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秋,北淝河上游的天,就像漏了一个洞,暴雨如注的下了一个星期。

河湾的夜幕依然还是按时降临。三更时分,我写了一夜的文章,还是没有困意,就站起来伸展一下筋骨。“汪汪,汪汪……”狗吠声惊扰了夜晚的宁静,此起彼伏,划破夜空。我心里想:半夜三更,狗叫肯定没有好事。于是,我走出房间去看情况。走到室外,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星光下,一股水流漫过门槛往室内流淌,像一条蠕动的怪虫!。

发水了,发水了!我惊恐的喊起全家人:赶快往圩子东边跑。巧儿,巧儿肯定也不知道发水,我狂奔向巧儿家。一路上,我边跑边大声的吆喝: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水上涨的势头很快,等我把巧儿家人都叫起来,大水已经漫过小腿肚子。巧儿父亲不愿意马上离开,他翻箱倒柜地寻找他们家的存折。巧儿母亲骂:你这个要钱不要命的老东西,别找了,赶紧跑。

叫完巧儿家人,我又挨家挨户去通知其他人。圩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相互呼喊着:发水了,赶紧往东跑。

张圩子四周地势低洼,无水的时候四通八达,现在大水已经包围了村庄,需要经过村东高出洼地的小路,到达对面地势高突的沿淝大道,村民们才能脱险。现在村东小路也已经淹没在水中。 大家蜂涌到村东,停在原地不敢轻易过去。等我从圩子里赶到村东,大水已经超过肚脐。情况紧急,我只能带着大家趟水试探前行。

对岸射过来一束手电光,有人在高声大喊:张圩子的村民们,你们对着我手电光走,这下面就是出村的路。是年委员吗?我是大强。年广胜听见我喊,打着手电迎了上来:大强,快,快……水势很猛,要抓紧。

黑暗中,年广胜和镇上的几个干部,站在激流里用他们伟岸的身体给大家当路标。村民们陆续都到达东岸大路上,这时大水已经齐胸。年委员扶过最后一个村民上岸之后,才回到大路上。

年广胜问着大家:你们村是怎么搞得?今天下午柳大有去开了“泄洪动员会”的啊!怎么没有提前撤出?柳大有,柳大有在哪里?

柳旺祖大呼小叫起来:我爷(父亲)!我没看到我爷,可能还没出来!。

年广胜对我说: 我去找柳大有,大强,你把大家带到安全地带去。说完,转身就要往圩子里去。我拦住年广胜说:我地形熟,我去。

我趟过齐胸的大水又回到圩子里。我喊着:柳支书,柳支书!跑遍整个圩子,也没有找到柳大有的踪影。等我再次回到圩子东头,小路已经完全淹没,波涛汹涌。我大声的向对岸喊话:年委员,我没有找到柳支书,我也出不去了。

对岸传来巧儿的声音:大强,年委员去集合民兵去了,你去大院,那里地势高,我去找船接你。巧儿说的大院就是张圩子中间最高的地方,以前是地主大院,解放后地主被镇压,慢慢的人去房空,无人修缮,房屋倒塌。圩子里的人们把能利用的砖瓦捡回自家建房,就留下一座有院无房的空院子,大院中间有一颗根深叶茂的百年老槐树。

我游回到大院,爬上大槐树,坐在树叉上,等待救援。水还在涨,大院的围墙已经没入水下。看着树下湍急的水流,心里闪过绝望的念头:看样子,今天我要交代(死)在这里了!

初秋水已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我已经疲惫不堪,瑟瑟发抖地坐在树叉上昏昏欲睡。太危险了,如果我睡着,就会掉下去被急速的水流冲走。

 

黎明时分,我又冷又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停的打着寒颤。就在我精神几乎崩溃的时候,树下传来了巧儿的声音:大强,大强,你还活着吗?我几乎是哭着说出了几个字:我,还……活……着!。快下来帮我拴缆绳。我跳到船头,把缆绳拴在大槐树上。暂时得救,我惊喜,但我更担心巧儿的安危。我对巧儿说:这么危险,你怎么来了,你不要命了?巧儿打趣地说:我是你命中的救星,我不来救你谁来救你?这是年委员的衣服,你赶紧换上。我穿上年广胜的衣服,麻木的皮肤慢慢恢复了知觉。我问巧儿:岸上什么情况了?

大家都安全了,柳大有也找到了,他是昨天开会后就和包村专干一起在镇上喝酒,喝醉了没回来,年委员已经通知派出所来人抓他了,听年委员说,这是玩忽职守罪,可能要判好几年。这个B养的,这么混蛋,差点害死全圩子的人,活该!

整个河湾已经变成汪洋一片,圩子外没有建筑物阻挡的地方水流更加湍急,撑船的竹竿已经插不到水底。我们也无法回到岸上。拴在老槐树上的小船在水流推动下摇摇晃晃,我们只能祈求这棵老槐树,但愿它不会被连根拔起。

太阳出来了,虽然暖和起来,但大水还在肆虐。小船摇摆的更加厉害了,麻制缆绳上已经崩断了几丝麻线……巧儿开始瑟瑟发抖:强哥,我们俩会不会死在这里?你怕吗?不怕,跟你在一起,死也高兴。我脱下上衣裹在巧儿身上:我们不会死的!…… 

坚强的老槐树还是没有撑得住水流的蹂躏,倾斜了。小船剧烈的摇动起来。看样子,我们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巧儿说:强哥,今天能跟你死在一起,真高兴!我紧紧的搂住巧儿卧在小船中央,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第六章

大强,张大强,巧儿……听到有人在喊,我们又燃起生的希望,站了起来。年广胜带着民兵开着冲锋舟来解救我们了…… 

沿淝大道上人头攒动,救灾车辆络绎不绝,方便面、矿泉水堆积如山。县市各大医院都派出医疗救灾小分队,挨个给村民免费体检。年广胜提着高音喇叭在大道上维持秩序,村民们打心底感谢像年广胜这样的共产党干部。

大水一个星期之后退去,由于没有提前搬离货物,高皇集上的商户损失惨重。万幸的是,在年广胜等巡夜干部的努力下,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沿淝其他各村因为提前撤离,基本没有太大损失。柳大有和包村专干,被开除党籍,逮捕法办。

张寒心代替柳大有当上了梦寐以求的支部书记,柳旺祖当上村长,我顺理成章的由副变正,而且每月还有一点点工资。 

秋种结束之后的一天上午,已经是镇党委副书记的年广胜,打电话叫我去镇上,说是有事找我。我骑着一辆旧“永久”牌自行车,“嘎吱,嘎吱”地来到镇公所,直接被带到年广胜的办公室。

一个差不多二十平方的地方,对门放着办公桌和书柜,破旧的沙发放在门旁,这就是年广胜的办公室。年广胜示意我坐在沙发上,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我说:先喝口水,我找你有事谈。骑一路车,正好口渴,我接过水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年广胜又给我把水添满,对我说:现在秋种已经结束,你对高皇集村下一步的工作有何打算?

这应该是张寒心和柳旺祖的事情吧?

我只问你。

没有资源,没有钱,人多地少,除了编席能怎么办?

你不要给我卖关子,你在下面串联团员准备出去打工,有这么回事吗?

有。

镇里支持你们出门打工,但是……我心想:都支持了,还有什么“但是”?年广胜继续说:……你不能只带你们村几个人去,你要带上沿淝各村愿意出去打工的青年、团员一起去。——原来“但是”是这个意思。

我们村的团员都不知道去哪打工,要带上他们不是更麻烦?

年广胜一本正经地说:张大强同志!你现在不是高皇集村青年书记了!

是不是要撤我的职?

想得美,你现在已经被任命为镇团委副书记,专门带领沿淝几个村的青年、团员出门打工。

年广胜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本子递给我:这是县组织部的任命书,请你收下。这速度,就是火箭提拔,也是坑我的节奏。

我接过《任命书》之后,年广胜又给我一个惊喜: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我和张寒心做你的入党介绍人。这下值了,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巧儿、陈奇、张锐峰、巧儿二哥张锐青,还有沿淝其他村的魏双儿、王小牛等30个青年报名参加务工队伍。

出发的前两天的上午,我接到一封来自台州的信,那是小梅写给陈奇和我的:

大强哥 、陈奇哥!

上次回信,知道你们即将来到我身边,我非常激动。

这段时间,我看到很多没有知识和文凭的农民工,只能到工地上出苦力,那样即辛苦也赚不到几个钱。你们两个都是文弱书生,根本适应不了,所以现在我不希望你们来了。

知识改变命运,文凭就是财富。你们回到学校去复读吧!争取考上大学,以后有个好前程。

        我想你们!

         梅

     1991年10月15日 

读完信,我们面面相觑。怎么办?我已经被赶鸭子上架,没办法再去读书了。思考再三,陈奇决定听小梅的话,留下来去复读。

 

出发前的晚上,我和巧儿来到胡杨林中。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月光穿透到脱去盛装的胡杨林,并不逊色于杜牧诗中的“枫林晚”,厚厚的落叶金光闪闪,就像天然的金色海绵沙发。巧儿乖巧地依偎在我怀里,朦胧的月光从树缝间倾泻下来。巧儿鬓边细细柔柔的绒毛,长长的睫毛下晶莹剔透的眼睛,白嫩的肌肤,这一切都像有只无形的手抓挠着我的心,惹得周身躁热不已。我想,这都是月亮惹的祸啊!巧儿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抬头望着还没长圆的月亮岔开话题说:月亮真美!想到明天就要和陈奇别离,再次见面,不知何日?心中有些泣伤,随口而说:美中不足,今天它缺了一个边。巧儿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思,一时亦无语,双手把我抱的更紧了。天地一起静默,只有点点的月光静静地在俩人之间流动着、流动着……一绺黑发拂过我的眼前,秀挺的鼻梁抵在我的胸口,芬芳的体香扑鼻而来。刚才压抑的躁热感又重涌上来。巧儿抬起头,粉腮微微泛红,嘴唇像成熟的樱桃:强哥,我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吧!我不解地问:什么东西?巧儿提醒我:上次采荷花的时候……我一时有点措手不及:哦,哦!我们就要一起出门打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不 !就现在给你。皎洁的月光下,巧儿如玉似雪的美丽胴体躺到胡杨叶上……

 

那夜的月光,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月光!

          

第七章 

深秋的清晨,秋风萧瑟,麦苗顶霜。

约好了集合的时间地点,我提前赶到镇上等待大家。其他人都已经到齐,巧儿和她二哥却迟迟没有到来,就在汽车开动前的一刻,张锐青才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出现。我站在车门口急切地问:巧儿呢!张锐青喘着粗气回答:病了,去不成了,她让我们先去,病好了就会赶过去。什么病?不知道。司机不耐烦了,粗鲁地催促着:快上车,时间到了!

意料之外的离别,充满失望和惆怅,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倍感凄凉。我猜测着,巧儿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胡杨林中太冷,感冒了……

我遗憾的望着车窗外,一棵棵胡杨树急速的往后退去……

 

有人活动的地方,就有罪恶的产生。我们刚刚到达县城,就被黄牛卖给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过路长途客车。限载30人的客车,居然塞了60多人。沿途,无论到没到饭点,司机都会开进与他们有勾结的定点饭店,轰客下车吃饭,2元一碗的面条,10元一碗卖给乘客,不吃就不开车。客车一路摇摇晃晃,修修补补,终于在两天后到达目的地——浙江台州。

 

台州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来自山南海北的务工人群,劳务市场人山人海。我打算找到工作之后,再去找钱胜和小梅。在劳务市场,遇到一个自称是熟人的“老乡”,他能说出柳大有的名字,还知道我们河湾刚刚发了一次大水,我们对他有点相信了。

“老乡”西装革履,细皮嫩肉,留着八字胡,带着手表。他很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一家小饭店,请我们每人吃一碗炒米粉。大家都觉得,遇到好人了。

吃饭的时候,“老乡”自我介绍:我来台州好多年了,无论是路桥、椒江、黄岩等地,我人头都特别熟,以后碰到困难可以找我。张锐青不假思索的说:我们目前就有困难。什么困难?魏双双也凑过来说:我们都还没找到工作。熟人故作为难:这个吗……你们人太多,有点困难。

对他的太过热心,我有点害怕起来:有困难就算了。老乡继续热心地说:不过,我们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这个忙,我帮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我把大家叫到一边商量:这个老乡,太过热情,不正常,我们还是自己付米粉钱,离这个老乡远点吧!魏双双嚷到:就你书呆子事多,我们是穷的叮当响的打工仔,他能把我们卖了不成。我觉得跟魏双双争来争去的也没有意义,就提议:我们大家举手表决吧!大家举手表决的结果,魏双双赢了。

“老乡”租来三辆面包车,带着我们离开劳务市场,车子七拐八弯来到一座土山边,一条泥泞的道路通向土山上的砖厂。

“老乡”对我们说:这里活是累点,但是工资高。魏双双热情高涨:不怕,只要有钱赚,累点没关系。“老乡”把我们带到厂长办公室前,他说去找厂长,我跟着他一起去。在办公室外,我被一个自称是办公室“人员”的彪形大汉拦住,只放“老乡”一个人进去。“老乡”在里面很长时间才出来,他对我们说:手续都办好了,你们报名登记就行了。

“老乡”说完,转身就离开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在他转身之际,我看到他屁股后面的口袋装得鼓鼓囊囊。我心里暗想:不好,我们被卖了。

窑厂大院的大铁门被“嘎嘎吱吱”地关上了,几个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员工”在院内“值班”。

我们办好“入厂手续”之后,被带到员工“宿舍”。所谓宿舍就是用砖头砌起来的一个毛坯房,门很窄,没有窗户,黄泥巴地板,高高的山墙上面开了两个排气口。这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监狱。

“宿舍”内有一堆稻草,魏双双他们欢欢喜喜的去抱稻草打地铺。那个办公室“人员”,一直跟着我们。我也只能不露声色的跟着他们一起去打地铺。

有人挑来两桶已经没有热气的稀米饭,端来一盆没有一点油腥味的榨菜丝。这就是我们的晚饭。大家面面相觑,都在想:这是人吃的吗?办公室“人员”凶狠狠地说:开饭了!我拿出碗筷,带头盛一碗米饭吃了起来……

 

宿舍里开了半个小时的灯之后,熄灭了。

深夜的凉气从稻草下的地面上不断地冒出,冻得我不停地打着寒颤,难以入睡。睡在我左边的张锐峰轻轻地对我说:大强,情况不太对头。

峰哥,我看出来了。

怎么办?

刚刚进来,他们肯定看的紧,等等再说。

睡在我右边的魏双双也没睡着:你们在嘀咕什么?

我提高声音说:我们谈理想。

魏双双:你的理想是什么?

大强,你的理想是什么?

大强,你的理想是不是跟巧儿生个胖小子。

原来大家都没睡着。

我鼓动大家:你们都把理想说出来,我最后说。

魏双双第一个发言:我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王小牛说:我的理想简单,学会一门技术,一辈子都不会愁吃喝。

张锐青:多赚钱,赚了钱回家替俺爷传宗接代。

张锐峰:我要边打工边自学,一定考上大学,然后当一个大公司总经理。

柳大勇说:我要自己当老板。

陈二:我要当,就当大老板。

陈胖子:你们都也熊吧!还当老板!我只想抽着“团结”烟,吃着大肥肉,喝着“禹王”大曲,娶个胖媳妇,这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大家梦想着五花八门的理想……

大强,该你了。

我对大家说:张闻天说,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的生活。

魏双双说:大强,你这是什么狗屁理想,等于没说。

张锐峰:魏双双,你就是文盲,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要有信念,有所追求,为了自己的理想不畏艰苦,孜孜以求。

有人打趣道:都别理想了,做梦吃饺子去吧!

 

夜深了,月光穿过山墙上的排气口,射进来一束灰白色的光,地铺上鼾声此起彼伏。我的心也跌宕起伏。我想巧儿,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得病了?我发愁,这鼾声中的28个人,前途难料。我想起年广胜的临别赠言:这些青年,就是我们镇的希望,你一定带着他们趟出一条致富的路子来。可眼前,我们被卖到了黑砖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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