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时当教师的父母亲曾不止一次的告诉我,孔圣人有一段人生经验的格言:“吾十有五而志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这段话的理解也逐渐加深,于是就想着将“功业、文彩、潇洒”这三点集于一身,方不愧此生。如今,四十年光阴一晃而过,站在这一界碑前沉思圣人之言,所谓不惑者,盖指“而立”时确定的世界观、人生观已坚定不移。可是那“而立”之年奠定的治学、做人,为政的德业基础又发挥得怎么样呢?想来真是五味俱全,尴尬不堪。

我出生在素有“汉汤沐邑,明先世家”的沛县,这里的宫廷意识、儒家思想和绿林义气,鼓起我不甘屈居人下,决心有所作为的志向,十年寒窗,虽然也取得过在全县语文大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但终因偏科而高考落榜。自觉丢不起人,于是便负笈北上,辗转到龙江小县,继续走为父为母为我辛勤铺敷的求学之路,在当时,农村青年成才的必由之路就是上大学!我因不善言谈,往往有感情无处倾吐,于是就求助于笔,所以读书时,间或有文章在国内发表。一九八三年,我写的一篇散文《以身许国,振兴中华》在《黑龙江日报》发表并获大奖后,在县城引起轰动,后由恩师葆英、云飞老师、胡新民主任推荐,时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王生怀的帮助与提携,我由一名高中复读生一步迈进了县委大院的门槛,从事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工作。那年恰好是弱冠之年,二十岁弱冠以示成人后的男人该做什么?圣人在《论语·为政》中没有说过,只记得到了而立之年,我已有数以千百计的文学、新闻作品发表,成为全县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弱冠时父亲就教我一定要走好从二十岁到四十岁这二十年最关健时段的路,老人还从当时的报刊上精心剪裁了一篇名为《四十岁前应做的事》的文章由关内寄给我,文中说:“四十岁前应做好七件事,即:应该多学习,学习与你业务有关的知识;应树立你自己的风格,让人一看就知你是个既有才能,又有特殊风度的人;你应尽可能使你的情绪保持平静;你应了解自己的优、缺点;你应广交朋友;你应学会知人善任,这是事业成功的一半;再就是你应学会守口如瓶。这些话如今仍言犹在耳,可这四十年我做得很不好,尤其是从政为文的这二十年。

人说社会是一个大染缸,其实官场又何尝不是这样,置身其中,你的身心很少不被染得五颜六色,面目全非,继而再套上道貌岸然的外包装,从政的伪,服人的威,象谜一样促摸不定。当然官场也有官场的一些游戏规则,这规则有时候游戏在事外的功夫:一是吹功。观六路,听八方,惟上是从;二是贿功。套路是言贿、色贿、钱贿;三是骗功。分明骗、暗骗两个套路。但无论什么功,都要做得了无痕迹,展示人面前的尽是道德的面纱。这其中的奥秘对一个刚出校门又进县大院的莘莘学子来说,我如何能看透呢?只觉得承蒙师长怜爱,我座上新闻干事包括文联常务主席的交椅,凭的是抱负、忠诚、务实、文彩这四个支点。只要无党无私,德艺双馨,创造了政绩、业绩,自然也就得到了位置。这种做法在当时也不无实效。九十年代初,我就在县领导的培养下力挫群雄,成为全县最年轻的科局级干部了!我这飘泊宦海中的一页扁舟,又在无势无钱又无人的不利条件下开始向成功的彼岸划动。

我企求在功业、文彩方面更上层楼,结果呢,两场始料不及的斗争,让我溃不成军,体无完肤,这两场斗争的起因就是我要以光明磊落的方法争取属于自己的位置,没想到这两件事却成为阴谋者玩弄阴谋的导火索,而我一直仰慕的权力也已在掌权者手中发生了异化。权力可以为群众办事,也可以为亲友或阴谋家办事——俗称权钱交易或以权谋私,学术上称作“权力寻租”:把为群众办事的权力租给别人用,自己从中捞取租金,租金的多少,一要看租出的权力有多大,二要看租借权力的人从中能捞多少好处,三要看出租权力的主儿心有多黑,手段有多辣,替群众办事的权力变成了为谋一己之私的手段。当年我连房租费都疲于交付,哪还有闲钱用于“权租”,况且这种买官鬻爵,协肩媚笑的交易我也学不会。当希图的功业被现实挤压得变了形,于是我只有到感情的小天地里去自诉苦衷,结果就枉得了杜牧那“十年一觉扬州梦”的风流倜傥之名,并象负重的蜗牛一般在创造和巩固外壳的坚硬之时,蜷躲进壳的最深处,记载下了数以千百首的思悟之诗文。

多年来,我一直苦苦的追功逐名,在文彩中求浪漫,在浪漫中找为官的公式,然而我的世界毕竟太小了,这博大世界令人震憾的变化不断地粉碎我的自信与幻想,当觉悟到自己突然成熟起来,开始大量收集古今中外得失荣辱和成败先例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真理的了解几乎退到了零,在创造理想生活的过程中,我只能说我已把对世界和生命最新的认识记录了下来,也就获得了一点对人生的理解,因为人对各种信息的接受,毕竟是在旧的信息储存基础上提炼出的精华。今天,站在四十岁的人生边上,我突然觉得往日许多百思不解的事终于亮出了谜底,也体验到了许多未曾有过的感觉,许多摆在我心头中的问题,如奇异功能自动显示信号那样莫名地被解开了,同时又像光环一样,圆圆扩大到各种的感觉领域,显示着人生的艰难与奇异。

青春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幌而逝,虽然在经验中总有功业未就而生惆怅之感,但走过了风流潇洒的季节,也在文彩上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心又释然,不要再忘情投入到远方的海市蜃楼了,也不要为身外之物而锱铢必较,人生只有平淡充实才是真,人这根青藤,无须一味地苦苦向高处攀爬,背靠大树也许会风光一时,但树倒猢狲散的凄清也难以幸免,也许在地上向前延伸更能爬远些,走出更好的功业、文彩、潇洒这“三点一线”模式。何苦总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呢?我要活出一个真正的自我,并无情地剥除身上的异已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自己带来官职、荣誉和声望,我要逐渐的回归自然和空灵,习惯于淡泊与宁静,体味生命的原始意味,从一个整体意义上进行脱胎换骨,我不会挤在人中又被人挤,只要证明我是我,只要实践我二伯父早在十多年前所教诲我的话:“应该脚踏实地的去做事,千万不可躁进,名与利是人们喜欢追求的,但刻意去追求,结果却多失望,反倒那些以名利为过眼云烟,只知坚守岗位,实事求是的人,结果名利却归到他身上,这也是人们常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的道理。”也就是说我年轻的时候确定的志向并没有改变,但我却不会像过去那样心无旁骜地去孜孜以求,我要摆脱世俗的羁绊,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从而使自己的不惑之年在文彩、功业、潇洒这三方面获得一次蒸饬和升华。

记得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天体物理学家钱德拉在他的一次演讲中说过一段寓意深刻地话:“一八一七年,贝多芬四十七岁时,当他在一个较长的几乎没有写出什么作品的沉思期快要结束时,他对波特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现在,我知道如何创作了’”。巴尔扎克在他五十多岁时感慨道:“生命的中年,事业的金秋。”这些话很有道理,金秋是收获的季节,是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说的:“青春的晚年。”昭示着人生也如庄稼一样经过春种、夏长后开始成熟了。对于成熟,著名学者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曾有过精彩的阐述: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剌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激的细流汇成了湖。

苏东坡在被贬黄州时年龄是四十四岁到四十八岁,这是诗人自诩成熟也确实成熟的几年,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后《赤壁赋》和《赤壁怀古》问世,像一道神秘的祥光直射苍穹,直到六十六岁时他仍不忘黄州岁月,并《自题金山画像》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以自嘲而又自豪的戏言对自己一生的“三州”功业做了切中肯綮的概论。令人愈读愈觉余韵无穷,趣味盎然。

我虽无东坡之才,纶巾之能,但是当站在四十岁门槛时,我确实感到有关注自我的人生价值和生命的自然规律之必要,人生如诗一般自有其固有的韵律和节拍,也有它生长和腐朽的内在周期,人有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如一年之中有四季,这是造物主给人的一种美满的安排。四十岁,在经历了天真的童年、热情的青年时期之后,对社会和人类的天性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性格也成熟得像水果的成熟或美酒的醇香一样,对人生也应抱了一种较宽恕、较玩世,同时也较温和、较坚定的态度,这是一种智慧与经验的成熟,古云:人过三十不学艺,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对此是持否定态度的,中年是人生的秋季,不可以不学艺,更不可以不收获,因为中年所有的语言都昭示着成熟。过去对于一些看不懂的、我曾仰慕的人事,如读毛泽东、拿破仑、读司马相如、李商隐、苏东坡;读朱自清、钱钟书、朱光潜等人,发现他们均由远而近,向我走来,把我的心浸润得瑰丽而幸福,成为我眼前一道明亮的风景。而眼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各色人等却由近而远,离我而去,逐渐淡化为一片烟云。生活是自己的,痛苦是永恒的,而欢乐是为了延伸痛苦而存在的,所以,人在击打中才能奏响胜利的凯歌,那些被痛苦支撑着的东西,往往能引起世人的共鸣,使人认识世界,了解社会,使人不断被震撼,从而产生恒久的人格和思想的魅力。

人是为信仰而活,信仰是一切思想和行为的先行官,我们的心智是靠拥有渊博的知识和人生体悟的启迪才有能力去信仰。人到中年,我们已不再把信仰符号化,因为任何符号(上帝、神仙、皇帝等)都不确切,关于信仰,我现在能说的只是,当你洞悉到生活的底蕴并意识到知识过程的极限时,你便获得了信仰。而经验昭示我们:陈腐的知识使人愚味,无义的财富使人贫乏,贪婪的攫取使人失落,非法的高升使人沉陷,虚伪的光环使人面目全非,只有不迷失自我,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自我,才能显现出信仰。永恒的上帝就是自己。

如今,虽然名与利,撒旦的这对贴着美女画皮的孪生子仍然不时的侵蚀头脑,但四十后的飓风总算可以无情地嘲弄一切虚荣,扫除一切金玉其外的败絮,岁月的长河总是大浪淘沙涤荡泛滥的沉渣,把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抛进时代的垃圾站,把利欲熏心的吸血鬼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把蝇营狗苟的市侩埋进遗忘的大海之中。四十岁,我虽然依然渴望有所作为不愿碌碌无为,但已不把成功视为功业的代名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名缰利锁的束缚已远我而去。那钩心斗角,危急四伏的名利场也淡化为烟云,我将会收起心来,埋下头去,永不倦怠地耕耘自己的功业、文彩和潇洒的园地,永不停息的向前爬行。淡泊宁静,不以物喜已悲,用这付良药来医治思想的浅陋、精神的浮躁、艺术的粗糙,以期孕育和收获“三位一体”那成熟的果实。高尚的文品来自高尚的人品,真挚的情趣来自真诚的内心,伟大的目的产生伟大的毅力。

想到这里,我的心豁然开朗,那一度使我心力交瘁的宦海,感情和文学也变得恬淡可亲,回味绵长起来,她的瑰丽多姿,波诡云谲,犹如日月双星,照亮人生,也照彻心坎,这涵容千江,超拔万籁的潇洒文彩之魅力和如幻如梦的宦海风云,组成了我鹰飞雁翔的双翼。我精神天幕曾有过的残缺不全、漏洞百出,已被今日的女娲修补得天衣无缝,一个美好的精神世界将随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变得清晰而明亮,晶莹而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