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词林菁华》。木心有《诗经演》。在读完《诗经演》之后,我竟有错觉,感觉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于是,我写下:每一次去重温木心先生的作品,不知为何,总会想到我已故的恩师花木早(林华章)。同样一身才华,同样经历文革历经苦难,同样一生追随艺术,同样孤独终老一生未娶。如果真的有天堂,愿他们能遇到彼此,谈谈文学,音乐。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但你们身上相似的地方太多了。

  原谅我的错觉吧。

  这段时间,我将你的手写稿一字字地录入,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将近八万字的书稿录入完,就好像一个人在一条路上走,与你一次次地相遇,随后被涌来的人潮冲散,待到下一回重逢时却是相对无言。你站在街灯下,忘我地拉着一曲《沉思》,灯光拉长你的身影,风吹来,像极了一首哀伤的挽歌,如你写在《更漏子·清夜》中的诗句:


  花瓣落,彩云薄,桥上琴声寂寞。

  灯火尽,晚风凉,奈何清夜长。


  2012年5月之后,不断地有人问起你的行踪,那个书斋里的老人去哪里了?

  你去哪里了?

  我说,你去了一座岛屿。

  一道佛光托着你的肉身飘向远方,最后将你放在一座岛屿上。岛屿四周是苍茫的海,岛上花木成林,有果园有菜园,有一片水草丰美的湿地,当然还有一座古雅的亭子。你可以在这座亭子里与欧阳修对饮,与李白长酌,你可以邀来李后主,共吟一首《虞美人》。你也可以邀来稼轩,遁入花间共赏一轮明月。缕缕琴音,阵阵涛声,袅袅酒气,即便是长醉,也是风雅之事。

  世上能有几人是能够真正的长醉一次?他们不知,其实,酒也是有翅膀的,能让人的思绪自由翩跹,上下五年前,万里鹏程路,无往而不至。我不知你这一生是否醉过,你七十八年的生命,始终被一根绳子牵绊,很长的日子里,你看不到水草在生长,鱼儿在游动,看不到白云在蓝天漂浮,看不到荡漾的水波中有晃动的云影,看不到一条河流是以怎样的深情拥抱另一条,只有在内心涌动的苦楚中把日子过得如水般清寡。

  花在一片青碧的草色中,一蓬一蓬地开了。葱兰,紫苏,紫苜蓿,雁来红,半支莲……每一朵花,都以独立的姿态盛开着,每一次的盛开都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你带着你的笔,你的表,你的书稿,走了长长的路,在夜色沉降之后,岛上会有灯,一盏盏地为你亮起。在岛上,你不会冷。

  在繁茂的草丛里,在有水流过的岸边,我发现了你的脚印。你的踪迹遍布整个岛屿。要寻你,有何难?在四面环海的寂寞中,日日夜夜的潮涨潮退,日日夜夜的星辰流转,像你低沉的吟哦,回旋在岛屿的每一个角落里。

  我知道你不喜面食,你最爱的还是腊肉和青菜。我为你带来了山西沁州的小米,湘西的腊肉,宁夏的枸杞和江南水乡的青菜,我将腊肉切成片,洒上葱花放入锅里蒸,等香味散发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将岛上的小动物们引来。我将青菜配以香菇翻炒,青菜油绿,香菇鲜美。我将小米加水熬成粥,待米汤粘稠后,加入几颗枸杞,黄色的米脂,红色的枸杞,是最暖心的颜色。

  岛上没有沼泽地,每一块石板路都能温柔地贴合你的脚心,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往前走,不用担心走着走着便陷入泥沼。你的这双脚,走了多少不平路,尝尽世间的疼痛。在五三农场,你一天要拉六车的塘泥,脚板脚底扎满了菱角刺,到了晚上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明明是很痛很痛,可你从不喊疼。那些年里,你从一个农场流放到另一个农场,你的脚始终粘连着土地,即便是土地是贫瘠的,干枯得裂开了口子,即便是一路上有碎玻璃、乱石头,有吸血虫,有带刺的杂草,可你却依然在走,不停地走。


  我是要来寻你的,到了最后,我也会如一片初冬的芒草花,盛开在岛屿的湖边。若你步入亭子,临湖而坐,望向远处,便可看见丛丛芒草上一朵朵如雪的花,那便是我了。

  这像是一种约定,又不完全是。

  我和你之间唯一有过的约定,这一生都无法完成。你走后的那个初夏,我去看你,江城大雨如注,宝通禅寺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更显幽深清远。你七十八年的生命到了最后浓缩在一块小小的碑牌上,我在离你一米之外的人间,看着你,不言不语。我知道那是佛的旨意,不忍再让你遭受世间苦楚,所以早早地把你接走了。

  我曾几度前往乌镇,在木心故居晚晴小筑,在木心美术馆面对着先生的画像自言自语:“你消隐了一生,终究还是复活了。你死后,有那么多人写你,评说你,仰慕你,更有人诋毁你,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能与你一起抵达灵魂的深处,倾听你,懂你的孤傲中的冷寂。”

  可他却是一直沉默着的。2012年5月之后的日日夜夜,你也如他这般沉默。他在雪白的墙上,黑色的礼帽,黑色的毛呢大衣,黑白格子的围巾,黑色的手杖……他的远山钟声,自是无人解意。

  你的身影也慢慢地浮现在白墙上,成了一幅影像。过了那么多年,你的眼神依然明亮,你脚下的路渐渐平坦了,可你却老了。

  于你,我也是如此。以为你走了,其实你无时无刻不在。你在我的流年,你在我的书房里,你在你留下的书稿里,所到之处,我都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的一生便是一首叙事曲,一首清平乐,人生之悲凄愁苦,于你,便是一壶,如何才能一饮而尽。

  要如何告诉你,我内心一直无法排遣的惆怅呢?

  每一个黄昏里,只要天边有沉落的晚霞和残云,我便会站在阳台上望向你,你在一丛花中,双目微闭,长满老茧的手握着琴弓,在一把小提琴的琴弦上来回拉。五年了,你始终是一种姿势,在沉寂的黑夜里,那些音符,轻轻落下,像冬夜里飘落的雪片,落在你的身上。终会有一朵雪,以轻微的声音,用耳语般的呢喃,表述那些割舍不断的情。


  你一生最爱马斯涅的《沉思》,琴声解构了你的孤独,温柔地叙述,悲怆地倾吐,无论是在岳麓山后,橘子洲头还是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你始终昂头微笑,抱琴无语。

  某日,你和我聊起这曲《沉思》,这首曲子绵长起伏,轻幽舒缓,略带感伤。在六十年代,你在武汉大学生管弦乐队任小提琴首席时经常演奏这首曲子。你告诉我,这首《沉思》其实出自马斯涅的歌剧《泰伊思》,是幕间第一场与第二场之间的间奏曲。而《泰伊思》改编自作家法朗士的小说。《沉思》表达的是泰伊思内心挣扎的过程。从内心的欲望到安详的皈依,在乐曲的三个段落里传递出来……若不是你的讲解,我还真不知这首小提琴曲的典故。你是音乐的圣徒,你就是那样一个认真的人,认认真真地活了一辈子,真真切切地苦了一辈子。

  “我抱琴无语,我奏琴无绪。但闻天籁,惟见沧海”——这是你写在诗歌《念恩师周善同》中的诗句,在2008年的教师节里,怀念那个影响了你一生的亦师亦父的故人。文革期间数年的流放和劳役,你原本精细的手指变硬便粗了,已不能如年少时演奏一些如《梁祝》《叙事曲》之类的音乐曲目,你是依靠音乐和文学活着的人,而艺术,早就在那些年月里,成为你的流亡生涯中唯一的可以依附的。那些日子,如你在诗歌《热湖》中所写:


  身边歇息了琴

  没欢乐也没痛苦

  窗外凝固了风

  思绪撩拨燥热的湖


  一个无人野渡

  寂寞横斜着扁舟

  不恋鲜花芳草

  在此为谁默默地守


  这首《热湖》里描述的该是那段煎熬的日子,琴声中断了,歇息了。到了晚年,你曾说过,自己就是一根蜡烛燃尽了,那忽跳忽闪的火苗快熄灭了!

  在今年的教师节前夜,你的八弟林幼章先生同我聊起关于你的一些往事。他说:你如果做学术研究,肯定是大家。你如果留在戏剧学院肯定是名导。你如果搞音乐肯定是演奏和作曲家。可惜天不逢时,你那种嫉恶如仇的个性没被杀掉就是万幸。

  你能躲在一个偏僻的山村教书,只能是那个年代的一种天然保护。可以说,如果你在任何一地,在哪打哪。现在回过头来看,只会更惨。粉碎四人帮后,你在司法厅的一个学校教书,与自己专业毫不相干的领域写了本《司法演讲口才》,后再版改为《实用演讲口才》,一版再版,为每年全国司法学校教程。你创建的《英语结构教学法》未来得及出版,成为遗憾,却是通城一中学生英语高考高分的法宝。

  人生到了暮年,所有的过往都将成为一种记忆被封存起来。什么才是记忆呢?蒋勋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所谓记忆,就只是遗落失去的种种吧。不确定的声音,不确定的形状,不确定的色彩和影像,那些我们不能把握的一切,称之为记忆。”

  我知道的,晚年的你,一直在找寻着那些遗失的种种,在你的陋室里,你将那些声音,色彩,影像聚拢,让它们在暗夜里重现,那些密集的忧伤,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从四面八方涌向你。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却依然网上网下诲人不倦。我,便是其中的一位受益者。

  幼章先生说,那是你生命最后几年里最大的快乐。你知道的,我是懂你的,就像我懂木心先生一样。你们是一样的人,在精神上真正成熟的人,在灵魂上却永远孤寂的人。虽然你们的一生,只活在一首苍凉的曲子中,你们的一生都逃不开命运的放逐,可是你们的身上,依然有傲骨,始终有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慈悲。

  不久之后,你的长篇小说《孽海冤家》,诗词作品集《红河一滴血》将陆续出版。幼章先生委托我整理编著你的两部书稿,他予我的这份信任令我感动。从炎夏至初秋,我与你在纸上再度相逢。在编书的过程中,我发现竟然找不出一个词语精准妥当地形容你的一生。

  林华章是一册长卷,是奔腾的江河,是浩瀚的星空。

  入秋了。读你写下的秋词,秋风秋雨秋叶,最后都成为一缕秋声,却无萧瑟之感。不知江城的秋色会不会有如你写在诗中的那般——夜阑天净云消散,桂殿秋香格外浓。不知楚雄大街538号的那间陋室里,你的笔,你的表,你的书稿是否安在,是否会有琴声漫过秋的寂寥,沉落一段往事,迎接你的魂魄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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