾在绳上的一套军装不见了,到处找没着到。哨声骤然响起,新兵紧急集合。大家带着行李、提包来到操场上,进行点验。

排长、班长检查每个新兵的行李、提包,找遍宿舍内外,没找到那套军装。

此时,瘸腿队长终于露面。他胡子拉茬郎当个大长脸,穿一套棉军装,一瘸一拐上了台阶来到操场上。林排长整队:“全体立正——”转身“咔”地立正,墙面发出的回声比他脚后跟磕的还响:“连长同志,全连点验完毕,请指示!”

瘸腿队长没还礼,没看我们新兵一眼,问:“军装找到了吗?”林排长回答:“没找到。”瘸腿队长没说话,仍没看我们新兵一眼,朝林排长伸出一只手。林排长心领神会,转身跑步去炊事班,顷刻间跑步回来,手拿一把小铁锨。

瘸腿队长将小铁锨倒背在身后,一瘸一拐地向营房东头走去。大家屏住呼吸等待,不知道瘸腿队长去挖什么、挖回什么。终于,瘸腿队长一瘸一拐地从营房西头转回来,仍倒背着手拿着小铁锨,只是锨头上挂着那套沾了泥土的军装。

瘸腿队长名不虚传,新兵们发出惊讶的嘘声。他把军装从铁锨头上摘下来,抖搂几下放在篮球架上,“邦当”一声扔了小铁锨,声音沙哑威严:“我当了二十多年兵,新兵连延迟这么长时间才解散,头一次遇到。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否则就是乌合之众。有人偷军装,说明军装还值钱。要是白给没人要,就成问题了。同志们马上下连队了,这套军装沾了土,抖娄干净了再穿,”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扫视队伍片刻,“因为党指挥枪,所以军心才稳、军魂不散。不抓训练的部队,有刀无刃有刃无锋有锋无芒!当年在大比武靶场上,有个记者问我:神枪手为什么神?我回答:因为心里有敌人!我对部队有感情,一直在等一个人,等谁?敌人!敌人没来,海鸥倒成了替死鬼,也把我等成了瘸子。我能轻易找出那个同志偷藏战友的军装,却一直没找出敌特放置在眼皮底下的信号弹,奇耻大辱……新兵连成了小偷训练营,我承担责任,回去就写检查,打转业报告。这个同志你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没关系,我不追查了,你也不用主动承认。知耻而后勇,把这股劲攒着,下到连队好好干,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个好兵!”

瘸腿队长一语成谶,那个偷军装的新兵后来提升为师职干部,大校军衔。

瘸腿队长弯腰拣起小铁锨,一使劲扔进水沟,一瘸一拐地朝家属房走去。

林排长一声口令:“向后——转!”新兵们“刷”地向后转,“敬礼!”大家齐刷刷向瘸腿队长佝偻的背影敬礼。瘸腿队长停下,慢慢转过身,立正还礼后,朝家属房走去。瘸腿队长的身影消失,新兵们仍一动不动地保持敬礼姿势。

大家重新打好背包提着提包,到操场集合。各单位干部前来接兵。十几辆毛驴车停在操场上,所有新兵都被领走,操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指导员最后宣布:“董太锋,高三连!”我的脑袋顿时乱成了柴火垛。高三连派一班长赵恩才接我,从海边走回连队。我背着行李提着提包走在前面,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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