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泥泞的双脚,托起我强健的身体,站到三尺讲台前,就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那是一九七一年。

  中考时,我谢绝了学校保送进师范的机会。考进了省重点高中。读到高二开始了大革命,我最终没能考大学,而是上山下乡到了农村。三年后,结束了知青的生活,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教师的行列,这就是命运的使然吧。


  一: 油菜花盛开的磊庄  

  贵州在六七十年代被人们戏称为三无的省份:“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可见是何等的荒凉,磊庄就是这荒芜的地方之一。

  磊庄隶属于贵阳市花溪区。这里常年居住着苗族、布依族、还有少数汉族。大都以农耕为生。一眼望去周边都是大片的农田,坡上有绿树,树下有金黄的刺梨和无名的野果,点缀着无涯的荒野。

  磊庄地方不大,山坡坡里,竹丛中,松林间,是一个个村寨,是苗族、布依族、汉族居住的地方。

  磊庄最美的季节是春天。春天油菜花盛开时, 山上,坡下,田埂,小溪,机场周边、机窝,跑道旁都被油菜花浸染的一片金灿灿的黄,这绚丽的黄把磊庄染映的暖色一片。金色的田野、金色的村庄、金色的天空、金色的机场,金色的学校,抓一把空气也是金色的。

  六十年代末,一支空军部队从东北转场来到这里。这支部队里有我哥哥一家和我的爱人。因刚转场来的部队和原贵州省的民航局,让这荒凉的地方充满了一丝丝生机和朝气。特别是学校的建立,让孩子们有了希望。

  我任教的学校就在磊庄,是当地唯一的一所小学——机场小学。

  学校就在马路边,一个大仓库改建的。南北通透的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南边是一块小小的菜地。北门出来是一小块操场,学生们每每下课就像小鸟飞出笼子,小小的场地充满了欢乐。(下图: 一九七五年机场学校毕业班留影)

微信图片_20210824092415.jpg  学校背面紧靠马路,马路直通民航局和空军的指挥塔,一架架飞机就是从这里被指挥飞向蓝天,再返回地面。

  学校正面是广袤的,那是宽敞的机场和飞机跑道。民航局和空军的飞机就是从这里起飞,降落,执行各自的任务。

  学校就建在机场旁,离机场太近了,每日飞机起飞、降落我们都能听到飞机的轰鸣。学生们都习以为常,没有影响学业,反而激发了他们幼小心灵的梦想,长大从事飞行和有关的工作。

  学校是全日制小学,每个年级一个班,学生的数量也不等。顾名思义,学校的学生有民航局的子女、有部队干部的孩子、还有附近长坡布依族、高坡苗族的娃娃们。

  朱校长是苗族人,从学校创办就在这里工作,学校的六名老师里,有民航局家属和当地调来的,在小学毕业来教书的学校,文革前老高中的我,自然被委以重任,尽管我没有经过教师培训,但还是被派教毕业班六年级。

  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情景,当我十分不安地靠近三尺讲台时,只听一声:“起立”,四十几名汉族、苗族、布依族的小学生参差不齐地站在我的面前,看着那一双双闪着强烈的求知欲、怯生生稚嫩的眼睛,面对这一群纯洁的孩子们,我的心颤悸了,教书育人,我能胜任吗?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慢慢地放松自己,脑子里,我地转动着当年,我的老师给我授课的情景,我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出:“同学们好!”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是工作的初始,也是流金岁月的起始。


  二:山茶花开

  我和哥哥一家居住在部队的外场一个叫开关室的地方。开关室每天有两名战士值班,值班室的对面是一排平房,我们住在最西边的一间。哥哥一家人住东边的三间,没有围墙,周边是大片的农田。

  山茶花开的那天,女儿小天使般地降临我家。花,是朱校长几天前从家里搬过来送我的礼物,两株缀满了花苞的山茶花。花开时,一株花儿洁白如雪、一株花儿粉红如霞。故,女儿名:霞。(下图:女儿在外场开关室)

微信图片_20210824092406.jpg  山茶花开的季节,开关室这块土地上,欢乐充满了生活,窗前,盛开着一珠洁白、一株粉红的山茶花,分外娇艳,有鲜花的日子真好;家里有女儿相伴,有女儿真好。

  56天产假很快过去了,要上班,才想到孩子怎么办?学校从建立就没有托儿所,不知道其他女老师的孩子怎样办的。我给学生讲课,孩子没人带,又不能背着孩子走进教室。别的老师偶尔照看一下可以,长久呢?真没办法了,我一咬牙,一狠心就把女儿放到一个闲置的小屋里。

  一节课下来,女儿小小的耳朵里盈满了泪水,耳朵发炎,高烧40多度,开始住院抢救,先在花溪的空军56医院救治,后转到贵阳陆军44医院时已经报病危了,高烧一直不退,小肚子鼓鼓的无法呼吸,无法进食。护士在女儿小小的手臂上找不到血管,只能在脑门的血管上输液。心疼、痛苦的日子,我昏厥醒来,只有哭泣和祈祷。苍天保佑,院长回来了,他是哥哥的战友,刚从国外交流回来,一听说,立刻亲自抢救,排气,把我美丽的女儿抢救过来了,哥哥抱起小外甥女调侃着:“小小年纪就为教育做出贡献了”。

  为了孩子,我们把刚退休的孩子爷爷从北京请来部队,他用那双握惯铁镐修铁轨的大手,托起了我女儿的健康和希望。

  此时,学校也在积极想办法,最终从民航局找了两位家属,在那间闲置的小屋里摆几张床就是托儿所了,寒假后开学,就有五个小孩子入托了。

  那一年,我交了一份让学校和家长满意的答卷。我担任六年级班主任的那年,正是恢复小升初考试的第一年,学生都取得了好成绩,全部升学。

  学校离我居住的开关室骑车也就十几分钟。天气晴朗的日子,我每天骑自行车在牛车轴碾压的几百米的土路上,穿过油菜花飘香的农田,再拐上宽一点的公路,下坡、上坡,拐弯,骑几分钟学校就到了;

  雨季,我就从相反的方向穿过一片小树林,落地松的针叶和松塔地毯一样,可以抵挡泥泞,走下机窝,骑车在机场跑道上的感觉真好,但路要远很多。日子就在自行车的轮子滚动下飞驰而过,转眼就是六年的时光。

  在六年的教学生涯里,我倾自己的所有,完全教给我的学生。除担任班主任,教语文、算术、还有音乐、美术。课余后,我常常和孩子们唱着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有时是采风、有时是家访。那是多么快乐而难忘的岁月,充满爱和温情。

  春天的日子,我和学生们走进油菜花盛开的农田,那满眼绚丽的金黄色彩,微风轻轻拂过花的脸庞,花儿就会发出柔柔的回声,阵阵清香就浸入孩子们的心扉,嗅着花香,看着花的娇艳,听花开的声音,在花海里放飞孩子们的天性和理想,在孩子们的心里洒下美好的种子;

  秋天的时光,我和学生常常在小树林里采集成熟的栗子、金黄的刺梨,看远处的天空和天空上银色的飞机,嗅着花香和孩子们畅谈家乡、理想和未来。孩子们欢乐的如同小鸟,叽叽喳喳,有时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自己民族的歌谣,我的心也如同孩子般快乐。

  在家访的日子里,我常走在两边开满油菜花的青石板小路上,大片的菜田、坡地的角角落落都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微风轻轻打招呼,油菜花的香气拂过来,一阵阵清香就会扑进你的怀里。

  走过青石板路,拐进村口小土路,一个椭圆形的大大的水塘飘泡着落叶和浮萍,几头圆滚滚的满身泥点的水牛卧在浑浊的塘里,或躺或喷着水,看到水牛在泥潭里撒欢,看到落叶飘进水塘里,如一幅画。贫瘠的土地上是被金色油菜花浸染的苗家人生活的天堂。这就是苗族学生鲁道海家居住的高坡。

微信图片_20210824092430.jpg  高坡村在一个小山凹里,苗家人依山修建了各自的石板楼,青石板楼是苗族居住的格式。走过一小段泥泞的小路,青石板建筑的楼房就是学生的家了,鲁道海的父母很热情,虽然语言不通,有学生做翻译大致意思还是懂,苗族人的淳朴,真诚,让我难忘,款待我的糯米酒和糍粑至今仍余香不绝。(右图:爷爷和孩子们在外场开关室)

  走访长坡布依族学生的家,内场部队和外场民航局学生的家。尽管,境况不同,条件各异,但人与人的真诚,让我感到温馨和难忘。

  渐渐地,我越发喜欢上了我的学生们,他们也接纳了我这北方的班主任。每当我走进教室,面对这些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希望,我的灵魂就得到一次次净化。“家有三斗粮,不当小孩王”的观念在这里被瓦解,消失。我发觉,我已经离不开课堂、离不开我的学生。

  及至后来,我从四季飘雨的云贵高原回到首都的一个铁路部门工作,当我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做着管理工作时,常常感到工作繁忙,人情淡薄。

  我不由得想起在贵阳磊庄机场小学任教的六年时光。

  那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那山茶花飘香的日子,那火热的生活、那纯真的情谊、还有那些天真可爱的我的学生们,那难忘而珍贵的时光和有着金色的记忆的岁月。

  思念中,单位给了机会,我要到贵阳开会。


  三:桂花飘香

  2016年金秋,正是贵阳8月桂花飘香的时节。

  我参加了铁道部在贵阳召开的全路免票会议,才有机会再次回到了阔别20年的贵阳。会议结束后,部里领导从磊庄机场,由哥哥在民航工作的孩子送上回北京的飞机,他们很仁慈地给我三天假,让和我哥哥一家人聚聚。

  八月,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哥家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阵阵飘来浸人心脾的清香,喝着浓香的米酒,就醉倒在哥哥的家里。

  清晨,我谢绝了哥哥安排的车,一个人走在机场跑道上。想去寻访那个住高坡、学习很优秀,很腼腆的学生,曾经送我一只雪白鸽子的男孩。

  机窝很久没停放飞机了,跑道上多了老乡放牧的水牛,偶尔也有小伙子骑着摩托车疾驶而过。秋季的农田、坡上是籽粒饱满的玉米、坡下大片绿油油的鱼腥草。泥泞的小路也拓宽了许多,走上坡,碰到一个中年人,我问:“你知道七五年在机场小学读书的鲁道海吗?”中年人很兴奋地说:”那是我表哥,我带你去。“(下图:赶集的苗族老乡)

微信图片_20210824092424.jpg  就这样,分别二十几年后,我又走进了学生的家。这是新盖的砖瓦房,院子的围墙砌了一半,看到我,鲁道海很惊讶,也很惊喜,一个劲地叫:“张老师、张老师”,让座,沏茶,生活的重担让曾经英俊的少年苍老许多,我的眼眶湿润了。由于家庭变故,他为了弟弟妹妹没考大学,读了中专,娶了一位苗族姑娘,育一儿一女,都已成家,生活还是过得去。在偌大的院子里里,微风吹过,那棵不高的桂花树上金色小米粒的花正飘着阵阵醉人的清香。

  坐在院子里,喝着茶,欣赏他爱人的苗绣。他被人约了去帮人家盖房子,请我务必改天来他家吃饭,我答应了。后因时间太紧,部队老首长、哥的战友非要请吃饭和游玩,走时没能去看他,心中丝丝的不安。

  我的学生,鲁道海你还好吗?

  我的学校,金色的磊庄你好吗?

  啊!遥远的梦一样的童话般的机场小学,那流金的岁月永恒。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