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时的学校在离家15里的海边,校舍隐在高大的刺槐里,大门正对着一座烈士塔,校里分高中初中,成连队建制,称呼为连排,高中为抗大,初中称红卫。

  语文老师叫杜其信,人长得瘦长,戴付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春秋时一袭灰色中山装,上面衣兜常插有黑色钢笔。冬天里,一件中式对襟蓝褂子罩住棉袄,褂子洗得洁净,衣领竖起,一丝不苟包裹住细细脖子。

  不知为何,那一会对语文课总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喜欢,那喜欢是莫名的、由衷的。正是文革时分,可供我们欣赏的文学艺术少之又少,想要满足年轻学生精神层面的渴求和欲望,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杜老师的语文课成了我们满足欲望的重要渠道。学生时代,能够遇到一个好老师是一种福分,好老师可以影响他的一生。我很幸运,在我成长的旅途中,遇到了这样一个老师。

  其实那个时候讲的是政治挂帅,老师的课程,好点坏点并没有太大关系。但杜老师不这样,他依然非常认真得对待每一堂课、每一个学生、每一次作业。

  夏日的燥热及冬日的炉烟味里,整个教室中充盈着老师的低沉声音,音调不高,轻柔而富有情感,那极富感染力的讲解声从单薄的躯体里发出,透着一种诱惑,一种无形的力量。于是,教室里便死寂般,没有一丝声响。老师的课没有一句废话,每到要紧处,镜片后面一道异样光芒炯炯透出,那纤细瘦长的手指便从鼻尖向前推出,指向学生。那声音里分明透着一种力量,那是知识的力量,使人无法抗拒。此刻,站在讲台上的杜老师,似乎不再清瘦羸弱,顿时健硕强大了许多。

  记得贾岛的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杜老师讲那个夜深人静、月光皎洁的夜晚,贾岛寻好友不在做了一首诗,把握不住是推门还是敲门。讲到兴致来时,杜老师将细长的脖子伸出讲桌,探向堂下的我们,眯着眼做思索状,嗓子里发出探究似的磁音:是推好呢?还是敲好呢?从此,我们对“推敲”一词的由来就记得特别牢。这种常常脱离课本,教授文学和生活相关知识的课,使得我们非常受益,当然,也是我们愿听杜老师课程的原因之一。

  除了课讲得好,杜老师还写一手好字,一如其人,端庄清秀。每每,杜老师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粉笔,再用中指按住,其余的手指兰花般向外张去,一边流畅的字随手腕起伏,飞快地出现在黑板上。我注意到,老师的那只细手,与我们无异,同样冻得红肿,有着冻疮。

  每次课后,同学们都舍不得擦掉黑板上的板书。那字实在是太好看,我和班里几个喜欢字的同学便极力地模仿着杜老师的字体,常常,年级和班里的黑板报上也有了这种体。

  一日,自习时我正在日记本上补记着书名,杜老师拿过本子看了一下,指着我写的书名问:“这些书你都看过了?”我点头。他顺手又翻了翻本子里的东西。那是我写的一些日记,写日记是小学里就开始了的,一直坚持到初中。上初中时二姐给了我一个厚厚的本子,我便用它写日记,日记本后面几页,我写着自己看过的书名,每看完一本,日记本后便多一个书名。杜老师用眼镜后那闪光的眼看了我一下,没说啥。

  打那以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杜老师对自己的关注,这从讲课的提问中,从作文的批语里都能体会到。

  终于有一天,杜老师把我单独留在教室里,他对我说你看的东西多,文章大有前途,要努力向这方面发展。他让我不要和别的同学一样,别的同学写一篇作文,他让我写两篇,题目一篇老师定,一篇自定。做文章没有别的窍门,多看多写就成。他还告诉我想看书可以到他家里拿,什么时间去看、看多少书都行。然而我是一个腼腆的孩子,自卑感很重,加之家里条件差,要干一些活补贴家用,有点时间就去挣工分,那时候一部朝鲜电影里有个后进人物叫工分迷,我怕也是那样了。且不说没去借书看,作文也没有照办。

  那一天,杜老师用了3大张白纸用毛笔抄写了我的作文《我的父亲》,并用了整整一节课作为范文向全班进行讲解。那一节课我如坐针毡,自己写的东西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亮相过,说实在的我总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并不好,总有些不满意的地方,听着老师一字一句评论着自己的作品,心里既高兴又忐忑。

  一晃30多年过去,离了母校,别了家乡,就一直没见到老师。后来听说杜老师的妻子遇到车祸不幸离世,一段时间里,老师很痛苦,常常地一个人在外面遛达,并且,为避开伤心地,调到了另外一所中学。

  老师对妻子是深爱着的,他的爱是深沉的,就像爱他的学生一样。我能体会到老师的心情,老师是一个不溢于言表,却将自己的情感压抑在胸的内敛的人。他的苦闷哀愁轻易不会传导给别人,只会默默地一个人承受。那一会,我多少次试图想象,老师在一个个寂静的夜晚,于暗夜里在小路上踯躅徘徊,心中该有怎样的痛楚?

  因爱听老师的课,继而喜欢了文学,其后不管做什么,胸腔中总有着些许欲呼而出的创作欲望,于是不间断地写些东西。每每拿到刊载的文章,闻着那淡淡的墨香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师,心里记着要请老师点评一下。于是就试着给老师写信,并寄去发表的小说。不久我收到了老师回信,信中说感谢你能想着老师,老师教过的学生太多,很多都已经记不得名字了。好多年了,难得学生念着老师。还说小说读过了,文笔很流畅。

  拿着信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听老师的课的时间太短,能够回报老师的太少,忘掉老师的时间又太长。我这个学生,真的是不合格。

  有一年翻看老照片,一张泛黄的照片掉了出来。我捡起一看:这不是杜老师吗?后来我与二姐说及此事,二姐说那也是我的语文老师。我无言,杜老师教了几十年学,学生算起来近万名,哪里都能记得。

  但学生经历的老师却不会有那么多,学生总会记得老师的,且不说像杜老师这样的好老师了。总想着老师手上的冻疮有没有再复发,龙口靠海,空气潮湿,冬天可一定要保暖,暖和了,冻疮就不会再有。

  那一年我从部队转业,有了空闲,回了老家,便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见老师一面。

  打听着找到老师住的小区,听见门道响,老师开了门。40年了,没见老师的面,一袭白衬衣,仍然那么规矩地系着扣子,一如年轻时一样一丝不苟。同样的眼镜,同样的发型,还有那特有的声音,以及眼镜下依然瞿烁的眼睛。只是,老师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庞显得更廋,路上见着恐不一定能认出。

  电扇吹着,西瓜切开了。墙上挂着一副魏碑体对联书法和一张画,画是朋友为杜老师画的,书法则是老师写的,“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看起来眼熟,字体清秀,一如其人。中间一幅篆书,老师说那是他的父亲早年写的,苍劲有力,显出力度。父子二人的合作,和谐地悬于门厅当面,使得屋里添了书香典雅。那一天,老师很高兴,说了很多先前的事情,也说起了我的作品。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40多年前,听着老师的教诲,周身孩童般舒适松缓了许多。

  老师说他的父亲原来也在济南工作,后去世在济南,哥哥也去世的早,他是全家里活得年岁最大的了。可惜的是爱人早早去世,留下两个孩子。老师说孩子们劝我再找一个,于是有了现在的爱人,她在外地工作,爱人也去世了,带一个孩子,结婚后调到了黄县。现在都好了,孩子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家,你看我住三室一厅,挺宽敞。没事时看看书、带带孙子、锻炼一下身体。

  老师淡淡地说这些事情,如同在唠家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能想象得出老师的一生经受了多少的坎坷和波折,然而老师却能坦然面对,这的确需要意志和勇气。

  老师进屋拿出了一摞老照片,说看看有没有你们班的毕业照,照片泛着黄,看来有些年头了,我一一翻看,没找出我们那届的,却翻出了二姐那届的照片,是1961年的毕业照。45年前的二姐,扎一条大辫子,正跪着蹲在前排。

  我把我写的作品集和为老师写的一副字赠给了老师,老师很高兴。坐在客厅里,师生谈着六中时的那些往事,我发现,许多事老师所能记着的已经不多了。

  告别时老师一直把我送到车前,车行了,老师仍在那里抬着手。于是我心里默默地为老师祈祷,祝老师一生平安、健康幸福。

  夏天里又回老家,想着再去看望老师。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杜老师去世了,是癌症。仿佛是前几年的事情,我怀疑那次去看望老师时,老师就已经得了病,因不想让学生伤心而没有告诉我。

  怎么会不伤心呢?您是我一生中难得的良师呀!那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眠,躺在枕头上,让泪就这样淌下。

  男人一生中难得会有几次这样的流泪,为自己的亲人、好友。这一次,我是为了自己的老师,一个为学生的一生启蒙着奠基着道路的老师。一个人,求学长河里或许会遇到很多老师,但并不是每一个老师在你的心目里都这般重要,这般为之牵肠挂肚。

  人的本质其实易于殉道,成长初始又极为重要。如同小树生长,始直方壮。很有幸那时节遇到了敬爱的杜老师,这真的是一个普通农家子弟的福气。

  张开泪眼望着星空,我在找寻哪一颗是我的老师。星海漫漫,仿佛告诉我,凡发光者,都是这般,照亮着别人,而隐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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