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琼花是那样的花，华而不艳，贵而不俗，只两朵在十月天开在自己的树上，粉白得让人景仰，一副独享宠幸的样子。在瘦西湖岸边，米奇久久站在琼花树下，想象着这卓尔不群的琼花是怎样不堪忍受六个月的等待，说什么也熬不到明年四月的琼花节，不顾一切地绽放了自己，那花蕊里到底隐藏了怎样的欲望和梦？明年四月会不会再开一次已顾不上斟酌，开一次得一次，开一次美一次，匆忙得像现代人享受生活的急迫。虽然车夫兼导游韦师傅一再说今年气温高，琼花反季而开，米奇还是赋诗云：琼花十月下扬州。　

　　去扬州的那天有雨。　

　　丝般的细雨裹挟着2500年的情致和韵脚无声飘落下来，飘落在米奇和木易斯基的发际和脸庞。不用担心那雨会沿着发丝流下来，甚至不用担心发型有些许变化，因为扬州的雨不会那么泼辣和张扬，也不必担心脸上有水渍，雨绝不会那么粗壮，又不是下，而是纷洒和飘，若隐若现只管滋润你脸上的细密绒毛，让干燥了一个世纪的脸突然有了弹性和细腻，婴儿一般，于是心便也纯粹起来，开始渴望无为和诗情。“士文化”和“商文化”就是这样形成并交融的吗？怀揣十几年的渴望，米奇差不多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座楼一座楼地看，用足心智去体验乾隆说的“广陵风物久繁华”，满腔思绪去慨叹盐商的千秋功过。盐商成就了扬州的盛世，也让现代铁路绕过扬州因而导致现代工业绕过扬州。扬州八怪的脚印停留在哪里？兰竹吗？柳丝雨滴吗？人吗？是谁链接了历史让诗情不散画意永存？　

　　隋炀帝，那可怜的人，阴魂如果不散，会在哪里徘徊？在西安？在洛阳？若米奇帮他选择，定会选扬州。扬州是他名垂千古的梦工厂，也是他死后的葬身之地。　

　　一直想看扬州的柳和水，想看雷塘。韦小宝从扬州一路杀到北京，直让米奇惦记他远在丽春院的妈妈韦春花有没有借上儿子的光而不再做了。就这样到了2003年10月，米奇和木易斯基开着谦的那辆1999年款捷达先锋，一路轰鸣进了扬州，远没有古人精心设计的骑鹤景致，腰中更没缠着十万贯。　

　　2003年，这世界已经物性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可扬州还是飘散着掩饰不住的诗意，不单指瘦西湖的水岸雅景，还有气氛。其实米奇直到离开也没看见青石铺路，更没看到万千美女，建筑也没什么出奇，祖国大地一个模子。中午吃饭时米奇点了扬州炒饭，竟吃出腻歪涟涟，说“辣块妈妈不得了！乖乖隆的冬！”服务生说他是安徽人，听不懂扬州土语。木易斯基说在扬州你就别装扬州人，你就装广州人，等到了广州你再装扬州人。好不好？　

　　好！当然好。可是烟花是什么？是丽春院的脂粉，还是柳絮？三月的雨会伤着烟花吗？“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还有好雨，是不是也尽数给了这里？还有美女，“自古扬州多美女，后宫三千流民间”。杨广一生酷爱扬州，先是奉父皇杨坚之命担任扬州总管并迅速喜欢上扬州山水，做了皇帝之后三次巡游江南，第三次干脆死在扬州，带来的三千美女无法再回京城长安，散落附近城乡，便宜了沿途一直耽耽而视的男人。　

　　估计部分美女一路南行到了苏杭，世间才有“苏杭出美女”的赞誉。估计还有部分美女去了丽春院，其中一个美女的后代生了韦小宝他妈韦春花。待韦小宝出生后，韦春花就悄悄嘱咐韦小宝一定杀回皇宫，回到祖上战斗过的地方。韦小宝肩负三千佳魂的期望，跟着茅十八去了北京，终成一代名相，娶了七个老婆共逍遥，想揍建宁公主就揍建宁公主，十分愉快哈皮。　

　　命运最是神奇，最是奈何不得。早年，杨忠帮助宇文氏建立了北周政权，立下赫赫战功，儿子杨坚却夺了宇文氏的帝位，做了隋文帝。若干年后，杨坚的儿子杨广又在第三次巡游江南时被宇文氏活活勒死。历史在这里转了个弯，谁也不欠谁的了。　

　　细细想来，隋炀帝杨广不是一般的冤屈。他只三下江南，就被后世多少代多少人说成骄奢淫逸，祸国殃民，而六下江南的乾隆皇帝却是风流倜傥的楷模，留下无数逸闻故事娱乐民间，更是两岸三地影视作品争相演绎的尖端人物且屡演屡赢，屡赢屡演。当初，秦始皇和杨广都担着骂名不惜一切给后人留下了一样举世闻名的礼物。秦始皇留下万里长城，杨广留下京杭大运河。万里长城至今只有观赏作用，用来骄傲人们脆弱的中国心，京杭大运河却一直纵贯南北漕运，一刻也没终止过它繁忙的运输功能，只是人们上得岸来继续口无遮拦、不遗余力地痛骂杨广，似乎不骂几句，就没有我的中国心。对于失败的皇帝，世人没有给予应有的理性认知，相反，辱骂滔滔不绝。历史的公正常常是被道德或伪道德的标准埋葬了。　

　　杨广开凿运河，是在修建洛阳的同一年。他先后开凿疏浚四条主要河渠，南北连通，蜿蜒五千多里，成为水运大动脉，不仅加强了隋王朝对南方的军事与政治统治，而且使南方上好的棉丝和稻粟顺利到达洛阳和长安，南北文化得到完美交流。不仅如此，大运河还对以后的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元朝、明朝和清朝之所以建都北京，从经济上来看，不能不说和大运河的物质供应有关系。那么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杨广该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战略家了，是千古功臣。杨广不修运河，李世民会修吗？那民众又会怎样地爱戴和称颂呢？　

　　在杨广的众多罪状当中，最严重的一条要数他的杀父弑兄。他本是二皇子，与宝座无关，可他心狠手辣地把病中的父亲和哥哥杀死，踏着血腥之路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其实这没比李世民更过分，他们的手段大同小异，只是人们给予李世民太多的理解和支持，因为他是成功皇帝。孤独的杨广则一直被比为秦二世，不是最坏，也是第二坏。　

　　李世民与杨广相同的罪状被人轻描淡写一笔略过，杨广与李世民相同的盖世武功被神经兮兮的史学家有意遮掩，原因是他虽有过人的文武才能，但太过纨绔，太喜欢虚荣和寻欢作乐，连父亲宠幸的宣华夫人陈氏也敢调戏，摸了两把屁股，又香了一下，可谓胆大妄为。米奇认为这怨不得杨广，隋朝毕竟在宋朝之前，没有经过朱熹的严规肃矩，孔子的纲常之道也鞭长莫及，怎会有那么多的拘束？也因此才有了后来李治宠幸父皇的武才人、李隆基抢来儿媳杨玉环受用。唐朝这两位皇帝可不仅仅是调戏，都是真刀真枪玩了命了，直到送了江山，下了宝座。这在当时不足为奇。只有经过了朱熹，人们心底的胡乱性情才得以压制。相比之下，杨广的罪是很轻的，却被数罪并罚判了死刑，想缓期执行都不成，而且剥夺政治权利和荣誉终身；李治和李隆基的罪是该被判处死刑的，却只被无关痛痒地判了三年五载。民间的道德法律很是没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当然，朱熹绝对变态，让中国封建得无与伦比，把米奇奶奶的大脚变成三寸金莲，十根脚趾齐刷刷被掰折。　

　　回头再说杨广的奢靡。杨广虽然三下江南，也仅仅是把当时只有六米宽的瘦西湖作为自己的专用水道。唐朝，扬州人把瘦西湖开凿成护城河，为扬州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刻显足气派。而到了清朝乾隆年间，扬州的阿谀盐商给皇帝献上了一份大礼，把护城河扩展成几十米宽的瘦西湖，“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奢靡到了极限，哄得乾隆唏嘘不已，乖乖隆的冬！于是清诗人汪沆有诗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杨广疏通运河，造就了扬州盛世，成全了乾隆雅兴，圆了米奇和木易斯基的扬州梦。从十几年前连看三遍《鹿鼎记》开始，米奇就天天做梦下扬州，骑鹤也中，驾云也中，爬着去也中，死活都要看一眼丽春院。后来增加了想看雷塘的项目，又想看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说二十四桥是1987年10月动土重建的，但传说依然，桥名继续引动众多文人学者接下打了一千多年的笔墨官司：是二十四个歌女月明之夜吹箫于此，还是这里真有过二十四座桥？各有各说法，各有各滋味。　

　　最有趣的一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七过扬州。有一次在一座小桥上见此桥未曾起名字，就说我们一共23人，就叫二十三桥吧。此时有一个妃子说应该叫二十四桥。为什么呢？因为她肚子里有一个未降生的小皇帝。乾隆哈哈大笑，于是桥就叫二十四桥！　

　　在民间，关于乾隆皇帝的传说都是诗意的，都很俏。不到长城非好汉，做人要做那样的人，至于乾隆死后国库是不是一下子空了，清朝是不是立即走背运了，没人在意。而关于杨广的传说呢？有什么好玩的？在民间能征集到吗？　　　

　　“多情最是扬州柳”，杨广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是谁信？作为一个失败皇帝，杨广不仅不得好死，死后还被人折腾了好几次，先是埋在宫内，后改葬扬州吴公台下。620年，唐高祖李渊以帝王礼遇把杨广葬在扬州西北7公里处的雷塘，墓地年久荒芜，1983年后才陆续修葺，周围才林木葱郁，游人才纷至沓来。　

　　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和隋炀帝杨广是两姨表兄弟，并在杨广称帝时做过太守和大将军。隋炀帝征伐高丽时，李渊负责督运粮草。隋末农民起义军此起彼伏，共有二百多支队伍。李渊领兵逐个击败起义军，实力大增，索性推翻隋朝，自己坐了天下。从公从私，他都不得不厚葬表哥扬广。从公说，他抢了人家的江山，还不得给人家几亩葬身之地？从私说，血浓于水。　


　　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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