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我有机会到日喀则去出差,办完公事,我想起进藏时火车上认识的辽宁省实验中学的校友,张海和赵大姐,他们分配到日喀则江孜县。在西藏所有的同学都特别亲,辽宁的同学就是亲如一家,出自一所中学就如同最亲的兄弟姐妹,我真想看看他们今天的生活怎样?工作如何?于是我决定到江孜县去找他们。

  据说从日喀则到江孜县要100多公里,我一个人,怎么去呀?我等了两个小时才搭到一辆去江孜县的卡车,在暴土扬长的路上行驶着。

  江孜县海拔最高7000多米,平均高度是4000多米,“江孜”两个字是胜利顶峰的意思,是抗英侵略,保卫祖国领土主权的英雄城,这里还有许多的名胜古迹,可我没有一点兴趣,脑海里一直放映着张海在实验中学里挨斗,赵大姐给他送饭的那一集,还有张海不断的追赵大姐,从沈阳追到铁农,从铁农追到西藏的那一集,今天他们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一定是“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夫妻恩爱,比翼双飞在江孜啦!”这一集是我脑海中导演的,我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再演下去一定是一部很好的电视连续剧呀(可惜那个年代连个电视都没有)。

  司机师傅:“哎哎,你傻笑什么?我只能给你送到江孜县,离你说的农科所还很远呢?你怎么办?”我说:“师傅求求你送送我。”这个混蛋师傅说:“行啊!先睡觉,再送到。’”我立刻生气地说:“你以为老娘是谁呢?别来这一套!”我开了车门就要下车,车飞快地行驶着,他一看急了,大声喊:“把门关上,你不要命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我也和他喊:“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简直就是个混蛋!”

  这人没生气,反倒笑着说:“你真是姑奶奶,够厉害,我不是不送你,是两条道,我到县里就拐了,真没办法。”我看他一脸的真诚,也不愿再理他,心想还有喜欢讨骂的人。

  到了江孜县我下了车,直奔县委办公室,正好有一个公务员知道张海他们在哪?并告诉我他们那有部电话,我很顺利地拨通了,是张大哥接的,他一听是小泥儿来看他们,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他说:“你在县委那等我,我去接你。”我问他:“有多远?”他说:“骑车要半小时。”我说:“我往那个方向走,我们会碰头的。”放下电话,我连跑带颠地向他们住的方向走去,真想立刻就见到他们。

  在西藏没有任何人能比同学再亲的了,何况我们还是中学的校友呢!心越急,路越远,这是一条土路,没什么人走,偶尔过一辆汽车,泛起的土烟,呛得你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睛。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远处一个老藏民打扮的老头骑着一辆破车,稀里哗啦地过来了,我还没在意,照直往前走,这时候,那个老藏民在我眼前下车了,并且说话了:“你是小泥儿吧?”我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完全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啊?

  这个男人,一顶帽子被阳光晒的发白,我看不出是什么本色?帽檐下,一张消瘦的脸挂满了灰尘,但是仍挡不住被晒黑的皮肤,嘴唇上布满干裂的口子和张开的皮,并且被半寸多长的胡子包围着,他隔着落满灰尘的眼镜看着我,露出的一口白牙齿告诉我,他似乎在对我笑着。

  他上衣穿着蓝色的制服(四个兜的)外边套了一件藏族马甲,五颜六色横格那种,也是布满了灰尘,下身是蓝色的裤子挽着裤脚,上边迸的全是泥点子,脚上穿了一双农田鞋(现在看不到了),一双漆黑布满老茧的手扶着车把。我呆呆地看着他,难道这就是我的校友张海大哥吗?原来的眼镜小生,今天看起来就是一个干巴小老头。

  他用实足的堂音说话了:“怎么?小泥儿不认识我了?我是张海呀!”听了这话,我才在眼镜后边找到张海的影子,我没说话,只觉得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见面了应该高兴啊。怎么还哭呢?”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说:“张哥,还有多远啊?”张海说:“上车吧,我骑车带你去,快些,咱们回家再聊吧。”我上了车,真担心他那瘦弱的身躯能否带得动我?张海上身左右摇摆着,尽量骑得快些,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我们分开才5年,怎么像过了半辈子,一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竟成了眼前这个和藏民差不多的小老头呢?

  我们的车子停在一片荒凉的土地边一座旧式藏房前。这是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白色的墙皮已所剩无几了,外墙上七七八八的贴着几块牛粪饼子,上边的手印还清晰可见。

  张海把车子停好,伸出那双粗硬的黑手拉住我的手说:“小泥儿,欢迎你到我家来,你赵大姐在家做饭呢,进屋吧。”这双手,好像已经让我感受到,这5年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生活的打磨。

  两扇木板门被我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房间里只有一个两扇木板做的所谓的窗,没有玻璃,只有靠这个洞投进房间一缕阳光。刚一进屋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过一会我才看清,这是一间黑土墙的房子,靠窗的两边是两个单人床,说是床,其实就是用木板搭的铺,中间也就是窗下,放了一张用木板搭好的桌子,上边放了很多的书。

  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我看见一个不修边幅,披着短发的女人也穿着一件和张海一样的藏马甲,背对着我,猫儿着腰在煮面条,她靠声音知道我们回来了,直起身抬起头说:“小泥儿来了,真高兴你来,可是没什么好吃的,只能煮面条了。”我走上前去抱着她喊了一声赵大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因为眼前的大姐,和火车上见到的大姐判若两人,披散的头发中闪现出的脸,枯萎、消瘦,皮肤憔悴,灰黄,松弛,干巴得打成褶皱,让人看了心疼。那个漂亮,勇敢,深情,健康的赵大姐刹那间一古脑儿消失了。我面前剩下的女人,如同一个未老先衰的“病老婆子”。

  我们三个人,每人一个大的绿边搪瓷碗,装着红红的用压缩酱油煮的挂面,坐在小板凳上边吃边聊起来,他们5年来的经历,让我震撼,让我感动,让我为有这样的同学而骄傲,同时也让我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他们,那就是信仰!

  张海说:“我们是学农业的,学农就离不开土地,我们和土地有着生生死死的血肉联系,我们定位就是新西藏的农民。”

  到江孜县后,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办起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农科所”。这在70年代也是全西藏仅有的。在这间房子门前还挂着一块牌子:“江孜县农业科学研究所”,白漆黑字藏汉两种,清清爽爽。

  张海说:“在中国只有搞农业,小点的目标比较容易实现。”县里说:“那边有十几亩荒地,你们俩就在那干吧,叫个研究所也行。”这一对热血青年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开始了他们的“冬小麦在西藏海拔3000米至3800高原的种植”的科研项目。他们说:“是这片土地接纳了他们。”

  小麦在西藏早有种植,但是冬小麦只在3000米以下有少量种植,西藏生长的春小麦,磨出的面粉只能做馒头,连面条都做不成,没有面筋。我们到西藏就开始吃这种粘粘的在嘴里打饼子的馒头。

  但是,要使冬小麦能在西藏扎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冬小麦能否站住脚?不但与种子,种植技术,还同西藏特殊的气候,土壤,耕作制度及其它农业基础的实际情况密不可分。因此,他们经历了艰难曲折的实验过程,是常人所无法想像得到的。

  从育种开始,他们俩天不亮就起床,日落才回家,种地,科研都是他们两个人,白天累了一天,回家有时连饭都没有,为了节省时间,中午就和藏民一起吃在地里,一口糌粑一口酥油茶,那还是有藏民时才有,没有藏民就吃个两馒头喝口水完事。

  说起在西藏高原地区,就是干坐着,还喘不过气来,何况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从播种到收割,事事亲力亲为。他们说:“是土地让他们有了充实的感觉,是土地支撑着他们的人生。”

  第一年完成这样一组数据,第二年又开始下一组数据的研究。没有钱了就用自己的钱垫上,没有劳动力,自己也照样干。湿了要排涝,旱了要浇水,下了班还要记录,总结。就这样他们为理想坚持着,为自己的选择奋斗着。五年过去了,他们的科研初见成效,从他们平静的脸上,我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付出所收获的成果还感到满意。他们说:“是土地回报了他们。”

  他们没有像我家能买西瓜的邻居,没有人来看望他们,没有休息日,更没有街逛,也没有哪位领导安排他们的日程,一切全靠共产党员的党性,自觉地、全心全意地工作着。

  没有人给过他们奖励,甚至没有人表扬过他们。他们说:“是土地给了他们宽厚的胸怀。”

  1年,2年,3年,5年过去了,张海由于常年劳累吃不好饭得了胃病,可是5年来,他没回过内地,没休过假,没看过病。赵大姐的眼病,几乎看不到什么,可她说:“等张海的科研完成后再说,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啊!”我想像不出,这5年他们是怎样结伴而行,互相搀扶着走过这些日出日落的?我明白了,同样是:“土地安慰着他们的孤独和痛苦。”

  他们微笑着说着他们的事情,平静得如同静静流水地小溪,可我却如同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洗礼,比起他们,我小泥儿显得如此的渺小,我为西藏又做了什么呢?

  今天的西藏,冬小麦在全藏3800百米以下的地区已经大面积的种植,并且连年丰收,小麦的硬度也达到制粉的标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和当年他们的科研有关,也许今天的成功正是源于他们当年的牺牲和付出。但是早已没人还记得,当年那个两个人的农业科研所。还是土地让他们包容一切,埋葬一切。

  吃饺子时,没有几个人想起种麦子的人,可种麦子的人,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至少小泥儿记住他们,因为是他们让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人要踏踏实实站在赖以生存的土地上。

  第二天,我是流着泪和他们告别的,从此没有再见到他们,再后来,我听说张海调回到沈阳,赵大姐的眼睛也治好了,看到他们爱情的幸福,看到他们人生大地上无悔的每一步,我真的为他们高兴,为他们骄傲!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做什么?也许他们在土地上沉思,也许他们在土地上歌唱,也许他们在土地上走出自己更加壮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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