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清明
我父亲恰好是在清明节出生的。而2020年的清明节，是亲爱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
我想到这儿，马上就会有泪水滚滚而来；想到这儿，马上就有无限的思念和缅怀涌上心头！父亲走了，我才明白：人啊，其实最为痛苦的不是别的，是脱不开的思念！
屈指算来，父亲撒手人寰已有整整121天了。可是我，任凭亲友们怎么相劝，依然没有完全走出失去父亲的哀痛。或许只有将无尽的思念变成字符，方能使我内心感到些许轻松。
2019年12月7日，是父亲去世第三天。在大连市殡仪馆送别大厅，有些浑浑噩噩的我，一看到“沉痛悼念高玉宝同志”几个大字竟然高悬，立刻感到晕厥：我父亲的名字，怎么，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儿啊，不是做梦？我咬唇掐腿后立刻止不住双泪冲天：这是真的，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恍惚中，我好像将人生又快速走了一遭：
瞧，那天是新中国十周年大庆。晚上参加国庆观礼回来，在北京东四的船板胡同西口，年轻的父亲抱起幼年的我骑跨在他的脖子上，双手握着我的双腿左右甩着扭开了大秧歌，边走边唱着五十年代流行的“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的歌曲。有些害怕的我，紧紧薅住爸爸那年代特有的中分长发不撒手，兴奋地大叫……
看，举家迁到大连后，一到礼拜天，父亲就常在院子里跨坐于一条长凳上，笑盈盈地帮助邻居们磨菜刀。邻居们都夸爸爸磨刀技术高，而我们这群孩子，就围着磨刀的父亲追逐嬉笑着……
泪眼中啊，我又看到，看到了小时候，父亲一高兴，常常会蹦到木椅上，单腿独立，手搭凉绷，嘴里连声叫到“八戒，八戒，八戒！”还拖着长音，逗得我和姐姐、妹妹哈哈大笑……
小学生的我，想学着雷锋做一个节约箱，偷着抽走了巷口老爷爷看守木材堆中的一块板，被父亲批评后乖乖送回。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给我讲什么是雷锋精神，如何分别“对”和“错”。后来父亲亲自从小仓库拿出拐尺和木板，帮我做了一个“学雷锋节约箱”。
长大后啊，我当了汽车修理工，当了市人大代表。可我手中的扳手，紧拧着的是父亲殷切的叮咛；人大代表的胸章，传递的是百姓的呼声和父亲的嘱托；我骑自行车接新娘的婚礼，赢得了父亲满意的称赞；我在成长路上的失意，常常化解在父亲一壶老酒的倾谈……
父亲是一个极其重感情的人。我从小在感情上特别依赖父亲，也特别崇拜父亲，因为从小在我心目中，他是和雷锋叔叔一样的人，是我一生最真切的榜样。但后来我能感受到，愈来愈年老的父亲，反而在心理上愈来愈依赖于我了。可是因为工作需要，我却调离了家乡，远离了年迈的父母。
从那以后，每次探亲后的别离，我都是拖着极沉重的依依不舍；每次回望干休所的院门口，都能看到苍老的父亲总在挥动枯枝般的老手；他那浑浊的眼眶，总是噙着揪心泪珠；他那弯躬的腰背啊，像座扯心牵肠的拱桥。每次的开车我走，碾动的是印在父亲心头的车辙。每次我都硬着心肠回过头去踩下油门，泪水就每每模糊着前风挡玻璃，而车窗闪过的全是幅幅记忆的画格。那笔直的高速路啊，就延伸成了一根细丝，我分明驾驶的是一乘高飞的风筝，那端，连着的是父母苍老的双手……
2019年开始，年迈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查出身患不治之症。我则开始频繁往来于北京和大连，常常成夜守在父亲的病床前。坚强乐观的父亲，也渐渐变得思念重重，常和我说起他的一生经历过的故事和嘱托身后事来，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每当讲起他见到毛主席的情景时，他那疲惫的神情，立马放出异样的光彩……
他说“很想念在塔山战场牺牲的战友”，想以他积攒的稿费捐款十万元，支援塔山阻击战纪念馆的场馆建设。我就奔波各方，联系塔山阻击战纪念馆和部队领导，在八一建军节前夕，为他举办了“高玉宝老首长向塔山纪念馆捐款仪式”。在仪式上他说：“等我生命终结之后，我也要求回到塔山，与塔山阻击战牺牲的英烈战友们相伴到永远！我们老战友们将在那里重新集结，静静地等待着我们亲爱的祖国真正强盛、我们中华民族真正复兴的那一天”……
他常常流着泪说，太想念在战场上挥刀斩敌救过他一命的老首长李文斌烈士了。他寻找过烈士葬地长达70年无果，至今不知埋葬烈士的宝台山究竟在哪儿，也不知烈士的家乡在哪儿、是否还有亲人？
于是我就埋头搜集史料、分析战场、查找地图，为实现父亲的愿望，和妻子来燕驱车沿四野当年南下路寻找衡宝战役战场，终于找到湖南双峰县花门镇的宝台山七烈士墓，并通过当地史志部门权威确认，这就是李文斌烈士的长眠之地。父亲知道消息后嚎啕大哭，并口述祭文，让我再去烈士墓代他凭吊，并且在国庆节前，给花门镇党委和政府汇去五万元钱，为李文斌等烈士塑像修墓……
我还为了实现他的愿望，四处查询确定了父亲的首长李文斌是河北平山县王子村人，并驱车前往，见到了李文斌烈士的侄孙李秋海。可当我们把寻访李文斌家乡和亲人的照片、视频送到父亲的病床前时，父亲已经病重得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了……
10月4日是烈士李文斌的牺牲日，病床前的父亲，已不能像往年在家中摆放刻着李文斌名字的战刀和遗像祭奠烈士了，但还是让我们帮忙，准备了烈士遗像，他做了一生中最后的悼念……
父亲病得已经不能站立，几乎每夜因病痛睡不着觉。我和弟弟燕翔轮换着晚陪。为了减轻疼痛，我用轮椅推着他，在解放军987医院16楼那长长的走廊上慢慢地走着，哼唱着他最喜欢的那首军歌《我是一个兵》。父亲已经说话不清楚了，但一听到这首歌，竟然双手在轮椅扶手上击打着节拍。
父亲一辈子不忘自己就是来自老百姓的“一个兵”。哪怕职位升迁到了被称为“首长”，他也从不忘初心。他是当年全军全民族大扫盲运动的标志性人物。为了牺牲的首长李文斌生前跟他说过的一句“没有文化干不好革命事业”的叮嘱，父亲拼命识字，并以画代字斗胆写书，誓要把穷人的苦难和对旧社会的控诉写出来，竟从一个文盲，逆袭成了周恩来总理称赞的“战士作家”。而他常说，战士作家，就是“一个兵”。
父亲唱歌严重跑调。可他当年就是这样跑着调，教我们唱《我是一个兵》，以致我从小就是“跑调鬼”，常让小明友们笑。我在轮椅后面推着父亲并反复轻轻地哼唱，静静的、长长的走廊，就如同是一条长长的生命隧道，我看到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的背影”，眼睁睁看着父亲一点点滑向生命的尽头……
父亲越来越厌食了，我们兄弟姐妹变着花样，试图改换他的口味。我发现，967医院对面的“周记灌汤包”店的灌汤包和大馅馄饨，很对父亲的口味。于是我就经常买给他吃。因事回北京后，还通过网上联系这家小店给父亲送餐，父亲为此还惊奇不已。现在啊，一走到这家小店，一想起那周记灌汤包和大馅馄饨，就会有思念泪水盈眶……
有一天晚上，父亲很清醒，突然坐在轮椅痛哭起来。我问为啥哭啊，没想到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地说：“台湾啥时能解放啊，我等不到台湾解放了……”我心里一揪，唉，这就是老兵，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台湾解放的问题。
这可是一代老兵的心结。想起父亲原来说过，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曾给他们下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命令，可台湾至今还没有解放啊，这是他们这代老兵没有完成的任务。他说要好好养病，争取迎接台湾的解放和回归。还让我常背陆游的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有一天，父亲呼吸困难、神情恍惚，忽然急躁地喊了一句：“怎么还没拿来”？我问拿什么？他竟然回答：“话筒”！我立刻泪崩——他这是要作报告！他要继续作他已经作了一辈子的“革命传统报告”……
父亲病情越来越重，已经不能语言表达了。晚上止痛药一过劲儿，就巨疼得睡不着。有一次他疼得竟然一口咬住我的右肩，留下了深深的牙印。眼看着父亲如此受着劫难，我的心里无比煎熬，甚至想过若有安乐死，就让父亲快快脱离折磨和苦难吧……
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晚上每隔五分钟，我就不厌其烦地从轮椅上搂抱起他维持站立，并不停地给他按摩后背和臀部。有一次在夜间，我楼抱起父亲并给他按摩，他突然亲吻起我的脸庞。那胡子拉茬，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亲吻的感觉，我立刻泪流满面。灯是关的，父亲看不见，但一定吻到了我咸咸的泪水，唉……
2019年12月5日，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弥留之时，他紧拉着我的儿子、他孙子天晨的手，眼睛突然闪亮并竭尽全力地摇晃了一下手臂，就不再有任何一丝动作了。监视器那揪心的一条线，拉直了。巨大的悲痛让我全身战栗。我伏下身来，哭唱着爸爸最喜欢的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我拼命地唱啊、我拼命地喊着：爸爸，您听到了吗？爸爸要您走好啊……
12月7日清晨，寒风凛冽。殡仪馆告别大厅人头攒动。部队领导来了，大连市委书记和各级领导都来了，省里和中央有关领导和部门及全国各地的相关单位、学校的朋友们，也都送来了花圈。父亲身上盖着鲜红的党旗，躺在了花的海洋中。告别仪式的左、右挽幛分别书写着：“不忘初心，永葆共产党员本色”和“牢记使命，尽显人民战士风范”。这是对父亲一生的总结和写照。
告别仪式结束后，遗体就要火化了，从此我们父子真的要阴阳相隔了。万分悲痛中，我和兄弟姐妹及所有在场的亲戚朋友们，再次齐声高唱起《我是一个兵》作最后的诀别、给老兵父亲送行……爸爸，永别了！
告别大厅的休息室内，摆放着父亲的遗像、灵位、骨灰盒。不久，殡仪员送来了爸爸的骨灰。转眼啊，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就变成了千呼万唤也不应的遗体，现在，现在又变成了一堆森森白骨。这是父亲吗？这就是那个跳在椅子上立单腿、手搭棚，学作孙悟空逗我们笑的爸爸么？忍看慈父成白骨啊，这巨大而残酷的变化，叫我怎能转过弯来，这叫我怎么不痛心大哭，我真的从此再也没有爸爸了……
清明节到了，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121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位同姓朋友说过的那句话：“父母在，我们和死神隔着一堵墙。父母不在了，我们就立即直面死神”……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泪水的清明节啊，我们呼唤着亲爱的爸爸，您可听到？别忘了我的模样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如果有来世，还要做父子！
爸爸啊，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永远忘不了那“八戒、八戒”的亲情呼唤；忘不了您磨菜刀时的爽朗笑声，更忘不了雷锋一样的老爸爸，给我们的终身教诲！我们也会把这些教诲，传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