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三十年的公交车,写了三十年的日记。我的日记不写流水账,事儿多多写,事儿少少写,没事儿,就写三字儿“今日照常”。翻开我的日记,有一天写得特别长,好几千字,不是因为那天吃多了,撑得没事儿干,而是因为那天碰到的新鲜事儿比那天都多。

我在我的车上安装了两个麦克风,从麦克风拉出一个耳机来,我把耳机插在我的左耳朵上。安装这个干什么?是不是要窃听乘客的隐私?不是,乘客在公交车上一般不谈隐私。但也可能有例外,我听我的车队的一个哥们说,他在公交车上听到过这样的对话。俩熟人在公交车见了面,一个人问,“哎,你也上这趟车了。你出来干什么来了?”

另一个人答道,“我上银行取钱来了。”

“取了没有?”

“取了,取了十万,就装在我身后的包里。”

“你取这么多钱不怕丢了吗?”

“没事儿,我回家就把钱放客厅的酒柜里。”

“你不怕小偷入室盗窃?”

“不怕,我家门用的是密码锁,654321,他对不上这个号,进不了门。”

你看,这个乘客在车上把秘密全泄露了。不过,我觉得我车队的这个哥们可能是开玩笑,没这么傻的人。我安装麦克风不是为了窃听乘客的这些谈话,为的是把我的工作做得更好。因为我安装麦克风的前些天,我的车上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突然晕倒,我立即停车,乘客帮打了120叫救护车。据乘客说,这个女孩先是说她难受,说了好几次,但其他乘客谁也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就晕倒了。我想,为了保证乘客的安全,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公交司机,我应当能够听到每一位乘客在说什么。于是,我就在车的前后安装了两个高灵敏度的微型麦克。效果非常好,不必说乘客说什么,就是有人轻轻地、很文明地放个屁我都能听见。

那天的日记记载着下面一些事儿。

早晨,差不多是上班时间,车上人挺多,车到了护国寺早市的时候,上来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老人上车十分吃力,行动特别慢,手里还提着刚在早市上买的菜。我赶紧朝车里面喊了一声:“哪位帅哥美女给老人让个座?”哎,怪了。竟然没有一个人让座。我又喊了一声:“哪位帅哥、哪位美女给老人让个座。”还是没人让座。这老人不坐下我还真不敢开车。平时,我只说:“哪位乘客给老人让个座”,马上就有人站起来让座,即便是我什么也不说也会有人让座,今天怎么回事儿?我想了想,问题可能是出在帅哥、美女这两个词上。我赶忙改口说,“我知道,想给老人让座的人挺多,但是谁也不愿意当帅哥美女,是吧?难道当一次帅哥美女不好吗?再说了,让座表明你心灵美,心灵美就是帅哥,就是美女。”我话音没落,一个小伙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老人。我对小伙子说了声谢谢。小伙子对我说:“你要是说谁给老人让个座,我早就把座位让出来了。你说让帅哥美女让座,我就不敢让了。我要是站起来让座,全车的人都会看我是不是帅哥。说不定有的乘客心里想,就你这模样也算得上帅哥,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还不如猪八戒呢。”

他旁边的女朋友说话了:“你要是还不如猪八戒呀,我就不要你了。”

小伙子说,“如果我就是猪八戒呢?你还要我不?”

女孩说:“要,要。你要是正宗猪八戒,我高小姐也就成名人了。”

小伙子说“你不能算是高小姐,咱们还没结婚呢。”

女孩说,“谁说没结婚,领了证就算结婚了。”

“咱们还没举行婚典呢。人家猪八戒和高小姐不但在民政部领了结婚证,还举行了婚典,摆了婚宴。猪八戒是一片痴情,倒是高小姐的家人耍赖,悔婚,你可不要成为高小姐。”

然后,我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女士说:“我喜欢在中国坐公交车,在车上可以说话。”

男士说:“你在外国的时候坐公交车不说话吗?”

女士说:“不说。我在欧洲留学的时候,第一次坐公交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上车的时候,大家静静地按顺序上车,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点声音,个个表情严肃得很。我很纳闷,心想出什么事儿了吗。我觉得只有开追悼会的时候才是这样,对吧?没有急着往前挤,大家都不说话,个个表情严肃。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习惯,这种习惯制造的那种气氛我可受不了。许多老外不喜欢中国人在公共场所大声说话,当然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不对,但是在车上熟人、朋友之间小声聊聊天,唠唠家常也挺好的,有亲情味。”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车到三岔口站,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站在车门口问,“这车路过高老庄吗?”

我一听就乐了,今天早晨碰到了猪八戒,下午又有人去高老庄,我这车今天演西游记了。我说:“我的车过高家庄,没有高老庄。”

那人连忙说,“对,对,就是高家庄。谢谢,你捎我一段。”说完上了车,径直往里面走。我说,“别走呢,投币。”

那人说,“你的车不是路过高家庄吗!你就捎我一段得了。”

我说。“不行,这是公交车,乘车就得投币。”

那人说:“师傅,我不让你多跑路,也不让你多费油,我不上车你也得往那儿走。你就算做好事儿啦,顺便捎上我吧。”

我说,“照你这么说,所有的乘客都可以不掏钱,都是在这条路线上下车的,我全都捎上他们得了。你这么一个大男人连一块钱都掏不出来。”

这人有点不好意思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我看他掏出钱来了,我就把车启动了。可是他拿着钱不往投币箱里投,他跟我磨蹭,“师傅,我要是把这一块钱投进去,可就麻烦大了。我出门的时候跟老婆要了20块钱,老婆说,不许我花完,要是花完了,回家跪搓板。我现在就剩这一块钱了,我要是把这最后的一块钱投进去,回家以后老婆肯定让我跪搓板了。”

我因为开着车,不愿和他说话。就听他一个劲儿的叨叨,“师傅,你得可怜可怜我。跪搓板这罪可不好受,我跪搓板和一般跪搓板还不一样。你想,老婆在那儿忙家务,她不能让我只在那儿跪着什么也不干呀。老婆还得让我跪着搓洗衣服,择个菜什么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老婆为什么对你这么凶呀?”

“嗨!不就是因为我输了点钱嘛。”

旁边坐着的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插话:“啊?你赌博!”

“我不赌,就是玩一玩牌。”

“那你肯定是玩牌带赢钱的?”

“要是玩牌带赢钱的就好了,我是玩牌带输钱的。”

那男子停了一下,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师傅,你要是让我省下这一块钱,今天晚上你到我家去,我请你吃饭。”

那位五十多岁的男子说,“你就剩这一块钱,还想请师傅吃饭?一块钱也就能买一瓶矿泉水。”

说着说着,车就快到下一站了。我让他快把钱投进去,不要影响别人上车。那人把钱投进去,叹了口气,说,“哎呀!还让我投币!我跟你说了这么半天,等于放屁了。今天晚上你必须到我家去。”

我说,“不用客气,我不去喝你那瓶矿泉水。”

“我不跟你客气,矿泉水也不让你喝。今天晚上到我家,替我跪搓板去。”

不知哪位乘客小声说了一句:“高老庄的男人都这么怕老婆吗?”

有一位女乘客接了话茬,“要是高老庄的男人都这么怕老婆,明天我就搬到高老庄住去。”

这时车到了下一站,这一站上来一位妇女,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这个女孩特别淘,上车以后在车厢里来回跑。我说,“车已经启动了,家长把孩子看好,不要让孩子在车里来回跑,前边还有一个空位,让孩子坐下。”于是,妈妈把她拽到座位旁,让她坐。女孩说,“我不坐,为什么不让哥哥坐?”

妈妈说:“哥哥大了,你还小呢。”

“为什么他大我小?”

妈妈说:“先生他,他就大,后生你,你就小。”

女孩问:“为什么不先生我?”

妈妈无言以对。

女孩见妈妈不说话,就又在车厢里跑起来。跑到前面的时候,我说,“小宝贝,下次让你妈先生你,你坐下好不好?”

小孩子到底有点儿怕陌生人,她看看我,然后慢慢回到妈妈身边,坐到座位上,对妈妈说,“妈妈,下次你先生我。”

妈妈说:“好,好。”

女孩不放心,“你要说话算话。”

“好,到时候再说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算是到时候了。

这个女孩挺天真,她得意地朝她哥哥说:“哈哈!下次妈妈先生我,后生你,你就成我弟弟了。”

下午四五点钟,马路上车开始多起来,我听见一名男士接电话的声音,声音很大:“我在公交车上呢……,我刚下班,我去人百商场一趟……我去商场买条裤子,我没裤子穿了。”然后我从后视镜注意到不少乘客把头转向那位接电话的男士。不知是因为他说话声音太大,还是想看看那位男士是不是穿着裤子。其实有必要看。他要是赤身裸体,我也不能让他上车啊。不过,在公交车上大声喊叫‘我没裤子穿’的,我只遇到过这么一位。

晚上,乘车的人少了。末班车最后只剩一名乘客。接连四五站既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的。后来,车每到一站,我只是减速,看看没人上下,我就不停车了。

“师傅,”那名乘客突然大吼一声,吓我一跳,“终点站有下车的,记着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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