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黑风高,满天的星星闪烁着迷离的光。倒映在牛的眼睛里,便像是一颗颗星火,在它的内心凝聚。它在这蓬牛圈里已经生活了有几年了。然而它的心却没有一刻属于这里,它总觉得,它并不是一头平凡的牛,它的世界应该更广阔。它甚至觉得羡慕耕牛,至少,除了牛圈,耕牛还属于田野。而它只能屈居牛棚,眼里心里,也不过是巴掌大一点的世界和天空。虽然不缺吃,不少喝,可生活越是安逸,便越会让它这样一种有思想的牛,感到不可,不能,不愿如此。它仰望蓝天,阳光使它兴奋,仰望星斗,月色使它睿智。于是它让主人又爱又恨,爱的是它的健壮,足以让全村人羡慕的健壮。恨的是它的不安份。它总在以各种方式试图逃跑,却总是被用同样的方式赶了回来。终于最近的一年里,它安定了下来,不再逃跑,也像其他的牛一样任命,肯吃,肯睡。曾经在它眼中燃烧不止的火焰,似乎渐渐涣散,进而破碎,碎成了如今那满天的星斗。然而那并不是它真实的内心,它只是更加成熟,不再盲目。它努力思考,总结几年来失败的原因,开始学会计划,学会掩饰自己内心的狂躁。它也在等待时机,一个像今晚一样,月黑风高的时机。

白天,主人赶着这一圈的牛们,去到山坡上寻些青草吃。这样的事是常有的,换做以前,牛肯定又会制造一次逃跑,而如今这一年来,它不再做那样无力的挣扎了。因为它发现,主人在进行放牧活动的时候,甚至都不会多看其余那些顺从的牛一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的身上。这便让他的所有逃跑,都会成为一个玩笑,一场闹剧。它倒不是畏惧失败后被追回的一顿毒打。毕竟它是头有思想的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它只是越发觉得这样没有悬念的失败没有意思。它并不是屈服和妥协,它只是接受了现状。有时候接受现状,只是为了让未来更接近梦想。于是它也随同一群驯服的牛们吃草,吃得更酣畅哩。

突然这一圈牛就在山坡上的草地里炸开了。牛们四散奔逃,唯有那头有思想的牛,伫在原地,沉重有力的身体上镶嵌的那两颗不相称的眼球,在搜寻着让牛群炸开的导火索。主人慌忙地聚拢着牛群,噢噢呀呀地吆喝着,谁也没注意到这头牛,是那样与众不同。终于,它发现了草丛里盘旋穿梭的两条小蛇。如果它是一头普通的牛,也一定会同其它的牛一样逃开了。然而它没有动,只是注视着蛇的行踪,并等待着蛇们也发现它。当两条蛇顺着牛的腿,攀爬上牛的腋下,主人也已经将牛群聚拢。主人探查许久,又怎能发现牛群炸开的原因呢。便是谁也无法知晓,牛是如何让两条蛇愿意藏在自己身上的。也许是眼神交流,达成了一种互助也未可知。

牛便这样将蛇带进了牛圈。万事俱备,只待夕阳终沉老,月上柳梢头。

牛眼中的星火,渐渐凝聚,它注视着自己靠撒尿腐蚀了半年的牛圈铁门闩,不由得有些激动,它也是看准了主人的懒惰,更用自己伪装的妥协,让主人放松了警惕。那牛眼中的星火,终于再次凝结成了火焰。夜更深,月更寒,星光更璀璨。蛇们爬下了牛的身体。马上,这两条看似不起眼的灵物,便再次让牛群炸了。甚至炸开了牛棚。牛们发疯般撞开了早已虚设的圈门。有思想的牛也跟着冲了出去,并冲到了最前面,带着两头受惊吓最重的牛,冲向了北面已逾人高的玉米地。继而,它调转了头,径自向南跑去。人们都知晓了牛逃跑的事情,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手电筒的光,也学着星光闪烁。只听得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说:“牛是冲破了牛圈门!牛跑了”

“怎么会冲破?” 

“嗨!早就发现了生锈,只是疏忽了。”

“向哪边跑了?跑了几头?”

“三头,都向北跑了!”

“追!”

有思想的牛不走马路,只走田地,夜色和庄稼掩护了它。黑夜让这个世界变得无比安静和清凉。偶有蝉鸣,蛙声,像一首夜的协奏曲,又像是关乎自由的奏鸣曲。在为这牛擂鼓助威。远山,像是通往自由的大门,黑黝黝地,吱呀呀地在向它敞开。挺拔的树们,一排排耸立,像列队欢迎,也在为它的凯旋或胜利,行礼。它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由的世界,正在等着它。此刻,它的内心,是亢奋的,它的灵魂是超脱的,它的血液,是沸腾的。然而它的脚步却是沉稳的,它那永远凝聚着光的眼睛,也是冷静的。它仰头向山川,山川肃穆。它低头向大地,大地寂然。作为一个胜利者,一个革命者,眼前的一切,固然早在意料之中,却也着实让它感到无比满足。

是的,它赢了!可它又突然觉得很疲惫。它渐渐放慢脚步,直到停下来,停在一棵树下。它又开始思考,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是真的为了自由,还是仅仅为了逃脱枷锁的束缚。它开始感到迷茫,仿佛一位剑客,打败了天下所有的对手,便有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自由便真的很好吗?纵然无数次幻想过自由的感觉,自由的生活。可它毕竟也是从来都没有自由过。反而,它一直在试图摆脱,试图逃跑,一直在忍耐,在煎熬,似乎这才是它真正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它是一只有思想的牛,它的思想,却不遗余力地用在了怎样奔向自由的过程中。然而,自由的大门真的向它敞开了,它似乎又感觉,没有逃够,没有忍够。它为此大惑不解,于是它卧了下来,在黑夜里的一棵大树下,卧了下来。它不是身体多累,而是心已经疲惫了。眼珠里的一团火焰,再次涣散,涣散成了满天的星星。渐渐地,它闭上一双牛眼,不再思考,安详地进入梦乡。

天未明,主人便寻到了这头牛,并将其赶回了家,它又回到了牛圈,像往常一样,每天夜里,让天上的繁星,倒映在自己的眼睛里。只是,这点点星光,再也没有凝聚的心情或者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