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二林在奶奶院子里吃完汤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那是一轮即将满月的上弦挂在东南的高天之上。月亮一直跟着二林在走,二林站住,它也站住,挂在二林家门口那棵大樗树高高的树梢儿上不动了。

  二林的三叔满仓,与老娘住在南院儿里。房子是满仓几年前翻盖的,满院子的大榆树,还有一棵招孩子们喜欢的杏树。没有院墙,竟连栅栏门儿也省了。今天刚开始有了麦知了儿断断续续的尖细的鸣叫声,再过个数月院子里就会又如往年一样热闹起来,半大小子和小姑娘们就会打着手电三三两两地成群结伴儿摸知了猴儿来了。

  二林奶奶从灶台边直起腰来,掸掉粘在大襟儿上的草灰,拿起铜勺子,喊正仰着脖子找那只麦知了儿的二林:“今夜间儿我擀的汤,你在这院里吃吧!你这个没人疼的‘二夹喽’,反正你娘也不找你!又给她省下了,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哩嗑……”

  深武饶安一带,管炝锅儿的热面条儿叫汤,擀面条儿自然就叫擀汤了。二林奶奶擀的面条儿又细又长又筋道,揭开大锅上的笼帽,锅里还在沸腾翻滚着。先是用筷子将长长的面条儿挑进碗里,然后再用铜勺子舀上两勺儿汤,端到饭桌上用筷子一搅,那一层细碎的小油珠儿还在滚动着哩。

  二林奶奶看不上儿媳妇儿的饭头,在饭桌上又问二林一回:“你娘擀的面条儿是不是跟竹楞子一样?”知道奶奶说的竹楞子就是手里正用着的竹筷子,二林没说话,只是飞快地吸溜了一下快流到碗里的稀鼻涕,抬头看了奶奶一眼,就又趴进碗里吸溜着吃面条儿去了。


  第二节

  二林进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草苫子已经铺上了。三林躺在当院儿的草苫子上摇晃着脑袋,嘴里嘟囔着,好象是在数星星。可能是听见有脚步声,一骨碌身儿爬起来,看是二林,叫了一声,二哥,锅里有饭。然后,就玩儿枕头边的魔方去了。魔方是大儿子大林从城里给小三儿捎回来的,从寒假开学走到现在也三个多月了吧,二林娘一边心里牵挂着在哈尔滨上大学的大儿,一边给小儿呼扇着蒲扇,听二林说在奶奶家吃过了这才刷锅喂猪去了。

  前几年打制的麦秸苫子绒绒的软叶儿已经剩得不多了,光亮亮的麦杆儿在二林娘刚才倒开往平整的地上铺的时候滚动着“刷、刷、刷”一阵儿响,直到裹在苫子中心的另一根儿当做边框的木棍儿“咣当”一声脆响儿,苫子算是着地儿铺到头儿了。

  二林爹满粮是个利索人,今天把院子杠了一遍,准备过麦了,自家院子当打麦场必须得杠硬喽杠平喽。套着毛驴拉着耙转了几圈,耙平了疙瘩瘤丘的,然后泼上水,再均匀地撒上炕席下的碎滑秸,毛驴换上的碌碡又可院子滚了起来。

  炕席底下的滑秸平日里已经被二林拽得差不多了。小子们能给家里生火做饭就已经不错了,拽两把炕席滑秸当穰柴禾引个火儿也就不计较了。准是二林娘在阴雨天儿拽着引火儿时被儿子们看见过,学得快着哩!

  满粮早盘算好了,割茬儿麦子轧下的滑秸用来铺大炕,当然忘不了先把老娘院里的给铺上。村东里几分地还湿,正好拔了摊上场用小碌碡人工轧一轧麦穗儿头子,带根儿的麦秸能打好几领草苫子。两边带麦根儿的草苫子不扎人哩嗑!

  满粮在门台儿下的白炽灯光里磨镰,一把、两把、三把……每磨好一把就伸出湿漉漉的大手,翘起左手大拇指,小心地在刃上刮着,直到试着锋利度满意为止,才把镰刃插进下房屋的土坯缝儿里挂好。

  长长的弯把儿是用硬杂木连烤带削才做成型的,都是这些年里在向屯村的三八大集上陆续买来的,基本上隔几年就添制一把。最早的那把刃口儿已经磨得很窄小了,只不过使顺了手而且刀刃儿的钢口儿也好一直不舍得扔。硬硬的镰把儿竟被庄稼人的老茧子手盘磨地出了包浆,红红的自然纹理透着油润光亮。

  门台下,在一旁守着磨镰的满粮抽烟的是地邻老蔫。吧嗒吧嗒地抽着的纸烟在东房下的月阴里一明一暗,不紧不慢地闪烁着。看满粮磨镰住了手,在脚边儿的宽边儿铜脸盆里刚洗了一把,就赶紧把烟递了过来。

  一边问道,老弟,明天开镰不?

  “开!”不容质疑的口气。满粮没抽他老蔫哥带过滤咀的烟卷儿,自己卷了一锅旱烟,把烟把儿拧掉划着火柴抽了起来,过着烟瘾。

  “那还是先割村东邻道边儿的那块儿?”老蔫追问了一句。

  老蔫村东的那块儿地四面不邻道,不论夏秋每年都是得等满粮收了以后他再收,好从他的地里出来。没办法,当时分地就这么分的,都好几年了,还都是小块地!大队里这不说了嘛,说是准备今年秋后收完棒子把东南西北所有的土地都统一划大方哩!人们这不都盼着哩都……

  这几年下来一直这么着,每年与满粮商量。但在这事儿上满粮从未打过扽磕儿,麦子一熟就赶紧收,空出的麦茬儿地任由老蔫哥车马碾轧。

  “哈是说什么嘞?!老蔫哥你就把心放肚儿里吧,明天一早我就割去,绝对不耽误石头儿给你拉麦子!”满粮是个红脸汉子,心诚实在着哩。

  石头儿是老蔫家闺女女婿,每年都来帮老丈人收麦子,套着马车来,石头儿坐车辕子里首儿,大鞭子一甩,可精神可带劲儿呗。据说今年又新换拖拉机了,前段时间还有人碰见他拉脚儿哩。

  “啤酒买下了呗?”满粮笑着问老蔫哥。

  “买了一捆儿,俺们她娘还腌了一坛子鸡蛋,咱明天一起去喝去昂!”老蔫真心地邀请。

  “行!一准儿去!”满粮爽快地应着,虽然他一回也没去过。

  送走老蔫哥,上好大梢门回来,月亮已经在正南方的天上了,

  女人也已经喊着在草苫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老三回屋儿睡觉去了。


  第三节

  从中午犯了错就一直怯怯地躲着爹的二林在满粮去送串门儿的邻居的时候,就悄悄地蹓回自己的西间儿屋上了炕,地上燃着的蚊香是娘给点上的。

  其实也不算犯错,顶多就是做好事未遂,二林一下午就一直这么安慰自己。本来今天放麦假挺高兴的,上午放学的时候,一出教室门二林就看见教室前的大槐树底下放着个马扎子。

  大槐树看着是两棵,但根是连在一起的,一出地皮就成了两棵。一棵斜斜地朝向正南方,先水平走向,然后树干昂仰着向上顶起硕大的树冠。另一棵,树干则弯曲得象个马鞍子。所以发废的男孩子们常常在下课的铁钟刚敲响第一下的时候就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骑到其中的任何一棵上,抢占了先机。

  大槐树不仅是孩子们嬉笑打闹的乐园,夏日里茂密的树荫下还是老师领着学生们学习和朗诵的好去处。所以,大槐树也就在无意间成了几代向屯人共同的记忆。

  二林问同学们这是谁的马扎子,人家都说不知道。嘎子回过头来,说,南头二旦落下的,要不你先替他拿着吧,可别丢了。人呢?二林问。嘎子说,早走了!嘎子和大臭俩人互相挤了挤眼儿,小声说,二旦还不出来怕是掉茅坑儿里了!然后,你推我我搡你地坏笑着走了。

  怕丢了,二林好心给拿上追二旦去了,谁知一路上也没看见二旦人影儿!二林想,反正下午还得上半天儿才放假呢,去时再给带学校去呗,所以也没嫌沉一手拎着一个马扎子回家了。

  父母问怎么回事?二林回答,同学落下的,俺下午再给捎回去。

  正吃饭呢,二旦找来了,还直哭,说是丢了马扎儿家长不让吃饭。上个厕所的功夫,马扎子却丢了!有人说看见二林拿了,这不就找来了……

  二林当时明明告诉在场的同学了,学雷锋做好事的,他不怕沉的!

  父亲给二林一顿臭骂,还得直哄人家二旦,走时还吃了二林家一块白面饼!

  “二林,睡着哩呗?”满粮闩上大梢门回到堂屋里,黑着灯问西间里。

  “还没哩,爹……”二林起身坐在了光滑的木头炕沿上。门外是明亮的月光。

  “城里放暑假不放麦假,你哥过麦回不来,你明天开始跟着我收麦子吧!等你哥放假回来,让他多锄些地!早点睡觉,早起我喊你就起来昂……”

  二林的大炕席上铺满了如水的月光。


  第四节

  南院的满仓晚饭时就着大葱蘸酱自己喝了多半瓶老白干,吃了三碗老娘擀的面汤,那真叫个舒服。直到这会儿,中午跟那帮乏孩子致的气才消了下去。

  本想中午好好睡个午觉,却被发废偷杏的孩子们给搅子。听着又有人用砖头木棍子投杏子,满仓穿着大裤衩子踩上拖鞋大声吆喝着跑了出去,孩子们被他吓得“轰”的一下子全跑了。等满仓拣完掉在地上的杏儿回了屋儿,胆儿大那几个又折回来了。

  如是几回,东间上房屋的老娘终于忍不住了,扒着东间墙上通透的墙龛台儿朝着还站在堂屋里运气的满仓喊:“你就让他们够吧,怎么吃还不是个吃!我看青的不多了,你拣回来的这些个这不也黄得差不多了?早就让你垒上墙头儿安个门儿,你就是不弄!三大四十的人了,蛰摸着寻个人过日子才是正理儿哩!你想气死我呀你?”

  在青杏把包括二林在内的那帮废孩子们的牙酸倒了以后,在满仓也懒得再去撵赶他们的时候,终于,在这干热风刮得田野里金黄的麦浪翻滚的日子里,杏子熟了,麦子也熟了。


  第五节

  天刚蒙蒙亮儿,满粮就早早地醒了。在东间屋炕上卷了一锅旱烟,隔着两个门帘喊西间屋的二儿:“二林,去南院里喊你叔,咱一早儿去村东地里把那几分麦子割了。趁凉快,回来再吃早饭昂!”

  二林一边迷糊迷糊地应着“知道了”,一边穿上衣服出了院子。三叔院子里大树上的布谷鸟一个劲儿地朝着二林“咕咕、咕咕”地叫着,一个酒瓶子还戳在门台儿的角落里。二林还在撒着下床气,对窗户外喊:“叔,俺爹说咱一块儿去村东里割了那几分麦子,图早上凉快,说回来再吃早饭!”

  满仓昨晚喝了不少,要不是老娘拦着,这瓶儿酒就见底儿了。睡梦中听见侄子喊,忙隔着窗应着:“好,好,知道了。你俩先走,我骑车子打扽儿就到了。”

  打发二林去喊三弟,满粮困意又上来了,翻了个身。心说,几分麦子,俩人足够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套毛驴车去直接去拉,再睡会儿。

  二林喊完三叔,回西间屋又睡着了。少年嘛,春困秋乏夏打盹儿,困!


  第六节

  满仓一边急慌着忙地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听着老娘嘟囔:“一早儿你大哥就让二林喊你来了,你就才起来。还说什么那几分地有你大哥和你侄儿就够了,用不着你。你吃了赶紧去!”

  夏日的太阳都是急脾气,早晨的时光是美好而短暂的,一会儿就天光大亮了,气温也跟着长了上来。满粮套了小毛驴儿车来了,来拉麦子。到地儿一看,嗯?麦子还长的好着哩,金黄麦浪正迎风翻滚哩!正讷闷儿间,他三弟满仓的大二八飞鸽自行车也风弛电掣般得到了……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哥(兄弟),敢情你也没来呀?

  弄清事情的原委,里边地里老蔫和他女婿石头儿一直弯着割麦子的腰笑得更直不起来了。

  满粮也笑了,冲着地里喊:“咱赶紧割,一会儿就完,要不介明天老蔫哥还得给石头儿打啤酒!”

  老蔫憨憨地笑着说,有酒,有酒!

  一个不注意,老蔫把麦秸药儿还给打反了。麦根儿一拧铺地上,用膝盖压住麦个子一勒一捆。嗯哪,怎么攥在手里的是满把的大麦穗子哩?


  后记:

  在以后的岁月里,大林几乎每年都回村跟他爹割麦收秋。几十年里,滹沱村两岸广袤的大平原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割麦子不再用镰了,地头儿上粜麦子用微信转钱了,麦秸棒子秸也不再进村而是直接还田了……

  中国已经进入了全面小康社会,大林高兴之余写了一首小诗,叫今麦郎,说是,芒种节里麦浪黄/绿树成荫布谷唱/陇间不再银镰舞/唯有隆隆机声忙/田头笑谈丰年好/饮尽啤酒粒归仓/麦茬耩下秋粮籽/沃野千里换新装。

  虽然没有在刊物上发表,但在向屯老乡亲群里发出来后,还是有人看,说,写哩还凑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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