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

  前面是一条人工河渠,河水齐着河岸向北缓流,直至消失于天际。水中生长着一丛丛茭瓜草,苍苍之绿铺满了半个渠道。秋风吹过,半渠白云蓝天微荡,半渠茭草摇曳飞舞。

  两个女孩背着书包站在河沟旁。初二女孩问,还有吗?初三女孩答,应该还有,我下去看看。

  已近中秋,沟里的水有了凉意。但初三女孩不怕,她三两下就脱下布鞋卷起裤脚。河水哗地一声响,水纹自女孩健壮的小腿处向四周荡开,一转眼,女孩已经躺过水,站在一丛茭瓜草旁。

  夕阳催熟了西天的云彩,田野里铺开待收的稻浪,整个西边,从天到地,被光笼罩成金色的海洋。河滩旁有一块新翻的土地,一畦小青菜生长得喜气洋洋。菜畦边种有一株洗澡花,花蕊已经闭合。一簇美人蕉已开至尾声,花色依旧明艳。乡下爱花的人,即使种菜也会种出一点诗意来。

  初三女孩半个头埋在茭瓜草里,屁股高高地翘起。她推开脸前剑一样的茭叶,一层层拨开,在茭心里搜寻茭瓜。终于发现了一个,女孩用了劲去揪,她结实的腰肢微微侧了一下,水在她的膝盖下荡起又一波的涟漪。

  看,摘到了,我们今晚有茭瓜吃了!初三女孩直起腰,扬起手中的茭瓜,快活地对岸上的女孩说。

  初二女孩在草地上跳跃了一下:快,快,扔上来。

  “噗通”一声,一个裹着葱绿草衣的茭瓜被扔在草埂上。初二女孩捡起来,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女孩虽生在农村,却不识得茭瓜的原貌。

  “你真厉害,我也下去,你教我怎样找茭瓜!”女孩放下书包,开始脱鞋。

  “你别下来,水凉,回头你又要生病。”初三女孩说。

  女孩犹豫了一下,将脱了一半的鞋子又穿回到脚上。她背着书包站在岸上,拿眼巴巴地看她的小表姐。

  在近旁的茭草里落了几次空,女孩又向河中央躺去,那里的茭草更繁茂些,想必还能找到未被人摘的茭瓜。

  初二女孩有点着急,拿满眼的渴望看她的表姐。但也就那么一会儿,初三女孩的手中多了几个茭瓜。

  放哪里呢?女孩站在河中自问。

  你扔上来,我放你书包里。初二女孩喊。

  不,把书给弄湿了,回家我大揍不死我。初三女孩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她思考的时候,她的大眼睛仿佛还在笑。很快得了主意,她将茭瓜揣到自己的格子花外套兜里,又麻利地脱下格子花外套,将两只袖子结在一起,两个衣角打了一个结,外套就成了一只布袋子。

  初三女孩从这丛茭瓜草寻到那丛茭瓜草,她那闪着光泽的麦麸色的小胳膊小腿儿多么矫健。她的头发是如此地乌黑亮丽,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是那样地热情而奔放。她真是一个健壮而美丽的小姑娘。任何一个看见她的人都会喜欢上她的。

  天边的太阳花暗淡下去,一条白色地平线从中间将天地清晰地切割开来。天有了天的模样,地有了地的模样。半渠的茭瓜草在风中翻飞,初三女孩在茭瓜草里时隐时现。初二女孩想起了村里的婶子们双脚盘在腰盆里摘菱角的模样,表姐的腰身跟她们一样的灵巧。初二女孩还不懂得左右采之是一种美,不懂得掀开菱叶看见小兽一样的菱角是一种情感的满足,她只知道自己虽没有下水跟表姐一起摘茭瓜,但她已经感受到那种快乐。她那么喜欢眼前的一切,喜欢那一渠的茭草,喜欢那温煦的落日,喜欢那天边太阳花一样璀璨的晚霞,喜欢表姐穿梭在茭草里的模样,喜欢这旷远的秋日之野。

  落日渐熄,河流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稻穗的金色褪去光泽,秋风拂过,岸上的女孩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一朵花正在开放。

  够了!初三女孩掂了掂手中的衣服,带着满足的笑容向河岸躺回来。

  明天早上我煮你爱吃的糯米饭,再配上猪油炒茭瓜,保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初三女孩一边穿鞋,一边对她的表妹说。

  嗯,炒茭瓜不要放生姜,我妈前几天又给我灌生姜水了,我现在闻到生姜味就想吐。初二女孩说。

  两个女孩并不住在一个村子里,但因为是表姐妹的缘由,两人上学被安排住宿在同一个亲戚家里。遇到停电不上晚自习的时候,初三女孩就会带初二女孩到自己的家里,拿出家里最好的菜做给挑食的表妹吃。

  吃饭对初二女孩来说只是一个任务。她爱生病,发烧、流鼻血、打摆子、牙疼,这些坏朋友隔三差五地来找她,让她感觉虚弱而焦灼。她表姐却相反,她天生体质好,动作敏捷,饭能扛两大碗,觉睡得也香甜。初三女孩虽家贫,却有着憨厚而慈祥的父母,从小到大,她几乎不知道病痛的滋味,亦未经历人世的艰辛和困苦,她有着天真快乐的简单性格,

  在学校吃饭的时候,初二女孩把所有的肉都挑给表姐吃,连同吃不了的饭。自习后,她们在同一个灯下学习,熄灯后,她们睡同一张床,天冷的时候,初三女孩会抱着表妹的双脚帮她暖脚。她们了解对方的性情,亦彼此信任着。

  女孩们抱上茭瓜,继续上路。

  东边隐约可见半轮清淡的月亮,夕阳逃得越来越快,金色的太阳花被收割干净。像一场模糊的意识,天空陷入沉睡前的暗淡和混沌。风又冷了一些,初三女孩微微打了一个冷战。

  我把衣服给你穿吧!初二女孩说。

  你的衣服那样瘦,我哪能穿上!我又不像你,老爱生病。初三女孩说。

  嗯,我也不知道怎搞的,说到生病,初二女孩有点沮丧。

  初三女孩扭头看了看她的表妹,昏暗里是一张苍白而倔强的小脸。

  说个笑话给你听!女孩想让表妹高兴起来。我们班新换了个英语老师,人很好玩。上周晚上他回家经过坝埂时,看见坝埂下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在动,他捡起一个石子砸了过去,就听到一个女人嗷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听到女人在埂下大骂:老娘拉个屎都这样倒霉,哪个狗东西这样坏,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有娘养没娘教的死绝后的……

  初三女孩话没有说完,兀自哈哈地笑起来。她表妹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可信,笑问:你们英语老师在课堂上跟你们说这些?你吹牛!

  我没有吹牛!我不是英语课代表吗,我送英语作业本到他宿舍时,他跟历史老师聊天我听见了,他们当我的面还说了许多好玩的事呢。你不知道,我跟我们老师的关系可好了。

  女孩的英语老师是一个中专刚毕业的大男孩,那会儿还没有学会怎样端老师的架子。

  初二女孩反刍了一下表姐的笑话,想到天擦黑时,一个石子击中一个白屁股的样子,她便大笑了起来。你英语老师好恶心,她笑着补了一句。正笑得开心,脚下一崴,一个拉着另一个双双跌到田埂下,幸而田埂不高女孩们反应又快,四脚跳开身体得到平衡,并无事。女孩们吓了一跳,抬脚上埂,又觉得可笑,一阵更欢快的笑声扬起来,随风散向四方。

  日光完整地沉下地面,风吹着路边的杂草唰唰地响。天色却明朗起来,月色皎洁,赶着女孩们矫健的身影晃悠悠地往前走。一个话题结束了,另一个话题又冒了出来,女孩们的脚步并不匆忙,跟她们的话题一样悠闲。偶然间停住脚步,一抬头,望见天上明亮的月,心里生出许多话,却不知道怎样说,只觉得美。片刻,一起沉默。

  我考你一个词,你知道婵娟是什么意思吗?初三女孩问。

  好像是美女的意思吧。初二女孩不敢肯定。

  嗯,婵娟还指月亮。我们语文老师说,还有几天就中秋节了,他教了一首与月亮有关的诗词。初三女孩将手中的茭瓜往上凑了凑,开始背诵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云(影)

  何似在人间

  ……

  初二女孩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句子,稀罕得不得了,立马高兴起来,让表姐教她。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


  下阙、

  午夜一点,宾馆内灯光暗淡,女人们躺在床上,似睡非睡。

  云,睡着了?月轻声问。三十年后,她依旧不习惯喊她表姐。

  嗯,没睡。隔壁床上的云答应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们上初中的事吗?

  嗯,记得,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你那个时候好生病,好生气,每次我们吵架,你都能好几天不理睬我,总是我跟着你后面哄你。

  我那个时候不懂事,你让着我呢。我记得一到劳动日,放学路上你总是帮我扛大锹挑框子。你还记得一次放学,我们摘茭瓜的事吗?

  嗯,记得。

  月在床上翻了个身,望了望对面床上的云。云的胳膊搭在被子外,一双大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泽。岁月如浪,冲刷掉当年少女的稚嫩和清新,却为她平添了许多女人的韵味。四十多岁的云皮肤依旧光滑,双臂依旧结实,大眼睛依旧未说先笑,头发依旧乌黑亮丽。月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初三女孩。

  我们摘茭瓜,你教我背苏轼的《水调歌头》。那个秋天的黄昏,那个秋天晚上的月色,多美呀。昏暗里,月的声音湿湿的,迅速打湿了两个女人的心。

  是呀,初二才读了半学期,你就转学走了。过了一个年,我在学校里找你,没有谁知道你转到哪里去了。我一直生气,你过年来我家拜年都没有跟我说一声。对于月的不辞而别,云一直如鲠在心。

  我也不知道我要转学,过完小年一开学,我大直接就把我送到新的学校去了。月说。

  你走后,我真得很难受。如果你没有走,我不会和其他同学混日子,或许能考上高中呢。

  嗯,我当时劝你补习呢,你不愿意。月扭头看了看云。云的眼睛看着宾馆的天花板。

  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弟弟小龙也在上学,我大腰不好,干不了重活。我想打工挣钱,顺便到外面见见世面。云拉了拉被子。

  我记得我上高中时,你写信跟我说你学会了开车,说想当一个女司机,工作好找挣钱也快。结果,你驾照一拿到手,你的教练就成了我的表姐夫。

  也许是命吧。我要是考上高中,我就不会那么小到外地打工,更不会嫁给他。不嫁给他我就不会留在那个沿海的城市,我不留在沿海城市,小龙就不会在我那儿吃海鲜引发肾衰竭……云叹了口气。

  小龙走了有十几年了吧?

  嗯,十几年了。

  床头手机忽然响起来,云爬起来,迅速地接了电话。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云说,我在椒城呢,还有两天才能回去。嗯,我跟我表妹在一起。云拿着手机踱进卫生间,轻轻关上卫生间的门。月听见他们说着叽里呱啦的沿海城市的方言,虽然听得不大懂,倒也能猜出几分意思来。无非就是男人催她快点回去,说想她了。云呛他说别说甜话,养老金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说了大约有十分钟的话,云回到床上。

  月忽然就生了气,她太了解云了。

  你为什么要别人为你买养老?十年前,你第一次带男人从外地回来找我,我就知道你们的婚姻出问题了。可我不忍心劝你,我知道你情感上不如意。我只劝你要好好找班上,不要和不着调的人来往。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他现在不给我钱,我又没工作,我能怎么办?我得为自己打算。云有点心虚。

  你有手有脚,你不能自己挣钱呀。月生气地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跟那些男人混在一起,要找工作,哪怕一个月挣两千,也是自食其力。你每次回来都答应好好的,可是,一回去你又回复原状了。

  我也想像你这样,安逸地上班。可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小龙最开始一周透析一次,一次四百块。家里亲戚都借遍了,实在没钱了,就拖,从两个星期透析一次到三个星期透析一次。小龙最后躺在床上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满脸浮肿满脸黢黑,他哭着求我大去借钱,他不想死。我妈一直怪我让小龙吃多了海鲜,我也一直自责,知道他有肾病还让他吃。我想弥补,那时候,我和你姐夫跑车还有几万块余款,我逼着他把存款拿出来给小龙治病,他一开始还愿意,拿了五万后,就不愿再给了。后来一说到钱他就给我脸色看。小龙最后一次在医院抢救,医院催缴款,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大我妈在医院哭。我在楼下哭着求他取钱,他还骂我。因为没有钱,断了透析断了治疗,小龙就这样死在医院。小龙死后,我大和我妈头发一下全白了,欠下的债要还,靠那点工资能做什么,我想多挣点替家里还债,我指望他吗?他重钱轻情,从小龙死的那天,我就对他死心了。

  云说的这些,月都知道。98年,她为小龙写过一封求救信,投给红十字会,但石沉大海。后来,她去看过小龙,他躺在床上,眼睛浮肿,还望着她笑,喊她表姐。她留下伍佰元钱,却不知道怎样安慰。

  有男人对我好,我为什么不跟着?你看,我的这个钻戒,我的项链,我的化妆品都是他给买的。

  结果呢?这些男人把你带进了泥塘。你跟着男人去赌博,然后旧债又添新债。你觉得你拿尊严换钻戒换化妆品,值得吗?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也没有觉得失了尊严。我就是不服气,我离了他还活不下去了。再说……云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月侧头望她。

  咱们都是女人,说了也不丑,十几年了,我跟他不同房,我是女人,我需要男人,我猜他在外也有女人。

  说到敏感的话题,女人们忽然就沉默了下来。却又是绕不开,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果真过不下去了,离婚再找个有感情的再结婚。月知道自己的话很勉强。

  我早想过离婚,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

  ……

  女人们开始沉默

  电话铃声又急促地响起,云接电话,一个口齿不清的男人在电话那头高声调笑。

  你酒喝多了,我不跟你说。我现在跟我表妹在一起,有事明天再说。云挂了电话。

  电话又响起,电话里的男人大声追问她在哪里,吵吵着要来。云挂了电话。又响。云望着月无奈而尴尬地笑。月跳下床,一把夺过云的手机,一顿臭骂:你神经病呀,你老婆不管你呀,混什么混,半夜还打我表姐电话,你再打我就报警了。

  电话那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酒被骂醒,挂了。

  夜越来越深,仅留的一点灯光倒变得刺眼起来。

  女人们恍恍惚惚都睡着了。

  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云还在放学路上,她们经过那条人工河渠。河渠里的茭瓜草生长得越发繁茂,它们满河满渠地蔓延着,长成了一片浓色丛林。云说,我下去摘茭瓜,明天早晨我煮糯米饭,猪油炒茭瓜给你吃,保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掉。

  茭瓜没有放生姜,梦中的月闻到了猪油炒茭瓜的香气。后来,这香气一直飘在月的心里,直到飘成了一种记忆。

  天空升起了圆圆的月亮,好亮,好美。夜晚的田野像用牛奶洗了一遍,所有的草木所有的阡陌笼在月的光华里。美好的云,像用笔画出来的云,在月的梦中,一字一句地教她背词: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