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南人嘛,所以,爱吃西红柿面。其实我和老爸都知道胆固醇高,但这习惯了。


  很多年以前,我还算是个孩子。那些穿制服的人通知爷爷的时候,我已经逃学五个多月,显示出无可救药的天赋。所以,老爸从外地回来了。


  他的拳头没有使我流一滴眼泪。直到后来,他打累了,问我:四毛,你饿了吗?我得承认,那会儿,我悄悄哭了。


  泪光里,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面,飘着一种气息,使我觉得委屈,使我想起逃跑的那些夜晚,我怎样窝在别人炉子边睡觉。我想叫一声爸爸,但怎么能呢,这个胖子,刚刚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吃完了那一大碗西红柿面,把碗扔下:您接着打吧。


  时光就是一碗面,营养我们,也越吃越少。


  一九九四年的某个下午。午后的阳光映出了我的剪影,那是一个肌肉男,有发达的肌肉和增生的思想。蓬勃的生命力,藏在因为叛逆而眯起的眼神里。我记得因为老妹报志愿的事,我跟老爸吵起了架,我迅速地掀了桌子,红的西红柿面汤撒了一地,仿佛谁流了血。我拿把刀给他:爸,你砍我吧。


  老爸坐在台阶上喘气。我忘了他说了些什么。


  临走时,我才想起来,上午,就是老爸迎接我从油田回来的时候,对他说:爸,我对你说——


  我想起来了,我对他说——有一种学习工具,叫电脑,可以放电影,可以打字,可以查阅藏在任何角落里的资料。我记得他的眼神里放出了光,这么好?得多少钱?


  不贵,八千。


  那咱们买——你自己有多少钱?


  一千一。


  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了。我掀过桌子,拿着刀指着爸爸之后,我想起来了,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问他要了钱。你得给我拿七千块钱,我说。


  钱是甩过来的,很多个十块钱组成的一个包裹。是爸爸沉甸甸的希望。后来,我用那个电脑玩游戏,也写字。写字的时光里,我常常想起我掀翻的那碗西红柿面,我真的忘了他后来吃饭没有。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吃过老爸做的饭,老爸也吃过我做的饭。看我的样子你不信我会做饭吗?不管我做过什么饭,都消化在我的生命里了。我们都顺其自然地老去。人是铁,饭是钢。爸爸是金刚石做的,但你知道,金刚石也会老,无涯的时光里。


  我在北京给老爸做了三个月的饭,因为他病了。如果他吃下去没有吐,我就当作他喜欢吃。我学会了西红柿手擀面,这是天赋吗?还是因为——


  ——因为,我是河南人嘛。


  不久前的一天傍晚,我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我承认自己太低调,对自己是一代厨王这个事实,总是不太承认。如果今生,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如果没有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也没有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而感到羞耻,我会说,我的一生,都献给了人世间最美丽的事业——做鸡蛋面。


  热烈而深沉的辣椒,青葱的绝代风华,蓬勃的金色,在红色的背景下显示出了无可救药的美。我发了照片给在京治病的爸:看,馋吧。


  我顺手写了两句诗:人间西红许笨蛋,酸甜苦辣尽欢颜。我是说,笨鸡蛋和西红柿组成了平凡小菜里,有我对生活的热爱,我和我的平凡经历组成的人生里,也有我对生命的热爱,无论酸甜苦辣,我们都高兴地吃完。因为,活着,最好。我想我们都活着。


  老爸说:好是好,颜色差了点。


  好好的西红柿,你给炒变了色。你再炒的时候,不要那么早放盐,这样颜色会鲜亮些。


  于是,我直接不服。买了西红柿,准备再炒一盘给老爸拼一下。


  我买了西红柿,却忘了炒了。那两个西红柿在厨房里度过了漫长的六天。六天,在上天的眼里,也许只是划了根火柴的功夫,而明灭间,却是我们的一生一世。


  妈说,快来,见你爸一面。连夜去了北京。见了安详的他。我抱了他,挨着他的脸对他说:爸,你很幸福。爸,解放了。


  一切都过去了。


  回到我的小屋,看到了两个鲜红鲜红的西红柿。多好。可是,我有点纳闷,亲爱的上帝,你说,西红柿还是这么红,而我的爸爸,怎么就变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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