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种瓜有些年头了。自从92娘下岗之后,就一直在做田里。我们这儿是蔬菜之乡,78年分田单干开始,就有人尝试专门种蔬菜,经过这么四十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气候。蔬菜业很兴旺。娘一开始,也是随大流,种春秋两季蔬菜,小打小闹。

  常熟有一句话,叫“农民农民弄条命”。娘早出晚归,有时候是看她露水里出露水里归,显然很辛苦的。我是个冷血的人,尽管看到娘如此辛苦,我从不劝她。我半生落魄,也没有本钱劝她。但我也识相,娘种的蔬菜,我从来不去碰。丝瓜、黄瓜、茄子,这些蔬菜,我们土话统称叫“青头”。刚从田里摘下来的时候,碧绿、娇嫩、挺直、精神,井井有条地码在筛篮担里。这些品相好的是要卖给打游击的蔬菜贩子的。这是娘辛苦一季的心血,也是娘惟一的收入来源。我当然识相,断断不会贸然拿来烹煮,只有当筛篮里剔出来贩子不要的那种九曲十八弯、或者被豺虫天鸟啄坏的,娘丢弃在墙角根,我才会去拾掇过来,认真地挑净,把坏的去掉,烧来烹煮。墙角根的歪瓜裂枣,厨前的挑洗麻烦一点,吃还是一样的。

  从小,我吃了娘个位数的钱买的棒冰之后,从来没有问娘要过半厘钱,半个世纪以来,我跟娘没有经济上的往来。以前他跟父亲住一间,现在父亲死了,她自己住一间,但我从来不跨进去半步,除非像上次那样抽水马桶坏了,水箱要换根内芯,她喊我,我才去帮她弄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娘一分钱要派十分的用场,这点,我不但没有从娘身上继承过来,反而反其道而行,像父亲一样,娘戏称我们爷俩是“呒铜钿资本家”。我们爷俩性格疏阔,手和口袋却常常不相往来。娘的讥笑是有道理的,我活了半个世纪,落魄了半个世纪,所以,我没有劝娘田里少种一点、多享点清福这样的资格。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知趣,不去拿娘辛劳的成果,让他多卖一块、两块钱,也是好的。

  92年以前,娘在布厂上班,我是从小跟她在布厂托儿所长大的。那个时候在大集体单位上班,纪律严明,迟到要扣奖金。那个年代,能进大集体单位、甚至国营单位,是一种荣耀。但准时准点的上班,也是一件挺要命的事。尤其是冬天,娘嫁到我家,是倒退弄,到娘家一半路,到厂里还有一半路,路程很远的,娘有时在心里不顺意的时候,就常常哭诉,埋怨外公外婆把她嫁到了这儿。娘一边哭诉一边骂天骂地骂祖宗,这一骂就是大半夜。

  骂人也是很耗精力的,骂过之后,娘往往就起不来,而父亲恰恰又是个矮脚手,除了挑担扛石头这些力气活顶呱呱以外,家务事是件件老外,而每天的准备早饭,一家人的衣服要洗,娘一早晨忙得不可开交,而父亲只能在一旁做相公。娘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指派父亲一会淘米,一会去河滩边把洗好的衣服漂洗晾晒。而父亲是个马大哈,淘的米没有淘净,小石子米谷没有挑出来,漂洗的衣物也没有过滤清爽,残存的肥皂沫处处可见,娘不满意,就连骂带吼,父亲委屈地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站立一旁挨训。娘未出嫁前,在织布车间工作,为了应付织布机嘈杂的轰鸣,养成了大嗓门的习惯。所以每天、尤其是冬天,全小队的人都在被窝里的时候,我家像着了火一样,火急火燎声音鼎沸,救兵反乱,好像每天都是唐山大地震。

  摸熟了娘的脾气,父亲索性躺长尸,看娘起床,他懒得起来搭把手。父亲诈死,就更惹娘火冒三丈,全家人、乃至全小队在娘的吼叫中整个不得安生。要等到娘走了以后,才恢复宁静。而队长洪亮的哨声一响,全队社员聚集仓库场在等派工的间歇,我家的唐山大地震,往往是社员们取笑的谈资,这样,父亲在人群中,顿觉脸上无光,在人群中灰头土脸,生性灵活爱嚼蛆的嘴巴,一反常态缄默不语。那时候,我几岁,十二三岁吧,但一定是读了华罗庚的《统筹方法》这篇课文以后,我跟娘说,:“姆妈,嫩(你)试试看,起床倒马桶要多少时间,淘米烧早饭要多少时间,洗衣服漂净晾好要多少时间,上班路上要多少时间,你加起来再预留点时间,这样不就可以不必要每天早晨都大呼小叫了吗?”

  后来,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才懂得,世界上有男人,有女人,还有一种人,是草包,根本不吃这一套。那次我跟娘说了以后,不但没有得到善意的回应,反而遭受了大大大大的辱骂和难堪。娘骂道,因为要帮我汰烧灰皮才迟到,因为要烧猪食我吃才迟到,娘说,她出了钱,让我读了书,反而算计起她来了。我看到,娘不能平心静气地正视我提出的看法,剧情反而愈演愈烈,娘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什么混账话都得说口,我听着替她脸红,有跑上去捂住她嘴的冲动,到后来,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地上一躺,翻了个滚,揉揉眼睛,嘴里不再骂我,而是对不在现场的外公外婆破口大骂,抱怨爷娘把她安排到这儿来,非但没有吃好、没有喝好,而且像长工一样在这家人家家里做牛做马,没有出头之日。

  娘自己不害臊却把小小的我吓坏了,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不迭。娘的撒泼还没有完。娘最后抱怨说,老天爷,我作了什么孽,要嫁到这儿来。娘说完以后,突然站起来,到墙角落里突然拿起一瓶农药,往正屋东边的猪圈急急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嘴里嚷嚷着,“大大、姆妈,我要先跑哉”。父亲吓得脸色苍白,赶紧跑上去抱住娘,把她手上的农药瓶夺了下来。在其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娘无数次这样的作天作地,上初中时,我问父亲,你为什么不跟娘离婚?父亲说,好小干,离了婚,到哪里去讨?!这个早上,因为我不合时宜的建议,惹翻了娘,害的娘折腾到十点钟才去上班。理所当然,娘32元的月工资因为我的不识相,被扣了十几元。那时的十几元是巨款,米才一角四分一斤。这都是华罗庚给害的。我也第一次领会到人世间比书本上的内容更丰富、更真实,也更加不堪,更加丑陋。

  我得罪了娘,娘威胁我说,她要写《遗嘱》,她的家当不传给我。从此,我在娘面前,能躲则躲,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再也不把书呆子气拿出来了。直到娘十几年前开始种西瓜,我也不置可否,当然,田里种啥,我是外行,虽然承包田也有我的名分,但我是老爷派头,从不过问农事,娘自然不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十几年前,娘的精神劲还好,虽然她一直闹毛病。从小,就见她不停地看病,一会针灸,一会贴膏药,一会,又到哪路仙人那里,去问“弗塞头”。娘花样经多,种出来的瓜也还算甜,那时候,外甥女还小,娘就把瓜拿去,外甥女看见外婆送瓜来,好一阵开心。小孩子吃着外婆的瓜,一家人和和乐乐,皆大欢喜,娘似乎也很有成就感,也很满足这样的成就感。

  在这世界上,凡是想做好一件事情,都得花心思。种瓜也不例外。只看见娘每年挑最好最甜的瓜做种子,把瓜瓤去掉,把瓜籽洗净晾干,储藏在密封的罐子里。饶是这样,娘种的瓜还是一年比一年淡。但娘初心不改,仍然年复一年的种。有一年家人闲聊,提起瓜的事,我说,小时候吃的瓜,从最初的苹果瓜,到后来出现的老虫瓜,都甜的粘嘴。不知啥原因,现在的瓜不但没甜味,有的破瓜甚至有一股尿味,实在是搞不懂了。这几年,出现了浙江人来本地承包田地,大面积种植西瓜,间或也种些香瓜,就算这些专业瓜农,种出来的瓜也有走瞎的,并不是个个甜劲十足。

  父亲虽然自己种田是矮脚手,但毕竟从小和土地打交道,看的多,听的多,知道的多。父亲说,自从包产到户以后,大家都贪图多快好省,家家都希望产量能高上去,却忽视了田脚根的保养,用的都是农药、化肥,有谁还去“啊夯啊夯”挑了粪桶担去施农家肥。所以田里田脚里的肥力不足。以前摇着船到上海去装大粪,回来肥田。还有以前夏天,男社员都要摇船出去罱河泥,趁季节的空档,把罱上来的河泥肥在田里。那个时候田脚里肥力足,当然出产的么事品质好。

  父亲一番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小时候,我看父亲留瓜种,是不洗的,就把甜味十足的瓜,瓜籽连瓜瓤从瓜里抠出来,搅拌了草木灰,涂在自家的墙壁上,等来年地气回暖,再瓣开来种到西瓜田里。这样传统方法下种植的西瓜,一年胜似一年的甜。父亲这么说道,现在的人急功近利,你看浙江人,一块地承包了两三年,就撂荒在哪儿,为啥,就是田也需要养,等它恢复肥力。就好比女人生了小孩,耗了元气,等待恢复。

  父亲的说法,使我们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但他不知道,他这一分析,自己坏菜了。这一年,娘非逼着父亲挑粪肥瓜田不可。父亲自从退休以后,许久不碰农具了,被逼得没法,只得去早市上买了粪桶夹子,请了半天假,把瓜田浇了一遍。女儿回娘家来劝娘说,现在外甥女也上高中了,家里没有小孩子,谁还贪图你的西瓜?如果要吃,街上买几个,也值不了几个钱。娘说,种点西瓜,大家吃吃,不然去买,买买都是钱呐。

  娘骨子里藏着一份我行我素的执着,劝是劝不醒的。也不知道他种了多少田亩的西瓜,只听她有时候回来,嘴里喃喃自语,“今天为瓜田施了多少多少化肥,这几天天干旱,要为瓜秧上浇水了”。她嘴里夹缠不清地唠叨,一边收拾农具。我知道,她这一施肥一浇水,不到太阳完全落山天色完全断暗不会歇工。人是观念的奴隶,看着她辛劳,你却无可奈何。瓜藤成长的过程中,总的是喜旱不喜潮,西瓜香瓜,天气干旱,雨水少,甜份就足,碰到连续下雨,娘就皱紧眉头,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夹缠不清地说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话。瓜的好坏,维系着她的喜愁。

  我是早几年就不吃娘种的瓜了。不是抗拒西瓜,而是怎么着也觉得这西瓜沉甸甸的,实在吃不下。也就是父亲说事的那一年,娘逼迫父亲肥田的努力有了成效,娘的西瓜好像大丰收。看着她每天巡瓜摘瓜采瓜,精神劲挺足的,也很少见她喊身病落痛了,我也不好去打击她。七十多岁了,她变了许多,由年轻时喜欢打人、喜欢骂人,动辄发脾气的爆筒子渐渐变成一个嘴巴里喜欢唠唠叨叨、喃喃自语的老太婆。从她种瓜的精神劲来看,“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服老!她的气头,比我要长。

  多年以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娘的东西,我从不主动去拿。就是她给我,我也要客气一番。娘虽然西瓜丰收,但我要吃,也还是在街上的水果摊买。有时候娘把切开的西瓜端过来,我就吃一口。吃娘的,喝娘的,想到她骂我的“寄生虫”,要立“遗嘱”的话,又看到她现在弓腰驼背我又却力不从心的处境,我就有一种负疚感,也有抗拒感。在家庭成长中,从小的教育,父亲有的,就是父亲的;娘有的,就是娘的;我有的,就是我的;没有得到父亲或者娘的许可,我是不会轻易动他们的东西的。小时候是不敢、担心胡乱动娘老子的东西,回来后会受到责罚,特别是娘,自家好婆一再叮嘱我,当心你娘大闹天宫。

  我当然无数次领教过娘大闹天宫的厉害,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敲着键盘码这篇文章的时候,回忆起娘的大闹天宫,心里还惊悸不宁。五十年生活在一起的亲人,慢慢地活成了最亲的陌生人,亲人不亲。往事不堪回首,以前,我一直回避内心隐秘的痛,及至我写《祭父亲》的时候,盘点这五十年的点点滴滴,我脑袋当中才突然又不算突然地冒出一个概念:在我娘和老子当家的这四十八年里,吃爷娘饭,难吃!如果要形容,我想,可以统括用两个字,“严”和“苛”。娘表面戏上,看上去是很和善的。你看不出像这样一个人,会浸湿了毛巾,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猛头猛脸的毒打,就像红卫兵对地主和地主婆那样凶狠和杀辣。

  娘的瓜丰收以后,熟了的瓜不采摘,熟透了就会烂在田里,多可惜啊。娘就把瓜摘回来滚排在壁脚跟前。望着丰收的瓜,娘有说不出的喜悦。除了拿几个上城里送给外甥女吃以外,她还上城里,拿给三亲六眷给送去。有些长久不来往的亲眷,看到她的西瓜,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种西瓜不算,从摘西瓜,到送西瓜,有一种高兴劲溢于言表。我看在眼里,不好打击她的士气,我很想对娘说,你送西瓜的这许多人家,在城里住的是高堂大屋,他们不是公务员就是自己开公司的老板,不差瓜。但我理解,娘种瓜就像有的老太婆喜欢烧香拜佛一样,也就像我敲键盘一样,虽然不来钱,但还是执着地敲得无怨无悔,有一种喜,叫心喜;有一种爱,叫心爱。

  有一种人际关系,叫人缘人法。我们家前面这条巷路,有十五户人家,虽然不长,但分属两个不同的生产队。小婶娘和我家隔了两家,以前因为两个队的缘故,两家来往稀松平常。大概跨入二千年以后,来往密切起来。说实在的,两家人家要来往密切,女人之间的密切是首要前提。无数次,娘和小婶娘巷路上碰到,总有说不完的话。悉悉簌簌能说上老半天。我一直好奇,有什么话题,可以吸引人与人之间说上一两个小时。以前,我反感女人间的嚼舌根,认为社会风气都是坏在女人的嘴里。现在年纪大了,看到一个人能和另一个人废话连篇聊上半天,不要说人品过硬,至少说明做人还过得去。

  人和人之间,投缘,真一种毫无道理的喜欢。娘和小婶娘走的近,大概就是这样子。娘的瓜丰收以后,刚摘回来滚在壁角根的瓜个个都有一股精神劲,像一个个小虎崽,可喜可人,这是娘种的最好的一季西瓜。看见小婶娘路过,娘喊住了她,塞给她几个西瓜。送瓜的热情起劲,接瓜的千恩万谢,我本想告诉娘,婶娘女儿女婿都是公务员,不差瓜钱,瓜是田里么事,在乡下看来,毕竟是贱么事,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你送瓜给她,我觉得怎么着都有点寒碜。后来,我发现我想多了,在社会上混久了,把人情换算成了等价物。却不知娘借着送瓜的因由,两个人在门前巷路上又窃窃私语了老半天。

  滚在壁角根的西瓜娘东送送西送送,还有很多,不多久,瓜就暴露了农作物的贱性。最先从角落里面的瓜开始,坏水从瓜肚子里流出来,继而带坏了外面的瓜,渐渐的,整个壁角根的瓜似乎都不行了。我以为,娘看见自己的心血付之白流会大呼小叫,那一天,我上早市,买菜回来,看见壁角根清理的干干净净,我才想起,路过小石河垃圾场的时候,看见一大堆烂西瓜,圆溜溜堆成了一个瓜冢,像是季节的谢幕。

  现在,父亲死了,地还是那块地;人还是那个人,再也不见娘种出过好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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