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

  春带雨。

  梨花落,

  春入泥。

  天生丽质难自弃,

  此生只为一人去。

  ……

  我是个典型的京剧爱好者京剧迷,也算是省城小有名气的票友。我打小酷爱京剧,是因为父母亲的耳濡目染,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却又都是省城颇有名的京剧票友,业余京剧团的骨干,经常到各地演出。我母亲唱得最叫好的一个京剧唱段就是梅派的京剧名段《梨花颂》,所以我也情有独钟,在几次京剧爱好者的聚会时,我唱的《梨花颂》也受到了高度好评。很是自鸣得意。

  然而,在刚刚举办的校园文化节上,外语系一个名叫叶小红女学生,登台演唱了这个京剧名段《梨花颂》,我一下子被震惊住了,一板一眼,字正腔圆,韵味十足,不逊于专业演员的水准。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校园。于是,我很想认识认识这个小女生,可是还没等我去找她,她却找上门来,几句自我介绍,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省城京剧界大名鼎鼎的名角刀马花旦叶永红的女儿。

  张老师,我是来找你帮我的,叶小红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因为我听说你和那个尼克·琼斯是好朋友。那个尼克也酷爱京剧,也是个京剧迷,人们都很奇怪,一个法国人,一个大学外教,汉语还说得结结巴巴,怎么就对中国的京剧迷上了?迷了个五迷三倒,竟然能够叫领导安排拜我妈妈为师,不到半年时间,就能唱得有模有样,特别是那段名段《梨花颂》,唱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把我妈妈都感动得了湿了眼眶。日久生情,心心相印,灵犀相通。怎能不和我妈妈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我应该就是他们挚爱的结晶。

  可是,张老师,我姑我叔他们都说我是我父亲(那个黑脸琴师)的亲生女儿,还不叫我听信传言,说那些传言都是瞎猜胡编,那个法国人尼克·琼斯只是我妈的学生,跟我妈学了几天戏,还是组织上介绍和安排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瞎胡编。

  我一直不相信他们说的话,我的长相和那个黑脸琴师,没有一点想像之处。后来还是我大表姨给我详详细细地讲了尼克和我妈妈的事,我才真正知道我是我妈和那个尼克生的,尼克才应该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们是为了维护家族的名声,一直向我隐瞒真相。我现在长大了,不会再相信他们的那些谎言了。我要找到我真正的亲生父亲。老师,您得帮帮我。我也只能请您帮我了。


  

  老师,我大表姨告诉我说,我妈妈的艺名叫叶永红,五岁学艺,十六岁就唱红了。一天晚上她师娘在茶水里下了安眠药,叫她的琴师儿子把我妈妈强行占有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是生了我姐姐以后,那琴师却突然性无能了。不敢跟媳妇同床睡觉,又每天都觉得有另外一个男人已经乘虚而入。一双被妒火烧得红红的眼珠子,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地盯着我妈的身子。弄得我妈平日里都不敢跟别的男人说话。就这样守了二十年活寡。

  那一年你们大学里来了一个外教,看了我妈妈几回演出,就痴迷上了京剧,后来就由领导安排跟我妈妈学戏。

  那个法国小伙叫尼克·琼斯,长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还按照规矩行了拜师礼呢。第一出戏学的是梅派京剧名段《梨花颂》,我妈先给他讲杨玉环和李隆基的故事,又一句一句地教。

  我妈教一句,他跟着学一句,一开始南腔北调,逗得我妈憋不住乐,他也跟着吃吃傻笑,还不断地朝我妈作鬼脸,我妈就更乐得不行。可是那个法国佬学戏却特别地认真刻苦。每天天不亮就自己爬起来上江沿练功吊嗓。不管是刮多大风下多大雨,都风雨不误地跑来跟我妈上课。一招一式一字一板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一丝不苟地跟着我妈做,还不时拿出个小本本记,也不知都记些个啥。

  现在连中国人都没有几个人愿意吃这份苦了,一个外国人,一个大学里的老师,能下这么大功夫学京剧,真是少有又少有了。我妈真是被感动了。她原来以为这个老外也只是想赶赶时髦,好奇新鲜,用不了几天就得厌烦吃不了苦走人。也就没打算怎么下功夫教。没曾想这家伙这么极端认真。有好几次叫大雨淋得发高烧,我妈说你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天就别来了。可这小子还是一堂课不拉,每天照样跨好几个区往我家跑,摇摇晃晃地先给我妈看他回去作的作业,然后还是照样要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学。

  我妈就特别受感动。常拿尼克·琼斯——这个法国小伙教导我姐姐:你有妈这么好的条件就是不学,你看人家一个外国人,还是个大学老师呢,能下这么大的苦功夫学戏,对艺术那么执着。你咋就一点也不知道向人家学习?可是我姐姐却一点没兴趣。就是不学。我妈的一身功夫,到底还是没人继承。

  那个尼克·琼斯,跟我妈妈学了半年多,就挺有模有样了。因为他懂乐理,能作曲,还用五线谱把一些唱腔记录了下来。说是要把中国的京剧向全世界介绍呢。

  有一个时期我妈妈胃病犯了,老是胃疼,吃什么药也不好使;因为是老毛病,她那位丈夫也根本不拿当一回事,说是挺挺就过去了。人家该打麻将还打麻将,几天几夜都不着家。有时候输钱了,还回家发泄,又踢盆又砸碗的。吓得我姐直哭。我妈也哭。他就越闹得厉害。我妈的胃病也就越犯得厉害。那个琴师干脆不回家了,跑到沈阳他二姨妈家说是去帮助他表弟筹备结婚,躲清静去了。

  有时候我妈胃疼,连上街买粮买菜都去不了,娘俩就常常饿肚子。尼克到我家一看这情景,二话没说,扎起围裙就进了厨房。从那天开始,他就承担起了我们家所有的家务,买粮买菜,做饭洗衣服,给我妈抓药,哄我姐睡觉,简直就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了。


  

  尼克不坐班,一个礼拜两天有课。一下了课就马不停蹄地跑过来干活儿。我妈一开始不让他干。可是尼克也不跟我妈争辨,该干啥干啥。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老外竟是个干家务的内行和好手。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连中国菜都会做。常常左手拿着菜谱右手拿着铲子,边看边做。还对照着一本医书,专门给我妈做胃病人能吃又有营养的食物。经他的调理,也许我妈心情也特别好,很快我妈的胃病就好了。

  这时候那个琴师又来信说他要跟表弟上泰国去呆些日子。他表弟在泰国做生意,让他帮一段时间忙。反正他在团里早就没啥事了。团里早就给他放长假了,想上哪就上哪儿,早就自由了。因为他老早就对泰国的人妖情有独钟,痴迷得不行,整天捧着那些人妖的画报看个没完没了,神魂颠倒。这回兴许能在泰国再找一个人妖当老婆呢。

  其实自打跟我妈妈结婚,他就没做过一天家务。从来都是饭来张口,水来伸手。我妈也从来不指望他。这回犯病,要不是尼克照顾,娘儿俩就惨了。尼克也渐渐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一员。干脆就搬过来住。反正那个琴师的屋子也空着。

  有时候我姐就住在我大表姨家。我大表姨也有一个跟我姐一般大的孩子,都在他们家跟前的小学上学,两个人愿意在一块儿玩。我大表姨就说把孩子放在我这儿吧。你们家离学校那么远,你又病病歪歪的,也照顾不了她。这一来,平常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张老师,任何人都会发挥想象力的。这样的两个人单独呆在一块,同住一个屋檐下,发生点情况是不可避免也是正常的。其实尼克从一开始就喜欢上我妈妈了。我认为我妈妈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守了二十年活寡的一个美丽女人,有谁能知道能理解她心中的饥渴和痛苦?又有谁能给予她干涸的心灵和肉体一点点滋润?她才刚刚四十岁,正是一个成熟女人心灵和肉体上都极其渴望得到满足和抚慰的时候。可是身边的那个男人,不仅不能给予她这些,反而带给她的是无尽的折磨和无尽的痛苦。当一个女人在饱受痛苦煎熬的时候,哪怕是一句问候的话,一个微笑,一个小小的帮助,都会使她感到无比的温暖温馨,甚至于感激涕零。而尼克所做的当然远远不止于这些。他是用行动不是光用甜言蜜语来表达他真挚的爱。


  

  有一次我妈妈在给尼克做示范时,一不小心把脚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尼克就不让她下地了,就天天烧一盆热水,给她烫脚。说这种物理疗法比用药更有效。就用他那一双大手捏住我妈的脚指头,一个一个地给她捏古按摩。我妈妈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前都是她每天给琴师打洗脚水。有一回琴师嫌水热了,一脚就把水盆踢翻了。那铁盆的边沿正好砸在我妈的脚面子上,当时就肿起来老高,就走不了路了。那琴师还一边骂一边叫给他重新换水。因为那天他耍钱又输了。我妈只好一拐一瘸地给他重新换水。

  可是现在,却是另外一个人,给她烧热水,倒热水,又把她的脚巴丫抱在怀里,一个一个揉搓按摩。我妈看着尼克认认真真的样子,心里咋能不酸?可尼克抬头一看,师父怎么哭了?赶紧说:对不起!我手重了吧?

  我妈嗷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一头扑进尼克怀里,就呜呜哭个没完。尼克就紧紧抱住她,用他那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拍着我妈的后背,像哄个孩子一样地哄着比他大十岁的一个女人。直到日落黄昏直到黎明日出。

  而从此以后,那个娇小的女人,就每天都喜欢躺在他怀里,喜欢跟他撒娇。一会儿叫他搂着,一会儿叫他抱着,一会又叫他背着。一会说要吃小笼包儿,尼克就颠颠儿地跑出去买回来,先在自己嘴边试试烫不烫,再送到她嘴里,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一会儿又说想吃老鼎丰的点心,尼克就骑上他那辆叮当三响的自行车,来回跑十多里地去给她买回来。还一定会捎带买回来十几支各种各样,我妈妈平时最爱吃又舍不得买的冰淇淋。

  好象从打那个时候开始,我妈妈就觉得自己才十八、九岁,在二十九岁的尼克面前,自己还是个纯粹的小姑娘小女孩儿呢。就更尽情地可着性子撒娇。一会儿要这,一会儿又要那,把个尼克支得团团转,她就扎进尼克怀里吃吃吃一劲儿乐。

  尼克也一直把我妈当成个小姑娘小妹妹,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道怎么爱好了。我妈妈就更加得意忘形,得寸进尺,把尼克当成自己的新郎官儿,白天偎着,夜里抱着,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了。戏也越教越精心,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玩艺儿都传给尼克。尼克也越学越深入越有悟性,很是像模像样了。我妈就越发高兴,越觉得有了知已,有了能彼此钻进心坎里的那种心上人。

  两个人每演唱完一段,就更兴奋,就抱在一起亲热。我妈就差一点让自己钻进尼克心里了。每当尼克去上课,我妈就站在小院门口等,一直等到尼克回来,就小跑着迎上去,跟尼克紧紧拥抱。也学会了他们法国佬那一套。

  你说我妈是不是忘乎所以了?真把自己当成还没出嫁的一个小姑娘了呢。


  

  这都是尼克在他后来写的一本书里描述的。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结合,早已经不仅仅是一男一女,肉体的需要和满足了。他们早已经在精神上相知相爱了。我能想象出他们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时,那种破釜沉舟无所畏惧的勇气和决心。他们有权利得到他们所向往的爱和幸福。

  他们无所顾及地做了。尼克决定要把比他大十岁的中国恋人带回法国他的家乡。

  可是我妈妈却坚决地摇头说:不行!尼克,我的根在中国,我的孩子在中国,我不能离开中国。

  尼克就说:那好办,我就留在中国,永远留在中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都行。

  于是固执的尼克就开始办理放弃法国国籍,申请加入中国国籍的手续。可是他却不知道这种手续是多么的复杂。起马他得先办理和我妈妈结婚的手续,而我妈妈得要先和那个琴师办理离婚,那个琴师 一听说我妈提出要跟他离婚,就连哭带嚎地往江沿上跑,要往大江里跳,又要买耗子药服毒自杀。

  于是单位领导就找我妈谈话,亲戚朋友也找我妈做工作。那个琴师又找了几个黑社会,在半道上截住尼克,蒙住脑袋就往死里打。尼克被过路人送进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我妈妈抱住尼克伤痕累累的头,哭成了泪人一个。

  尼克却说,亲爱的,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要不是他们突然蒙住了我的头,挨一顿胖揍的应该是他们。

  尼克说着还晃了晃拳头。

  可是我妈妈还是哭个没完没了,好象要把全松花江的水都哭干了似的。

  从那天起,那个琴师就成天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在石头上磨,嘴里还不断地说,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们活!

  我妈妈吓坏了,她每天晚上作梦都梦见尼克被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砍在脑袋上,满脸都是血,一次次被吓醒。这时候女人深沉的爱,就变成了无比脆弱的退却。正就是女人这种本性和骨子里的脆弱,彻底葬送了他们的爱情。为了尼克不再受伤害,为了不失去女儿,我妈妈彻底地妥协了。她给尼克留下一封长信,突然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尼克的签证到期了,他不得不离开了中国。

  直到十个月以后,我妈妈抱着一个小女孩回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她偷偷跑到了吉林农村一个表姐家躲藏了起来。可是她却无法躲避心灵的巨大创痛。当她把我生下来以后的第三个月,她的身体在精神的极度摧残下彻底地崩溃了,没有几天就撒手西去了。

  她在临死前把尼克给她买的一枚金灿灿的金项链系在脖子上,嘴里喃喃地呼唤着尼克的名字,眼睛直直地望着西方,紧紧抓住我的小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痛苦了大半个人生的人世间,去另一个世界去等她的尼克去了。


  

  可是她的所有亲属们都坚决地说,她生的这个孩子和尼克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们说她和尼克只是师徒关系,只是一个教戏一个学戏,根本不像那些流言斐语所传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品行正派的人,一个曾经被树立为戏剧界楷模的一级演员。她的名誉不容玷污。

  所以我的出生,并没有给她脸上抹黑。我也不是什么私生女,是堂堂正正的家庭一员。

  我妈妈去世以后,尼克每年都要来中国一次。一来就直接从飞机场奔到墓地。先把一束鲜花放在我妈妈的墓碑前,然后就用一条雪白的手绢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上的灰尘。接着就把脸紧紧地贴在我妈妈的照片上亲吻,然后就面对着我妈妈的墓碑,坐在墓地上,对着他钟爱的人的照片,悄悄地跟我妈妈说着悄悄话。

  说贵妃醉酒,说玉堂春,说桃花扇,说黛玉葬花,说穆桂英招亲,说坐宫,说红娘,说霸王别姬……

  说松花江上有一只颠簸的小舢板,飞动的双桨击打浪花顺流直向西;说浪花里有两个一高一矮兴高彩烈亲亲热热的人,一双大手托住一个杨柳细腰白肚皮;徒弟教师父学游泳也像师父说戏一样耐心又细仔;却突然一个猛子就没了人影,那师父急得大呼小叫,扎撒着两手就要沉到江底去寻觅;却被一双大手一抱抱出水面举过头顶高高举起;却见一双小拳头就雨点般捶上前胸和后背,那尼克却又是扮着鬼脸笑嘻嘻;咯咯咯的笑声震落了一天晚霞红灿灿,红灿灿的日头一眨眼就偏了西……

  说法兰西有一个远远的小镇,远远的小镇上有一座远远的小红房,远远的小红房屋子里空荡荡,缺少一个女主人的家,不叫个家。不叫个家的家却盼着有个家,盼着有个家的人,却没能盼来那个人……

  又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唱着: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天生丽质难自弃/此生只为一人去……

  从早坐到晚,一坐就是一整天。从早说到晚,一说就说到太阳落山。第二天就又再来,一直到签证到期,风雨不误,天天如此。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亲爱的恋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儿,可那小女孩儿的家人却说那小女孩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据说直到现在,那个周游世界的尼克,还是孤身一人,从未结婚。说是后来他出版了一本介绍中国京剧的书,书里还详细记载和描写了他和我妈妈相知相爱的恋情。还说尼克联络了一些酷爱京剧的华人组织了一个京剧团,起名叫叶永红京剧团,应该是为了纪念我妈妈吧,到各地演出,特别受欢迎,还应邀到十几个国家去演出过,把中国的国粹带到了全世界。

  我为我妈妈骄傲,为她自豪。当然也深为她遗憾和婉惜。要是我,我决不妥协!破釜沉舟干到底。爱就爱到底。如果他真值得你爱的话。

  老师,我要去找尼克,我想请你帮助把我列入和法国大学交流的学生名单,这样我就可以到法国去找尼克了。他可能还不知道他有我这样一个亲生女儿呢。

  我亲自开车送叶小红到飞机场,一直看着飞机起飞,在心里祝愿叶小红能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尼克·琼斯。

  这时我耳畔又响起了那段流传了百年的京剧名段《梨花颂》:

  梨花开,

  春带雨。

  梨花落,

  春入泥。

  天生丽质难自弃,

  此生只为一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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