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故乡,在村头碰见了老同学。虽说我们是一个屯子的,但因我久居城里,所以一年也难见上一面。上过山、下过乡、扛过枪、同过窗属于人生四老铁。老同学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所说所讲都是孩提时那些百谈不厌的旧事。聊着聊着我们说到了小学毕业时的那些事。说到我的毕业季,我也想到了我送走的唯一一个毕业班。

  二十六年前的农村就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了。小升初的考试只是走过程,可我们这些教毕业班的老师还是起早贪黑没有休息日地工作着,丝毫没有放松对小升初考试的重视。我们的口号是:“宁可身受屈不让脸受热。”学生们刚升到六年级,我就和他们制定周密的复习计划:每周背会一首古诗词,不包含课本上学过的;在一到六年级学过的两千五百左右汉字基础之上再多认识五百个汉字;文学常识、词语积累之外每个人要背名篇佳句三十篇;数学所有学过的定义必须会背会默写;所有应用题的题型必须掌握;四则混合运算、分数、小数、方程等各类型的计算熟练掌握。

  我制定的复习计划也有让学生不接受的。记得有一天放学后,我让学生把一到六年级所学过的汉字抄写三遍。班里一个学生十分不满地说:“老师,你是不是耍我们玩呢?一年级学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和‘上中下人口手’还用写啊!”他这话一出口就有人跟着附和,认为我太低估他们的智商了。这个质问恰恰是我小学六年级复习时,我质问我老师的话。当时我的老师说:“最简单的东西往往就是最容易出错的。让你写的不是一二……十,而是戒焦戒急戒燥。”我把我老师的话转述给我的学生,有的学生悟明白了一些道理,有的学生却仍旧是一头雾水,但他们碍于老师的威严和权利也都默默地接受了。

  复习就是重复,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重复昨天的自己,也是在重复父辈、祖辈的人生。重复了百年、千年,可我们依旧还会再犯着不该犯的错误。人的一生记得最牢的东西就是学生时代。所以我认为为了记忆里的美好去强化学生的记忆是必要的。

  教毕业班那年是我最煎熬的一年。为了让我的学生不输在初中的起跑线上,我煞费苦心。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辽西地区的农村村级小学的硬件和软件都属于十分落后的那种,孩子们的视野就是村东头到村西头。毫不夸张地说,很多孩子都没去过县城。他们的阅读量少得可怜,所谓的知识储备几乎都是课本上学的那点儿东西。他们的童年都在上山打鸟、下河捉鱼、弹玻璃球中度过,偶尔也跑到别人家地里拔花生摘黄瓜。面对这样一群孩子,想拓宽他们的视野势在必行。我从家里拿来我那少得可怜的藏书,几个人一组轮流阅读。我还经常从电视新闻里和纪录片中寻找适合他们的内容,来充实他们的知识量。

  那时候很多家长不怎么重视教育。春种让孩子们请假,说必须抢墒情不然地种不上;秋收时不请假那是傻,成熟的粮食就是钱,谁把钱放在蛮荒野地就是傻。那时农村还有一个现象就是上学都没有带弟弟妹妹重要。我班学生最多一天有六个人带弟弟妹妹来上学的,最可笑的是一位女同学,把她两岁多点儿的弟弟带来了。孩子在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他很怕,有大便都不敢说,最后拉在了裤子里。当时我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也不会收拾,没办法只好搬请我们校长来帮忙。摊上这些家长,能快速提高学生的成绩真的很难。学习成绩一般就得补课。我们给学生补课是不收费的,补课时间就只能利用自己的双休日。这补课在当时就是费力不讨好,因为补课时我还得经常替学生向家长求情。家长骂骂咧咧地说:“念多少书日后还不都得回家种地?!扯这蛋干啥?!认识男女二字,不走错厕所就行了呗。”

  我们辽西四季分明,夏天热冬天冷。三伏天两间房教室坐着三十来个学生,一点降温措施都没有。汗流浃背不是事,把人热得五脏六腑是火烧火燎的难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实在没办法,我要求学生早上五点到校,晚上七点半放学。三九天,农村学校的取暖就是一个铁炉子,煤火旺一点铁炉子变成红炉子,炉子跟前儿的学生热得够呛,四个角落里的学生冻得够呛。每个班每天只有两撮子煤,冷天根本不够用。每天早上学生的手都冻僵了,早自习和第一节课几乎没法拿笔写字。遇到雨天担心学生被水冲跑,下雪天得用铁锹推开一条上学的路。教毕业班那年我几乎吃住都在学校,也只有这样才能利用好最佳时间给学生们上课。不是我炫耀自己而是我不敢不这么做,我们其他兄弟学校的毕业班老师都是工作狂人,稍有懈怠就会被人家甩在后面。

  我要成绩校长要名次学生要面子,我肩负三座大山压力山大,有时候真的是夜不能寐。在我汗水的浇灌下学生成绩理想,班级名次在全乡排榜第二,校长脸上有光。我也是黄鼠狼骑兔子——美得跟个猴似的。学校开毕业典礼时我没什么感觉,但在学生离开学校的头一天,我万般不舍。当时我特意组织开了茶话会,饮料、糖块儿、瓜子、苹果花了我一个月工资,心里心疼表面大方,让他们使劲儿吃。谁让我是老师呢,谁让我一个月才开八十多块钱工资呢?向来打打闹闹不会客气的学生沉默了、眼睛红了。他们舍不得他们的母校,更舍不得我这个老师。我心中也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嘱咐,可我什么都没说。我煽动他们把茶话会变成狂欢会。他们唱起来了,跳起来了。那年我也收到了很多礼物(日记本和钢笔)和照片。分别的那一刻,我和学生们手拉手唱起了我小学毕业时老师教的那首《二十年后来相会》的歌。唱着唱着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昔日的争执与打闹都在不知不觉中融化了,每个人心中所记下的都是美好的难忘的记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年轻的脸已不存在,学生们一张张稚嫩可爱的脸也成为过去。可我们的心还留在校园里,我们的梦里还时常重播着当时的画面。我还经常守着那摞泛黄的老照片,反复地翻看。

  我愿我和我的学生们记忆不老,时光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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