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奋斗不带伤

一

人生充满了的艰辛与苦楚。　

出生在一九五八年的我，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反右以及十年文革。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是在右派的阴影下长大的。二十岁之前的时光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我深深感受到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人情冷漠和世道的沧桑。所以，从我懂事时起我就立下了志向，长大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走出这块浸满苦乐悲情的土地。

1978年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年份。那年我18岁，可以说，这一年也是我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粉碎了“四人帮”，结束了十年动乱；这一年，父亲的右派问题平反并安排了工作，全家也摘掉了“右派及反革命家属”的帽子。这一年，恢复了高考制度，让上百万来自不同行业的有志青年看到了人生的希望。在那个令人回忆起来就心潮起伏的年代，我和他们一样经历了这辈子都难忘的日子。

每当想起我第一次的高考，我的心都无法平静下来。42年前那个夏天的早晨，我随着高考的人流走进了考场。随着人潮如海的考生，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着熙攘的人流。右手摸了一下兜里揣着的“准考证”。这是一张极普通的“准考证”，对我而言，就是照耀花苞的阳光，是大旱之后久逢的甘露，也是我青春期最纯真的感动。

为了圆自己的大学梦，我不分昼夜地挑灯夜战，复习那些荒废了很久的功课。我默默地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有出头之日。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里，我搂着书本安眠。为了便于记忆，我把一些需要背下来的试题用油笔写在胳膊上，背到不会的题就撸起袖子看看，这样的背诵方式在当时对我来说有很大益处，因为不用随身带书本，就能复习。上大学，是通往梦想的必经之路。这次高考对我是相当的关键。我放弃了一切娱乐时间，把心思全部用在了复习功课上，我准备在高考中做最后一搏。高考结束后的我，在备受煎熬中等待着消息，然而，决定我命运的砝码，依旧朝着相反的方向倾斜。我以两分之差被关在了大学的门外！命运之神，就这样无情地击碎了我的大学梦！

那个时代，有很多人的命运是通过高考而改变的，令经历者永世难忘。高考落榜后的我，满含热泪回到了养育自己十八年的那个小村庄，那一夜，我失眠了。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被抽空了，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在一夜之间也被榨干了……

高考后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迷茫最无奈的时候。每天坐在自己的小屋里，面向窗外闭门思过。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太笨太蠢！也许是迷惘的日子久了，内心总是需要不断注入某种力量和光明。我开始重新设计自己的未来，因为我还年轻，我不能这样沉迷下去，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命，就像当年不相信父亲是右派一样，更不想就这样在农村了此一生。我要重读，争取明年再考，可是，当我面对五个上学的弟弟、妹妹时，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勇气向父母说出我还想继续上学的愿望了。

二

贫穷，就像山顶的巨石，重压在我的心上。

为了给父母减轻负担，我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决定回村里一边劳动一边复习，准备来年再考。为了找一个适合自己干的活，思前想后，我决定去生产队放猪。所谓的放猪，就是把猪群赶到草甸子上吃草，看着不丢就行。这在当时，也是生产队里最清闲的活了，最主要的是，我能一边读书，还能为家里挣点工分。当我把心里真实的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难过地流泪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去队长家说情。队长姓郭，是个山东人，人挺憨厚的，母亲说明来意，姓郭的队长便欣然答应了。就这样，我不顾村里人说三道四，扛着鞭子当上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猪倌。我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书本，每天和一群脏兮兮的猪打着交道，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刚刚走出学校门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一种折磨。

1978年这个平淡无奇的秋天。刚刚收完的麦地里，只剩一些麦桩，大片的麦田变得空空荡荡的。麦田的西侧是一条河。我把一百多头的猪群赶到了空地里，自己就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坐下来看书。眨眼间就到了中午，而我就像个书虫，钻到了书里，早把一百多头的猪群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声脆脆的鞭响，把我的思绪从书中拉回。循着鞭声望去，是羊倌正赶着一群羊，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急忙起身拿起鞭子把猪赶到一起，一头一头地数了起来，一连数了几遍都是少了一头。我有些惊慌失措，心里暗暗嘀咕，咋就少了一头呢？羊倌看我一脸焦急的样子，就问：“姐怎么了？”，“我说少了一头猪，怎么查都少了一头”他往猪群里扫了一眼说：“你别急，我知道那头猪跑哪去了，等我帮你找回来。”

羊倌是个小我几岁的男孩，姓苏，大伙都叫他小二。因家里困难，小二从小就没念过书，十来岁就开始放猪，后来又放羊。因为他放过猪，他对村里每头猪的习性都了如指掌。不一会的功夫，小二赶着那头逃跑的猪回来了，裤腿湿了半截。我猜想着，这头猪肯定是过河了。看着小二边走便用鞭子抽打那头猪，那头猪跑着跑着就在原地打起转转来，无论怎么跑就是跑不出小二手中的鞭子。小二边打边说：“看你再跑，看你再跑。”“这头爱跑的母猪可贼了，看不住就跑。习惯了过河去人家的园田地找食吃，今天把老王家的土豆拱了挺大一片。”我听后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说：“给我狠狠地打！”小二还真是有本事，一顿鞭子后，不但制服了这头母猪，还把母猪的两颗大獠牙打掉了！

看着那头淘气的猪蔫蔫地跑进了猪群，憋在心里的怒气才渐渐消了些。猪群和羊群混在了一起，我和小二边走边吆喝着往家走，突然发现那头猪的屁股后，一根透明的像肠子一样的东西拖拉在地上。见此情景，我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急忙叫住小二：“小二，你看那猪的屁股后是不是刚才打狠了把肠子打掉出来了？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小二急忙回答说：不是肠子，是掉羔子了！掉羔子？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啥叫掉羔子呢。听了男孩的一席话，我的脑袋突然“嗡”的一下。才放了几天的放猪就把老母猪打掉了羔子，我这不是摊事了吗？想到这，我的心更加忐忑不安起来。“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小二看我着急的样子，便告诉我说：“这头母猪踹不住仔，有仔就掉。你别害怕，没事的！”听小二这么一说，我提着的心慢慢地放下了。

回到家里，我的心依就忐忑不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抹眼泪。母亲喊我吃饭，我就像没听见一样，母亲问我咋地了？我也不说。母猪被打掉羔子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每当我闭上眼睛就看见落在地上的那两个獠牙，和母猪屁股后拖拉在地上的那个透明的肠子一样的东西……

三

我在地狱仰望天堂。

那段日子，我的精神，我的心灵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浩劫。内心漫溢着一种壮怀的呼吸，就像客死异乡，身随尘土的感觉。经历三次高考失败后，我在痛苦、困惑、迷茫中挣扎了好久。其实，在汹涌的波涛与极速的漩涡中，人生的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热爱生活，就要义无反顾。”因为每一朵花都不会错过春天。如果你有梦想，那么一开始你就要做好跋涉滩途的准备。

清晨，滚着金边的红云是美的。我想我不能沉沦，也不该沉沦。只要活着，就该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岂不知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和时间修炼，和命运修炼。然而，多舛的命运，无论怎样挣脱都难逃厄运。受父亲右派的影响，我失去了一次又一次选择人生的机会。比如：部队招女兵，文工团招演员、入团、入党等等。也许，我生来就是一个被命运之神遗弃的孩子，18岁的我怀揣梦想，带着三次高考失败后的创痛，独自踏上了一条长达十年之久的寻梦之路。

十年间，我从最初的代课教师，摆小摊、卖冰棍、鞋厂学徒、针织厂做临时工，再到大市场卖服装。我所从事的职业无数，而每一次的艰难跋涉，我都以淡然的心态前行。我曾面对长满荆丛的路途迷茫过、哭泣过、埋怨过。黑暗中，我无数次跌倒，爬起来依然前行。因为自己的路就得自己去走，无论你遇到什么，你都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要知道，人生就是一次旅行，最好的时光在路上。只有走出逆境，才有海阔天空的人生。忘记痛苦，模糊悲喜，用青葱的年华，点燃生命的火炬。穿过生命的炼狱，我看到了开满鲜花的山坡。

十年匆匆，十年风尘，十年踪迹，十年故事，几度花开叶落，一个随父下放的知青，终于在1986年7月迎来了拥抱我的曙光！此时，我已经二十八岁！

四

年华逝水，岁月留痕。这数十年匆匆跋涉的行程中，快乐，忧伤，惆怅，迷惘，一路如影随行。二十八岁，一个远离青春尾巴的年纪，让我对生命和生活有了更深的感悟和认知。一个人只要心中有梦，她就有希望；只要努力，只要坚守，只要永不言败，这个世界就会舞起姹紫嫣红的感动。面对渐渐苍老的容颜，我已不再是激扬文字的青春少年，更不需要午夜梦回。但我心里还有许多的人间真情要倾诉，有许多的故事要让人们知道。既然心中有梦，就无需问归途。因为任何的旅途都会有尽头。就让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旅痕，都变成思念的花朵和思诗的源泉吧。尽管我不是作家，尽管我没受过高等教育，但我是一个有着过多经历，过多情感和过多儿女情肠的女人。为了心中那棵梦的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我忍受着灵魂的煎熬，在文学的路上坚忍的爬行着。年近耳顺，我已没有过高的奢望，我只想把过去的年代，家族的兴衰、荣辱以及父辈们的不幸遭遇写出来，把沉积心底的月色打捞上来。让沉重的往昔，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悲喜和荣光，让阅读此文的人们听到岁月变迁后所留下的颤音。

翻覆红尘，回忆是一种痛，我害怕回忆过去。30多年过去了，那流萤般的细碎往事，却始终在我的血管里发着光，而且越来越清晰。包括最深的爱恨情仇，都已成了心底不灭的追忆。

人生如四季，有春的激流，夏的奔放；有秋的沉思，冬的寥落。而这些，无不让人感到生活的艰辛与艰难，同时，也让我看到了生命的饱满与鲜活。也正是因为经历了风雨的洗礼，才让我明白了“谁的奋斗不带伤”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才让我有了与苦难抗衡的能力和毅力。甩掉沉重的铠甲，以我怆然的笔触、奔涌的血脉和诗意的情怀，诠释人世间的百态疯狂。　　　　　

感谢父母给了予我生命，感谢生活让我在磨砺中长大、成熟；感谢岁月让我在隐约窥见天机的时候，与文字交心。尽管这是一个生命在凋零前的绝美绽放，但我不后悔。

2005．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