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有“老家”,是57年老爹非要在老家盖新房子。“公私合营”后老爹担任了一个门市部经理,委托本家叔叔操办,让俺娘回家给盖房子的人做饭。我刚刚上小学,娘就回老家了。上学放学没人管我,回家吃煎饼就咸菜喝开水,想娘想得哭睡着。58年我二爷爷生病了,我母亲回去伺候他,又不管我了。

放暑假了,我实在想娘,因为我弟弟妹妹跟着娘一起回老家,两个姐姐已经参加工作了。暑假后就上二年级的我因为找娘差一点把自己弄丢了,结果狠狠地挨了一顿揍!恰巧第二天老家来了一个叔叔(娘说在四服上,就是被委托盖新房子的人),进城买东西,和我父亲说了二爷爷的病况,吃过饭回去。我拉着叔叔的衣服要找娘。叔叔对我爹说:“让孩子跟着我回去吧,才8岁的孩子能不想娘吗?”我爹说60里地他走不了啊。叔叔说:“我挑着他!”我说我能走!叔叔笑着,把盛苹果的竹筐绑在扁担的一头,另一头是和筛子一样的筐,放着他买的东西。让我坐在筐子里,我没有坐,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只好坐在那个筐子里,一颤一颤地睡着了。到了快黑天了才到家。叔叔进了院喊了一声“嫂子”,俺娘“哎”了一声出来,我一着急一下子从筐子里磕出来了。娘看到是我一下子拉起我来搂在怀里,说:“兄弟,你这是把他担回来的啊!这么远这么沉,累坏了吧!”紧接着放开我,“兄弟,我炒菜你喝点酒再家走(回家)。”叔叔说知道嫂子伺候老人忙,肯定不会有酒,叫俺哥欠着吧!他这位大经理有好酒。

叔叔走后,娘领我到二爷爷炕前,二爷爷吭哧吭哧地喘着,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高兴地说:“长这么高了。”看到他的吐沫沾在他的“山羊胡子”上,我找到毛巾给他擦了擦。等不到吃晚饭我就在二爷爷炕上迷糊着了。

二爷爷很不幸。年轻的时候他带着二奶奶和两个孩子闯关东,回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二奶奶和两个小叔叔死在东北。他在东北抚顺煤矿背煤,落下了“痨病”。

第二天一大早,叔叔就来了,说是带我去给老爷爷(俺爹他们一辈的爷爷)磕头。

老爷爷80多岁了,是我们张家东祖宗。他坐在他家门口的碌碡上。老爷爷个子真高,他坐在碌碡上背不驼腰不弯脚平平地踩在地上。那个碌碡比我还高一头。

我跪下给老爷爷磕头,老爷爷听叔叔介绍一伸手就把我提溜起来了,“我看看城里的孩子!”然后拉着我进了他的家门。他的家我印象太深刻了:八仙桌后面是大茶几,两边是镂刻精美的椅子,墙上挂着“中堂”,中间一大幅画,有松有鹤有鹿。画两边分别是“忠厚传家远”“诗书处世长”的条幅。

八仙桌和椅子都很高,我坐不上去。老爷爷两只大手从我的“胳肢窝”一拖就把我放到椅子上了。然后他告诉叔叔,“你忙去吧。”他从炕蓆底下拿出一把狭长的头部弯曲有一道口的东西,在一个木柜子的铜管上捅了捅,柜子就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式的“锁”。柜子里都是书。他让我挑几本。除了“封神榜”其他的都是线装书,竖行的繁体字。因为《封神榜》里面有插图,我就拿手里了。老爷爷看了看我,问“你能看得懂?”我摇了摇头。“看里头的画?”我点点头,又搖搖头,说“不认识的可以查字典。”老爷爷问“你有吗?”我说“带回来了”。他找来一个包袱皮把书包好,然后说“一,要爱护书,不能折页不能弄坏。二,看完一个章回要过来讲给我听。”老奶奶看到了说,“才多大的孩子!”“你甭管!”

回家后和娘说了,俺娘说“这是真的?那他可是高看你了呀!他可是咱张家最有学问的人!”

真没想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字都不认识啊!《四角号码字典》前面找到后面忘。头几个章回简直就是啃钢铁看天书。结结巴巴的给老爷爷讲了一点,老爷爷很耐心反正都是夸奖鼓励。再往后就好一点点了,上下猜着意思一个多月结结巴巴的啃完了,当我把书交给老爷爷的时候,老爷爷一手捋着胡子,慈祥地看着我,还让老奶奶给了我五毛钱!老奶奶说,你这个老爷爷从来不夸奖人,可是没少夸奖你!好生的上学长出息!

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老家父老乡亲的纯朴善良家族的亲密关系给我留下了不能忘怀的印象。

第二次回老家是“无奈”的。

1961年困难时期,凡是58年以后参加工作的人都要被精减回乡。我父亲得罪了县商业局的会计,因为揭发他贪污而被报复,不在精简范围之内而被精简。他先把老婆孩子送回老家自己继续抗争。

刚刚回老家的几个月,我们无处安身,在一位爷爷的临街的房子里住着。这位爷爷一家人是从这房子里穿过再进他们的院子。爷爷家的两个叔叔用土坯干垒了一道墙,留了一个窄门。娘用了两个麻袋片子连起来塞进两边的土坯缝里遮风挡雨。娘做饭就在二爷爷的院子里用土坯支起的灶。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一家人挤在一起取暖。

我到我们新房子那里看了多少次,里面成了教室,一二年级的孩子在那里上课。

我问娘,那不是我们自己的新房子吗?娘也找大队要很多次,回答说我二爷爷是“五保户”,是生产队“养”他的老,所以他死后房子归大队里所有。曾经当过志愿军的叔叔和我说,他们放屁!是你父亲为你二爷爷养老送终的!他们欺负“外来户”!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人们都在准备过年。因为我家还要吃半年的“国库粮”,所以生产队分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的。尤其是年三十,人们都打扫房子院子,写对联,我们没的打扫。娘含着泪自言自语说,自己的新房子为什么不让住?过年了孩子们咋办?我悄悄的来到我家的新房子,看了看大门锁着,从大门缝里看到新房子也锁着。我回去叫上弟弟,袖子里藏着一把斧头,到了大门口砸开锁进了院关上院门,可是新房子的锁太高够不着,我就蹬着门两边抓住锁鼻,一下子把锁砸开了。进了门,才发现全是用土坯垒的“课桌”!一气之下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会儿就把这些课桌都掀到院子里了。这个时候我告诉弟弟赶快让娘“搬家”!反正也没有什么东西,恰好挨着东墙的炕还在,不一会儿就基本弄好了。我又让弟弟把叔叔请过来,他过来看了看说“老大(说我呢)干的好!”他参加抗美援朝把耳朵震聋了,听不到,可说话震耳欲聋!这时候大队支部书记来了,进到院子里。我和弟弟拿出拼命的架势,叔叔怒目圆睁。支部书记看了看说了一句“回来过年吧”就走了。我动员弟弟妹妹们赶快打扫房子院子,我跑到供销社买了一张大红纸,用碗研了墨,仿照别人家写了两幅对联。院子门口上记得写了“过年砸开大门口  可有自己的家了”,横批“高兴”。

晚上我父亲大姐也回来了,他们还不知道我砸锁搬家的事,大姐一进新房子的院子,抱着我就眼泪扑打扑打的掉,说“弟弟长大了”。老爹问了问过程,眼睛里露出赞许的神情。大姐买了不少好吃的,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过大年!

从回到老家自然也转学到村里的学校。村里的学校是“中心小学”,因为我学习好,时间不长就当了学习委员,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学校的教导主任兼着音乐老师。记得第一次上音乐课,他踩着风琴教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唱一句“木有共产党就木有新中国”,同学们就都跟着唱“木有共产党就木有新中国”。我是全班最小的学生,十岁。最大的二十多岁了,上晚自习老婆牵着孩子来送饭。

说起来也是“该着”,我们回老家的时候雇了一个“地排车”,把全部家当都拉上了,可是过汶河“漫水桥”的时候,车轮卡到石缝里,车主用鞭子抽小毛驴,小毛驴一用力,连人带毛驴带车翻到河里,河里水又大,坛坛罐罐锅碗瓢盆衣服被褥碎的碎冲的冲,虽然车主后来赔了一点,他和毛驴能活着就不错了。所以我家真的是穷得叮当响了。幸亏亲戚朋友救济了一些。就这样也和要饭的差不多了。

忘不了天寒地冻,我跟着娘到生产队收过地瓜的地里“复收”,就是把人家落在地里的地瓜再象“淘金”一样挖出来。一开始就等于是把地全部刨一遍,可是也刨不出来多少,都是断到地底下半边半块的,或者是小的被埋到土里的。后来我找到“窍门儿”,地边上路边上被人踩来踩去踩平了地方和一些地瓜根伸到沟底鼓起的地方。有时候可以刨出整棵的大的地瓜,能“复收”一大筐,吃不了俺娘切成地瓜干晒起来。

忘不了人家的孩子早就穿上薄棉衣,我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套着两个褂子一条裤子在寒风里“复收”。

忘不了我带着弟弟拿着“粮本”的粮所买了玉米因为布袋裂缝把漏到路上的玉米一粒一粒的再捡回来。

忘不了我把捡玉米粒的事写成作文在《中国少年报》上发表,奖励我一身秋衣秋裤舍不得穿给了上班的大姐。

忘不了我代表县里的小学生参加地区的“朗诵大赛”,把得到的钢笔和日记本奖品一直珍藏到当兵带到部队。

忘不了参加朗诵比赛悄悄的揣着一个馒头给我小妹妹,她连掉在地上的渣渣都捡起来放嘴里。

忘不了我的班主任鞠老师要生孩子,学校竟然一时找不到接替她的老师。鞠老师向校长教导主任提出,让我来“当老师”!学校竟然还同意了!于是鞠老师白天“预习式”的教我,我再教给同学们。鞠老师产假期满正赶上期末考试,我们班竟然是全县数学第三名!成绩出来了,鞠老师一下子抱住我,热泪盈眶,连着说“好孩子好孩子!”

忘不了小学毕业我父亲不让我考中学要在家“挣工分”,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几次到我家说服老爹,才同意让我考学 。更忘不了我不考公社中学和“农中”,要考就考地区第一中学的决心!

忘不了以第一名的成绩拿到了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忘不了因为是第一名第一学期的学费勤杂费全免,每个月还给我五块钱的“助学金”!

忘不了几年里娘起早贪黑的摊煎饼供我上学,忘不了几年里每个星期不管严寒酷暑风雨雪飘13岁的我来回跋涉120华里背着干粮上学!

每当在家里看着远处“低矮”蔓延的泰山,在我的脚下泰山又逐渐的高大直到进了学校校园仰望泰山的时候,心里总有一股豪情!

我的家乡虽然不是生我地方,但是这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父老乡亲养育了我。每当想起我坐在筐子里被挑着回家;想起老爷爷充满慈祥和期待的眼神,听我讲《封神榜》时的赞许;我砸锁的勇气和全家人的喜悦;漫山遍野里我挥汗如雨的“复收”地瓜;一粒一粒的捡拾玉米的焦急;我的班主任搂抱着我热泪盈眶的情景;娘半夜三更起来摊煎饼的烟熏火燎;60华里的艰难跋涉;“木有共产党就木有新中国”和着两只脚忙碌的踩着风琴的声音在心里萦绕;校长和教导主任在煤油灯下苦口婆心的劝说等等等等,一件件一桩桩的回忆哪一个何尝不是我成长的动力和足迹?一件件一桩桩哪一个不早就化为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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