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五十二岁的我办理了内退。满舵运行的船突然搁浅,整天翱翔的雄鹰骤然停飞,虽每月照常领全额工资,心中仍充满烦躁和郁闷。一道走惯的门重重关上,能否再打开一扇窗?

  往日辉煌已成过眼烟云,矛尖刃利,难道任其氧化锈蚀?经过几个月调整,放平心态,萌生二次就业愿望。

  秋季开学时,在友人介绍下,经过试讲,我应聘到大连华南中学工作。

  华南中学是新建的私立高中,招收的学生全是中考落榜生,学生学习成绩和思想纪律都很差。当年新高一共招了十二个班,其中一、二、三班是重点班;四——十班是普通班;十一、十二两个班是三类班。学校指定我做高一、十班的班主任,同时教九、十两个班数学课。

  以前在公立学校工作,由于人事关系复杂,思想受各方面制约,说话做事时时都要瞻前顾后。现在环境变了,私立学校拒绝南郭先生,来者皆是怀瑾握瑜之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吐故纳新竞争激烈,工作紧张而有朝气。

  开学后,我在班级举办了讲演比赛、教唱歌曲、手抄报展览等一系列活动,在课堂上运用精湛的教学艺术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经过短暂磨合,迅速与学生建立起融洽关系。

  班级共有四十八名学生,全是独生子女,家庭条件都很充裕。在家长宠爱下,这些孩子大多骄娇成性,厌学贪玩;虽天资聪明,但没用到学习上,致使成绩普遍低下。而家长对孩子期望甚高。这就给教师,特别是班主任带来很大精神压力。

  我使出浑身解数,穷尽脑力经营班级,着力培养使用小干部,建立班级公约,营造主人翁意识;以公开课标准上好每一堂课;经常与学生谈心,了解他们内心世界;在家长会上与家长沟通交流……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班级凝聚力显著增强,纪律良好,学风很浓,多次获得流动红旗。期中考试成绩明显超过同类班级。学生们为在高一、十班而自豪,为遇到一个多才多艺的班主任庆幸。我与家长很快建立起良好互信关系。


  班里有个叫王涵的女孩,十七岁,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留着短发,脸盘周正;两颗大眼睛透着一股灵气。王涵入学时是班里第一名,理所当然当上学习委员,我又用她做数学科代表。

  王涵很懂事,无论是取送作业,还是当值日生、值周生都很负责,还能替我分忧,督促别的同学做好工作。王涵是班里最爱学习的学生,尤其爱学数学,自然地与我关系亲近许多。可我发现,她那聪慧的眼睛里总有淡淡忧愁,就像一湾潭水时时被风吹皱。

  我尝试着问了几次,她都笑着甩了甩头发:“没什么。”拒绝回答我的疑问。

  教我班英语的于丹是个年轻姑娘,长得文静秀气,和学生关系很好。我把王涵情况和她说了,她爽快地说:“荣老师,你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打听清楚。”

  华南中学学生全部住宿,老师除了家在市内的也都在校住宿。于丹家在黑龙江,今年刚大学毕业,与我同时来到华南中学,我们都在学校住宿。

  几天后于丹对我说:“荣老师,自从你和我说了王涵的事,我就上了心。上个礼拜六学生离校后,我发现王涵没回家,对了,好像有多少个礼拜她都没回家,宿舍只有她一个人。我觉得奇怪,就把她叫到我的寝室,让她和我一起睡。夜里,你猜她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你一定猜不着。她买了烧纸到十字路口祭奠她妈——那天是她妈去世两周年忌日。”

  我惊愕得睁大眼睛,听她继续讲:“我见她一个小姑娘深夜出去不安全,就陪她一起去烧的纸,回来后让她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很想她的母亲,夜里经常梦见妈妈,经常在梦里哭醒;说她的爸爸很爱她,心疼她,可是现在娶了一个后妈;说她接受不了后妈,一直没有叫妈,后妈为此很生气;她现在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到后妈……”

  于丹说到这里,擦擦眼角:“唉,王涵太可怜了,那天晚上我陪她掉了好多眼泪。荣老师,你以后一定要多多关心她。”

  我说:“谢谢你,于老师,也请你以后多关心关心她。”“会的,以后每到周六,只要她不回家,我就把她叫到我的寝室一起睡。”

  可怜的孩子!我知道这个情况以后,空闲时,便经常和王涵谈话聊天,但绝不去触碰她心中那颗脆弱的神经。

  家长会时我见过王涵父亲,他五十多岁年纪,高高个子,身材魁伟,容貌安详持重,很有知识分子风度。当时由于家长多时间紧接待不过来,只简单和他交谈了几句,对王涵没做更多了解。

  一天中午,王涵父亲来学校看女儿,特地到办公室见了我一面。这次我与他谈了很长时间。通过交谈得知,王涵父亲是市质检局电梯检验科高级工程师,王涵母亲原来是初中教师,两人晚婚,三十多了才生下王涵,两人特别疼惜女儿。涵涵从小很乖巧,从来不惹大人生气,原来学习很好,从小学到初一,一直是班里尖子生,夫妻俩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可是二年前妻子得乳腺癌去世,孩子就全变了,一改往日活泼开朗的性格,变得整天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学习成绩也直线下降。

  王工说,要不是这场变故,女儿一定会考上重点高中,至少也是普高,再怎么差也不至于来这里上学。

  我向他询问家庭情况,他如实告诉我:自己目前还未退休,工资较高,还有额外收入。由于年纪渐大生活不便,经人介绍又找了个老伴,是铁路医院医生,丈夫去世好几年了,有一个结婚的女儿和一个有癫痫病的儿子。两人结婚后感情还可以,就是女儿始终不认后妈,总是叫姨。老伴因此事不快,经常背地嘟囔:“我孩子那么大,都管你叫爸,你女儿为什么不管我叫妈?”自己也为此感到十分为难。可是女儿对自己实在太重要了,自己后半生就是为女儿活着。如果总这样不和谐,自己宁愿离婚也不会让女儿不快乐。说着说着,眼角红了起来。

  王工后来又来几次学校,也许是同龄人缘故,每次都和我唠很久,话题总离不开涵涵与后母的关系。


  王涵与我感情越来越近,逐渐和我无话不谈,家庭问题也不再回避。我经常劝她:“涵涵,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母亲,也知道你很爱你的父亲。可是你想过吗?你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很快就要退休了,过几年你就要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了。你爸爸找老伴是为了解除孤独,生活有人照应,并不是忘了你母亲,也不是不爱你。要知道,在你父亲心中,你永远是最重要的,是他最疼爱的人,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你年龄还小,不太理解老年人心情,你再怎么爱你爸爸,在很多事情上,也不如你后母照顾得周到。所以我希望你多体谅一下你父亲的难处,为了他的幸福,你也应该接纳你现在的母亲。”

  王涵低头陷入沉思。我趁热打铁:“涵涵,你心里其实知道该怎么做,你应该管你后母叫妈,就是张不开口,对不?改变一个称呼,接受一个事实,并不等于就忘记了你的母亲,也许你的母亲在九泉之下听到后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呢。”

  王涵紧咬嘴唇,默默听我讲,并不回答,眼角时不时沁出一点泪花。

  经过几次谈话,王涵周末回家次数增多了。再与王工见面时,王工高兴地对我说,涵涵在家里比以前愿意说话了,但仍然对后母叫姨,不肯叫妈。我说事情不能急,得慢慢来。

  十月十一日星期一,早上学生返校上课。王涵见到我,问:“老师,你下个周末回不回家?”我说:“我昨天刚从家里回来,下周不回去了。”

  王涵说:“我爸说下个礼拜日是重阳节,你要是不回家,请你到我家吃饺子。”

  我听了心中一热。其实我早就有到她家访问的打算,便向她表示了谢意,答应到时一定去。

  我觉得这次家访是个很好的机会,会有助于解决困扰王工家庭关系的难题。周六放学时,王涵再次代表父亲向我发出邀请,我对她说:“涵涵,我答应到你家去,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王涵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眨着好看的眼睛看着我。

  “你要当着我的面,向你的后母叫妈。你一定得答应我,否则我是不会去的。”我使出了激将法。

  王涵的脸色变了一下,眉毛拧到一起,思忖半天,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向我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的脸因为紧张红了起来,她的心一定跳得很厉害。

  晚上,王工打来电话,要我明天一定到家过节。我在电话里说,明天会给他带去一个惊喜。

  星期天傍晚,王涵来学校,带我一起乘公交出发。上车前,我又一次叮嘱她,今晚一定得兑现诺言。她没说什么,但看得出,她心里始终处于激烈斗争中。

  王涵带我进了家门,王工与妻子热情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王工妻子看样子不到五十,体型保持得很好。从王涵进屋起,我敏感地发现这对母女关系并不亲热。王涵进屋后,一头扎进自己小屋,再不出来。

  与王工喝完茶水,随便交谈了几句。女主人把饺子煮好,端了进来,又端来几盘炒菜。王工取出一瓶汾酒,三只小酒杯。王工把女儿喊了出来,四个人在茶几上吃饭(事后得知,为迎接我在家中吃饭,王工妻子特地把生病的儿子送到女儿家)。

  席间,王涵始终低着头,像有很多心事一样。王工让女儿给我敬酒,王涵给我倒了一杯,双手举到我面前:“老师,您喝酒。”

  我接过酒杯,眼睛看着她说:“涵涵,给你母亲敬酒。”

  王涵又倒一杯酒,双手举到母亲面前,声音不大,但很清楚:“妈,您喝酒。”

  王工妻子接过酒杯,什么也没说,木然地喝了一口。

  王涵脸涨得通红,双眼含泪,立刻起身跑回了自己房间。

  王工被女儿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不知所措。见妻子无动于衷样子,急得叫起来:“你还坐着干嘛?快点儿过去看一看!”

  那女人似乎才明白过来味儿,站起身走向王涵房间。

  虽然一切都在我导演之中,但亲眼看到刚才一幕,还是令我吃惊而感动。失去母亲的孩子多么渴望温暖怀抱?少女的心事谁明白?一声“妈”出口,要经过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可以想见,为了这一声“妈”,涵涵会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任泪水打湿枕头?一声“妈”叫冲破双唇,带来的一定是撕心裂肺的思母之痛!而那个被叫做妈的女人听到呼唤以后,竟然一点反应没有,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笑容!?

  王工激动地流着眼泪,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不放,我眼睛也湿润了。

  那晚,我与王工都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饭后打车回到学校,是王涵陪我回来的。


  家访之后,我留意王涵变化,觉得王涵虽然叫了“妈”,完成了使命,但似乎并不开心。我很纠结:当初该不该逼她向自己并不爱的人叫“妈”?不同家庭有不同家情,究竟是谁伤了涵涵的心?

  一年后,我跳槽到另一个私立学校工作。一天在街上偶遇王工,寒暄之后,他告诉我已经离婚,那女人向他要房、要车、要掌握他一切经济收入,还有一些难以叙述事情,令他忍无可忍。

  我从华南中学辞职后,王涵因学习优秀,滚动到了重点班。后来她考入理工大学,成了华南中学招生广告里的招牌人物。上大学后我收到她一封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老师,您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我永远忘不了您。还记得1999年重阳节吗,那天,出于对您的敬重,我答应您的要求,对那个女人叫了‘ma’。从那以后,我感到突然懂了很多事。以前我想自己想得太多,是您让我明白了家庭关系的复杂性,学会了换位思考。但我还是想如实告诉您,称呼的改变并没有解除我和她之间的隔阂,现在我们已经形同陌路。”

  看完信,我默然良久。眼前不由浮现出少女伏案疾书形象,突然又莫名其妙地变幻成羊羔跪乳图案,心底隐隐疼痛起来:母女深情容不得掺假,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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