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要塞区广鹿守备区高三连当文书。我只到过小岛多落母,还没去过洪子东。洪子东和多落母一样,涨潮时是独立小岛,退潮时和大岛相连。多落母涨满潮照样行人过车,洪子东一涨潮就得划船摆渡。多落母没有驻军,洪子东上面曾经驻守一个加强连,官兵们都能熟练地划船,后来撤编。我们班战士陈寿高就来自洪子东加强连,和我住上下床,两个月后在坑道施工中牺牲。他生前在洪子东连赶了三年毛驴车,和他的大黑驴朝夕相处。大黑驴不但对他有感情,对连队更有感情。他说连队刚刚宣布解散,大黑驴挣脱笼头一头跳下悬崖,全连战士放声大哭。陈寿高生前念念不忘大黑驴,每当和我提起来就眼圈发红。

        陈寿高还和我讲过许多洪子东的传奇,大鲅鱼蹦到礁石上晒成干鱼,悬崖上的鸟儿飞进营房,让我产生了“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遐想。到洪子东一直是我的夙愿,除了领略美景,更想去实地追忆那头忠贞的大黑驴。

     那一天,战士隋辉赶了毛驴车,我俩到洪子东买鱼。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太阳烤得身上灼热。我坐在毛驴车上,心已经到了洪子东。过了柳条湾一路大下坡,洪子东赫然来到眼前。大海是海岛的肥沃良田,一趟趟海带筏子是庄稼。小伙子和姑娘们摇着小船,像扶犁在大海中耕耘,春天夹海带苗,夏天施肥管理,金秋收获。隋辉把车在树上栓好,饮完毛驴喂上草料。他把手卷成喇叭筒,对着洪子东大声喊:“我是高三连的隋辉,来船接人!”顷刻间划来一艘小船。一个小伙子摇橹,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戴着大皮围裙,脸色黑红,腼腆地坐在船上。

      大陆上庄稼正在“柿子挂红灯,苞米窜红缨”,洪子东已经到了收获季节。一艘艘满载小船往岸上运海带,海中间的空中索道,也源源不断地输送海带。海滩、岩石,甚至小路上都晾晒着海带,宽的足有半米,长十几米。最小的海带,也有两米多长。我俩踩着海带,登上一座小山包,来到来到生产队院子里。男女老少人头济济,正在发电磨苞米。其中不少老人,一辈子没出过洪子东去过大岛。几个准备出海的渔民,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说今天是死讯,不一定能钓到大鱼,下午三点钟船才能回来。隋辉说哪能白来一趟洪子东,说去找队长商量。

      队长不在,马上有人去找。很快,身体强健的队长从养殖场跑过来。他满头大汗,目光炯炯声如洪钟,典型的“张万山”形象。我发现人群中,也有许多酷似电影《青松岭》里的群众演员。奇巧的是,村边也有一棵大树也有一条拐弯险路。一时间我以为,电影《青松岭》就在这里拍摄。队长多派一条船出海,吩咐几个渔民一定要钓到大鱼。他要安排饭,我急忙说带了吃的,到山上去转转。

        山坡上半人深的野草之中,坐落几栋废弃的营房,四周是庄稼地。我们走近一看,窗户已被红砖砌死,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门前水泥台阶剥落,地上满是玻璃碎片和牲口粪便。虽然能辨认出“一九七二年”的字迹,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这就是当年的洪子东加强连,配备相当一个营的火力,还有两门八五加农炮。当年,这里也曾军号嘹亮、歌声阵阵、口号声震天、打靶的枪炮声不绝于耳。现在早已物去人非,官兵们有的分配到大岛各连队,有的复员。我在荒草中,努力辨认陈寿高曾经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向大岛,直至烈士陵园。

       我也仿佛置身于一座肃穆的墓园之中,“天上人间不归回”,仿佛洪子东连的官兵集体阵亡。大岛上,仍有洪子东连的官兵。如果“洪连”有魂,他们都是。转过山坡,又有几处同样的营房。洪子东加强连的兵员,比普通连队多一倍。

       我们顺上山小路,向岛东走去。洪子东的制高点叫广鹿山,人烟罕至,越近越宁静。过了刻着“军事禁区,不得入内”的水泥标志,别说人,连树都没有,只有天上的鸟儿不时匆匆飞过。我们走进“禁区”,踩得碎石“哗啦啦”响。悬崖峭壁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大海。陈寿高生前所说的,应该就是这处悬崖。

       站在悬崖边上,我想像着大黑驴从这里跳下去的悲壮,顿时泪水模糊双眼……突然,悬崖下传来一声毛驴的鼻响,吓得我毛骨悚然!我小心翼翼扒着崖边朝下看,半腰真的伸出一颗毛驴脑袋!如果不是张果老的坐骑,只能是那头不死的大黑驴了。我不顾隋辉的劝阻,冒险攀着石缝,一点点儿下到悬崖半腰。

        一座天然凹形石洞外,生长着一大片野草。洞顶垂泪般往下滴水,年深月久,在石头上滴出一座小水潭,再顺石缝“丁冬”入海。几条粗壮的野藤从石壁上垂下,末端伸进水潭,像几条蟒蛇吸水。我只知道倒插柳条能长出弯弯柳,没听说某种植物靠尾部吸收水分存活。石边上,那头形销骨立的大黑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它时尔甩动半截尾巴驱赶蚊蝇、抬一下前蹄,时而低垂脑袋,仿佛思考的问题举足轻重。我无法想像,当初它为什么没摔死没被海水淹死,如何攀上几人高的石洞。可以想像的是,冬暖夏凉的环境,延长了植物的生长期。草中间铺一层陈年驴粪,毛驴一边吃草一边施肥,又使野草茂盛。它巧妙地靠自身与大自然之间的递换,一潭清水和一片青草就是它的全部,顽强地度过了几个春秋。

       大黑驴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陈寿高生前也不知道大黑驴还活着。毛驴慢慢地朝我靠近,一边打量一边用鼻子嗅,一定在我身上辨认出主人的影子,嗅到了主人的气息。我无法理喻,它在孤苦无依中是否绝望过,在无尽的寂寞中如何打发时光。夏天很快过去,即将到来的冬天它如何度过、剩下的日子又怎样打发。一头毛驴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一定会产生人类永远无法认知的感悟。如果让大黑驴在这里活上一个世纪,该进化得比人类还睿智深邃吧。

       “广鹿岛三件宝,海参鲍鱼驴当表”。有关广鹿岛上的毛驴,通过报刊电台传播得神乎其神沸沸扬扬。据说有人揭开了奥秘:因为岛上军人定时上岗下岗,毛驴也定时被惊动形成条件反射,因此定时叫唤。人们张口毛驴闭口毛驴,使得张果老的毛驴阿凡提的毛驴阿富汗的毛驴麦加的驴子灰头土脸暗淡无光,就差没人考证毛驴曾是人类的旁系了,唯独没有这头刚烈坚忍百劫不死的大黑驴一席之地。我由大黑驴再联想到九命之猫还有自己,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也不对。

       我在大黑驴够不着的石壁上薅了一大堆鲜嫩的青草,堆到它面前,它闻都不稳看都不看。我抓了一把嫩草递到它嘴边,它也无动于衷。它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我面前,一双干枯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似在破译人类和毛驴之间的不同。我对大黑驴产生了敬畏,在它的世界里,一定有比本能更高级的东西。这里是它的极乐世界和净土,也是它最后的归宿和坟场,愿它安安静静地走完生命旅程。我不再打扰它的宁静,抱住它的脑袋紧贴它的脸,深情地说:“我和你的主人陈寿高,永远记着你。”毛驴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慢慢淌下两行干涩的眼泪。

       我顺石缝刚攀上悬崖,下面“扑通”一声,大黑驴倒下,一动不动地死了。

      我和隋辉登上广鹿山山顶,放眼望去,浩瀚的黄海尽收眼底不是悬话。广鹿山是瞳孔,蔚蓝的海水是玻璃体,背后的大岛是眼睑。偏西方向伟岸冷竣的老铁山,不过是一粒“眼眵”罢了。山前海面上的将军石老态龙钟,只剩一层甲胄。广鹿山没有老铁山凶险,也高不过右岩山,却和广鹿岛平起平坐。登庐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登上广鹿山,能感受它那独一无二的挺拔与雄伟,磅礴的气势和山威。我拣起脚下一块石头,向侧面悬崖上抛去。我虽然是守备区的投弹能手,石头刚刚蹭到崖壁。石头向山下滚落,发出一连串“哗哗啦啦”的怪响。悬崖下面海水中,怪石林立千姿百态。此时正在退潮,也正在水落石出。有的石头像妖魔跳舞,有的像醉汉酗酒,有的像仙女下凡,有的像神龟抬头。“二八月看巧云”,在这里只要能随上不同心情,看石头也是看什么像什么。

        海浪时尔呻吟时尔喧嚣,除此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这里的生命和活物,除了深藏不露的大黑驴,还有海中的海族和天上的飞鸟。空中飞翔的海燕,像密密麻麻的蜻蜓。它们身体狭长身着正宗燕尾服,双尾也像拖着一把把尖锐的鱼叉,时而紧贴海面划过,时而在空中盘旋。这里水天一色,心情也一片湛蓝。一道山脊是一条锁链,牢牢地栓住广鹿山,仿佛一松劲就能滑到海里。退出海面的礁石上,覆盖一片片亮晶晶的海蛎子壳。洪子东的赶海女人,只有坐船才能到这上面刨海蛎子吧。这让我想起常年赶海的奶奶、老奶、王振清家老姑,还有谢屯到“老石礁”赶海翻船殉难的一船女人。海边女人,都具有这种忘我的赶海精神。

       礁石上的片片海蛎子壳,倏然化做一群群洁白的海鸥飞上蓝天。那哪是海蛎子壳,而是小憩的鸥群。我忍不住一声长啸,惊飞了悬崖上的鸽子。一时间我分不清哪是鸽子哪是海鸥哪是海燕,它们一齐把湛蓝的天空装饰成眼花缭乱的迷彩。在海边时,我想变成一条鱼游进大海,现在,我又想变成一只鸟儿飞向天空。

       我这才关注脚下,地面上生长一片片茂密的老牛筋。这里的老牛筋不像家乡的老牛筋伏地而生,而是直立向上,如同一簇簇灌木丛。见到老牛筋也是“他乡遇故知”,仿佛董华、王贵、王章、长友、二田子都在身边。小时候割草,老牛筋是抗烧的好草,谁能割回一大捆老牛筋,堪比岛上的人拣回一大筐海参。

      隋辉躺在一簇老牛筋上,已经呼呼大睡。他被灼热的太阳烤得浑身是汗,我很是费了点事才把他摇醒。我拉着睡眼惺忪的他,绕山下到海边,坐在阴凉的大石头上吃饼干,喝汽水。涨潮的浪花,不时飞溅到大石头上,溅了我们一脸一身。我游兴大发,脱了军装一头扎进海里。海水太纯净了,就像浸在蓝色的蒸馏水里。大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我像鱼一样自由自在,自由式、蛙式、蝶式、仰式游个痛快。一恍惚我从黄海游回渤海,过了西庙山进入河口门子,被大潮推进“南洪子”到了“南关沿”。王振年二叔家菜园地势高,正在在挑水浇芸豆。董云太二大爷家菜园地势低洼,正在挖沟排水。此时正逢“头伏萝卜二伏白菜”的时令,家家户户菜园里,人们都在种秋菜。爷爷和父亲,正在街上园子里种白菜……

        我在海水里潜游,海底深不可测。我被无数的星星和萤火虫包围,原来撞进鱼群。它们身前身后围绕着我,或若即若离或上下翻飞,或在我身上刮蹭停靠。有的小鱼钻进我的头发间,有的竟想钻进我的耳朵里。我把气憋到极限之后,露出嘴巴换气,重新把头埋进水里。我浑身麻酥酥痒酥酥,尽情享受这种惬意。

       这是海里一种弱小的鱼类,鲅鱼是它们的天敌。每当夏秋季节,鲅鱼都以它们为食,也叫“鲅鱼食”。我哪知道它们围在我的身前身后,是在寻求保护。突然,星星和萤火虫四散开来,顷刻间无影无踪。接着,一群群凶悍的影子在我身前身后横冲直撞,搅起的条条暗涌如同火箭尾焰。我急忙抬头换气,一群群半米长的大鲅鱼“嗖嗖”跃出海面,追逐疲于奔命的“鲅鱼食”大快朵颐。“鲅鱼食”或葬身鱼腹或被惊吓而死,在海面漂起白花花一层。活着的小鱼浮上水面,一见太阳就爆了肚子,也叫“晴天烂”。群群鲅鱼酒足饭饱,“扑通扑通”跳水嬉戏。

        自来水笔帽酷似白亮亮的“鲅鱼食”,岛上居民化铅,将自来水笔帽灌进鱼钩做诱饵。钓者站在礁石上手捏渔线,向后一甩借用惯力猛地向前一送,将鱼钩甩进百十米开外海里,然后快速拔线。鲅鱼以为笔帽是“鲅鱼食”,一口咬住无法挣脱。这种钓技,美其名曰“甩鲅鱼”。据说,“英雄”牌金笔笔帽最上鱼。

无独有偶。一次正逢鱼汛,一位幸运的钓者差点做了回姜太公。他将鱼钩甩到海里,歪打正着落到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鲅鱼脊梁上,被横着拖到岸上。

       我抬头向岸上望去,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洪子东和广鹿山。海边大石头上,隋辉的身影随水蒸气一抖一抖,像是火冒三丈。一艘小船冒出一股股黑烟,朝我飞速驶来。我只顾自己在海中快活,哪知道隋辉心如火急。我埋头隐进水里越过死鱼层,快速游往岸边。驾船的小伙子看我确实没有危险,这才掉转船头开走。

      下午三点,我们回到洪子东生产队,渔船也陆续回归来。今天运气不错,生产队长在几舱黄鱼中,为我们挑选二百斤大黄鱼,不但半价,白送一百斤鱿鱼,还送给我俩每人十把“鱿鱼钩”。鱿鱼钩小巧精致,顶端是密密麻麻两圈相对尖刺,中间是夜间发光的彩色荧光棒,尾端是钩环。岛上许多军民,都用鱿鱼钩栓钥匙。日本渔民在公海里下了许多鱿鱼钩,经常被我方渔船的拖网挂上来。队长亲自驾驶机器船,送我们到对岸。我们把鱼装上毛驴车,和队长挥手告别。

      几十年过去,洪子东和大黑驴,像礁石上的海蛎壳一样镶嵌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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