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5日下午,住在后院的林字文喊着“心疼啊,心好疼!”匆匆地进来,一个惊人的噩耗从他的口中蹦出:“建国走了!”一时间,我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泪水潸潸而下。字文接着讲述道,姜秀两口子接到建国邻居电话,说他三哥犯病了,好像挺厉害的,让他们赶快过去,姜秀就打我车去了。到了那儿,见建国正趴大门里,一只胳膊压在身下,身下还压着一个簸箕,簸箕里的大米洒到了地上,看来他是来簸大米时忽然发病倒下的。原来是后院张延军媳妇在此经过,发现建国在大门里趴着,感觉他有危险,他的媳妇、儿子都在北京打工,只好给在我们屯里住的他妹妹、妹夫打电话了。字文说被他吓着了,心又绞痛起来了,刚才回家赶紧吃了两片药。

  我听到这个消息,不但文章做不下去了,而且胸口也不舒服起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是我最要好的诗友之一,而且我也有此类病,听到他离世的消息,能不万分的悲伤和恐惧吗?前天他还来看我了呢,坐在这里我们谈了好久。说起他这病,他说他活不多久了,随时随地都可能过去。其实活着也没啥意思。我说,这种病吧,要说快,几分钟就完事了,要说慢,十年二十年都是它。唠了一会儿,我要去青川参加一个升学宴,他跟我一起走的,我在前面开车,他骑摩托在后面跟着,到青川道口我停下,他骑到我跟前说,走吧,到我家呆一会儿吧!我说不啦。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夜里我睡不着了,我极力地在排遣撞进心扉的纷乱的往事,但它们就是无视我的拒斥,一队队地纷至沓来,在我的心海里搅起滔天巨浪,令我一夜未得安宁。


  1

  安拉原名李建国,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由含辛茹苦的姥姥把他拉扯大。他要过饭,拣过破烂,学过瓦匠。八几年吧,他住在我的后院,居住在一间低矮的小草房里。冬天,他呆着没事儿,常来我家找书看。那时,我已写诗多年,发表过百余首诗歌。他来时,我常常是盘坐在炕上看书,各种诗刊、诗集、破烂稿纸乱七八糟,扔得满炕都是。他来了,招呼一声,拿起这本看看,捡起那本瞧瞧,我相信,他是闲着没事儿,瞧着玩儿的,一个只念了五六年级的人,能看懂个啥?

  忽一日,他又来了,给我看他学写的诗歌习作,三哥,你帮我看一下,能不能改好。我接过来一看,暗自惊讶,哎呀,了不得,初中没念完的他竟出手不凡,处女作写得这么棒!我把不太和谐的语句调整了一下,夹在我的诗稿里寄给了《松花江诗报》,一周以后,我接到了《松花江诗报》样报,建国的诗竟然发表了出来:《浪》:“风/折叠着海/一层一层地/一天一天/一层一层/折叠着/叠成海魂衫/叠成百褶裙/然后/装进手提包里/送给追着海的小伙子/送给恋着海的姑娘/还有/没见过海的人”。这首诗简短而富于内涵,巧用“折叠”一词,使全诗灵动起来,将眼前实景与社会生活交叉互映,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收到了言简意深、韵味无穷的效果。

  我开始带他参加我们诗社活动。有一次,在诗社会议上,大家讨论下次活动的命题,有人提出某日到某林场搞一次森林诗会,怎么搞,大家七嘴八舌,畅所欲言,提出不少意见和建议,其中不乏浪漫的设想和想象。建国是个新社员,而且性格沾点内向,平时好沉默寡言,此时只是听着大家的乱呛呛,他一言不发。回来以后,我们都在盼望着我们的森林诗会早日召开,憧憬着我们这群“疯子”遨游在大森林中的美好情景。可是,由于那年冬天雪太大了,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的计划流产了,令我们无限的惋惜和遗憾。在这功夫,建国给我送来了他新写的诗歌《森林诗会》。这小子,把参加森林诗会的场景都构想出来了。他这首诗很长,全诗用排律的形式写成:“北方的我们伴着北方的一月走向一月的启明/森林诗会流产了几次我们哭了几次终于诞生/妈妈的担心姐姐的撇嘴哥哥的轻蔑我们全然不理/生活本来就充满诗意/失去诗意我们就失了生命……”这首诗以短句式相衔构成长句式,造成一种如行云流水、奔腾不息的气势。我知道他这种新排律诗是借鉴了我的《牛背摇篮曲》的形式,而我的《牛背摇篮曲》又借鉴了我们诗社顾问、著名诗人潘洗尘的《六月,我们看海去》的形式。大约一个多月以后,我的《牛背摇篮曲》和《森林诗会》在《松花江诗报》上发表,然后又双双被《诗林》转载。接到《诗林》样刊那天晚上,建国叫我过去,我来到他低矮的小茅屋里,他正在包饺子,要请我喝酒。我也洗手跟他包起来。然后我俩坐在炕上,边喝酒边谈诗,此时,窗外是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映衬着我俩此刻兴奋难抑的心情。那时,建国没有工作,成天坐在炕上研究写诗,被屯里人瞧不起,人们都称他“懒蛋子李三”(建国小的时候,父母离异,四个孩子一人领两个,两个姓张,两个姓李,建国跟母亲姓李,成年以后又改回张姓),没有人家愿意给他媳妇,他是光棍一条。喝完酒,我俩倒在行李卷上,不知唠到什么时候,两个人都睡着了。

  以后,我俩总在一起看书、研究诗歌、讨论作品。他没有钱,我挣工资,经济比他宽裕一些,往往都是我买书,然后,我们轮流看,看完了再交流体会和观点,每次我俩出去参加刊物或作协组织的笔会,都由我来出资。有一天,我家来了两位陌生的客人,是青年诗爱者郑丹宇、梁希荣,他们是我们诗社的新社员,这次,他俩骑自行车穿山路来到我们屯儿,来跟我们研究社刊《蚂蜒河》的编辑事宜。原来,我虽然是诗社的社长,但因我住在山村,工作起来不方便,故而社务工作全权交给副社长李玉山来负责,所以虽然他俩是诗社社员,我们却并不认识。这位郑老弟确是个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大才子,能绘画,善书法,擅摄影,尤其诗歌理论的造诣精深,这次让他负责编社刊,真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我让老婆炒了几个菜,把建国也叫来,我们四个一见如故,边喝酒边谈诗。后来,丹宇和小梁结为伉俪,我、建国、丹宇结成诗歌的“三剑客”,我们三个经常聚在一起,或坐一起讨论诗歌,或结伴到深山里采风,吟诗。尤其是丹宇的现代诗歌理论,令我俩耳目一新、受益匪浅。我俩的创作由传统手法开始吸收现代派诗歌的营养,尤其是建国的诗歌,自我突破幅度比较大,接连创作了《黑土地》、《蝴蝶谷》、《月光河》等一系列厚重的作品。


  2

  1999年夏,我们诗社要出一期刊物,我东跑西颠找诗友们约稿,其中有李建国的《五月的田园是母羊撞掉的角》等诗。刊物印出来后,许多人反映看不懂。还有人用语法衡量:“……田园……是……羊角,说不通嘛。”这首诗我很喜欢,知道是好诗,但要我讲出诗中具体反映了什么意思,我也说不清楚。我们之中有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名,是位大学生。她说,这首诗是写一种疼痛感,因为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坐在黄鸟飞过的正午/看姐姐出嫁的日子/由远而近”。

  这首诗和另一首《鸟与苹果的姿态》在《诗林》2000年第2期刊出。年底,《鸟与苹果的姿态》又被中国作家协会选进《中国诗歌精选》。还有他的《冬天的印象》、《乌鸦观潮》、《白桦林》、《望春的羊》在《绿风》诗刊2009年第6期发表。

  2000年夏天,我们几个诗友陪《诗林》主编范震飚先生一起游我乡境内的石城山。在山腰,我们又谈起《五月的田园是母羊撞掉的角》这首诗,范先生说:“好诗要品味儿,慢慢地品,不能一下就搞明白,不仅要品出诗中有的意思,还要品出诗中无的意思,这首诗就很中品。”

  由此我想起了老子的话:“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老子拿坛子和其内部的空间来说明“有”和“无”的关系:全有,坛子就成了实心的了,这样的坛子有什么用?全无,根本就不存在坛子这种东西。妙就妙在,坛子以少量的“有”创造出大量“无”的空间,拥有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往里装东西。建国的诗就是以有限的“有”支撑起无限的“无”的空间的价值体现,“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语)。


  3

  一九九五年以后,建国的诗风大变,他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开始超越,试图向超现实主义领空飞翔。正像他在《鱼 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鱼 鱼跃而起/跳出祖宗万年封闭的龙门/”、“翱翔于天空/如大鹏展翅”。从“鱼”到“鸟”,在诗歌意境、手法上发生了质的飞跃,“鸟”的翅膀触及了超现实的云层。

  “超现实主义”这个概念在超现实主义流派形成之前就由阿波利奈尔最早提出来了。他有个绝妙的比喻形象地说明了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境界的不同维度:“人当初企图模仿行走,所创造的车轮却不象一条腿,这样,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超现实主义。”对阿波利奈尔而言,超现实主义是指同精神接触时变得更加丰富的现实,但鸟不能总呆在天上,它进而要回到地面上来,所以,建国的想象之鸟是在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之间翱翔的精灵,他的诗既有雄厚的现实生活基础,又有奇崛的想象维度。这一时期他创作了《鱼,没有翅膀的鸟》、《五月的田园是母羊撞的角》、《幻化或悲哀》、《骷髅》、《墙》、《墙上的麦子》、《雪鸟》、《钓日》等九十多首诗,并开始用“安拉”的笔名,在诗歌报刊发表作品。

  “安拉”一词,是建国从我这儿获得的。我读完了《一千零一夜》之后,对他说,“安拉”在《古兰经》里是“真主”的意思。不想,他却拿来做笔名了。开始我感到很可笑,看他那相貌平平的模样,一点儿“真主”的样子也没有。我时常去工地找他,给他送信件(退稿)或发表作品的样书。此刻,他正站在脚手架上砌砖,清癯的脸庞,略有些秃顶的额头,单薄的身材,此刻是一脸的灰尘,满身的泥土,何“真主”形象之有?但通过读他的诗,我知道了他的用意:人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做自己的真正主人。从《诗林》、《绿风》、《黄河诗报》等刊发表的他的几十首诗看,他的诗关注人的生存和自由,很多地方以非理性的思维表现了诗人向命运提出的挑战。

  《鱼,没有翅膀的鸟》:“鱼  一只没有翅膀的鸟/被上帝打印在水中的污点/积于千年万年黑黑的影子/用智慧改变漂流的姿势……”是他读了庄子的鹏化为鲲,鲲又化为鹏的故事展开想象写成的。丹宇说鱼和鸟分别属于天空与大海,二者既对立又统一。这首诗应该写的是一个人的两种状态或自身的双重人格。我则认为,作者通过一条鱼跳出水域,飞向天空的过程,表现了诗人摆脱困境,争取自由的强烈愿望。存在主义哲学有句著名的命题:“人是被抛入”。生存的困境是人与生俱来的悲剧,人活着就是与心灵或环境的困惑作卓绝抗争的历程。他不断地突破某种拘囿,才能获得某一层次的解放。直到彻底的自由。《墙上的麦子》写一棵长在墙上的麦子,特定的植物与特定的环境和生存条件,酿成这个小生命的悲剧。但在这没有结果的命运里,麦子仍要努力活出生命的质量,活成一道风景:墙上麦子绿得喜人/喜得令人遗撼”。诗人选择的意象是很典型而独特的,叙述的语调看似“漫不经心”(诗中语),读之,凄凉的情境油然而生。《鸟与苹果的姿态》写一只鸟落在苹果树上,它很累,它“学苹果的姿态/等待成熟”,而苹果却在梦中翱翔太空。诗人通过寓言式的载体,似乎在阐示一种思辨思想:心灵的宁静才是真正的自由。


  4

  诗投给《诗林》,《诗林》来者不拒,几乎每投必发,每年都发他几组作品,以后又在《诗潮》、《绿风》、《黄河读报》、《躬耕》等杂志上发表组诗,用的都是“安拉”的笔名。可能是我的诗手法太传统了吧,《诗林》不再喜欢我的诗,渐渐发得少了,最后对我的诗一首都不予采用了,别的刊物大多也不用我的诗,我被迫放弃诗歌,改道小说创作了。我们之中,丹宇写诗的数量最多,质量也最高,但这家伙不定性,兴致来时,一宿能弄出一本诗集来,写完觉得他的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歌,但过几天,他又感到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诗歌,一把火把诗集烧了。那时,“焚诗”是他常干的事儿。所以他的诗写得最多,留下来的却极少,我现在手头所存的他的诗集,是我趁他没烧之前偷出来的。客观的讲,从发表数量来看,我应该是老大,建国老二,丹宇老三;但从才华来看,应该是丹宇老大、建国老二、我数老疙瘩。

  某某年安拉背上行李去沈阳学瓦匠去了,学成回来,在当地组建了一个农民工程队,廉价给农户盖新房,最多一年能盖二十几幢砖房,其中我家的房子就是他领人盖的。他的钱挣多了,在青川乡所在地盖了一幢大砖房,娶了妻子,生了儿子。我们屯儿再也没人叫他“懒蛋子李三”了。此后丹宇夫妇带着孩子到大庆开照相馆,几年以后,又到北大任教,专门讲授诗歌理论和创作,另外他还在首都创办了“中国诗歌典藏馆”,收藏出了“五四”以来出版的诗刊、诗报、诗集。我们三个在一起研讨诗歌的机会少了,几年都见不到一面,只能在微信上交流。日子过好了,2007年年,《诗林》在第3期开辟《诗人专稿》专栏,发表了安拉的创作感言、一组力作和主编潘虹莉的评论文章《在诗歌中构造和营建精神世界》;2007年潘虹莉在《诗潮》第4期发表评论安拉诗歌的文章《在月光下独行的歌者》,对安拉的诗歌的价值给予分析和盛赞。2009年,《黄河诗报》在第6期发表发表了安拉的一组力作和评论家王琦的评论文章《安拉的祈祷》,对安拉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以后,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了,我常常拿着新写的作品来请教他怎么改。还记得那个夏天,我和安拉两个参加一个宴会出来,来到邮局取回了发表《诗人专稿》的《诗林》样刊,我俩骑摩托车来到欣悦山庄,两个人来到小亭楼的二层坐下,他让我给他朗读潘虹莉的评论文章,念完,我看他躺在楼板上,一脸自豪的喜悦。忽然,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悲哀、嫉妒之情:是我教的你写诗,我没咋地,你倒成了气候了!转念一想,我能把学生教成自己的老师,也很了不起啊!小时候,我教邻居孩子刘树林学下军棋,我一边下一边教他,下来下去,我开始败北,下不过他了,气得我掀翻了棋盘;后来呢,我教曹星辰弹钢琴,八年过去了,她考上音乐学院,钢琴弹得出神入化,也成了我的老师;现在,我教安拉写诗,最后也成了我的老师,出蓝胜于蓝,我应该是最好的老师!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又欣慰起来了。


  5

  二零一七年冬季,县里来了几位文友,我在饭店请招待他们,把安拉也招呼来了。吃完饭,我开车送安拉回家。在车上,他跟我说,他得了很重的心脏病,只能活个两三年了。我建议他到牡丹江心血管医院看看去,我去看过,现在好多了。他没吱声。过后打听,他一直没去看。我问他还写诗吗?他说,自从有了病,啥也没心思写了。我建议他把诗稿整理一下,出版一本诗集,他也没答应。我知道他的想法,他的儿子还没结婚,他不敢祸祸钱。他的病那么重,还坚持上工地干活儿,还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算来,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心里正在为他庆幸,没想到此时竟传来他离世的消息。

  我在微信里把安拉去世的消息跟丹宇说了,又说我已跟他妹子说了,让她把安拉的诗稿和刊物都经管起来,我们要给他编一本诗集,让这个天才的诗人复活!丹宇也很震惊,然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先给他编一本电子诗集,在网上展示一下,让全球读者都能分享到安拉的诗作。丹宇还发过来500元钱,让我在明天的葬礼上把钱交给安拉夫人,以示慰问。

  “在苍茫的背后/悠扬的钟声/从暮色里渗透出来/冰凉而沉重/在早晨/上帝的门打开了/通往天堂的道路上/薄雾弥漫/长在山顶上的白塔/使每一步上山的台阶/都暗藏着来者的秘密……”(——安拉《白塔》发表在《诗林》2009年第1期)

  安拉,你就是那座诗歌山巅上的白塔,而且越长越高,渐渐抵达天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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