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媛来了,带着她即将付梓的诗集打印稿——《秋天深处》。

  魏春媛向我简单地介绍她自己: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因为父亲被打成右派,而遭受牵连,因此,没有过如花般美好少年的经历、浪漫青春的回想,更错过了接受良好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机会,做了近三十年的自动焊操作工,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得下了难以治愈的腰痛病。都过去了,没什么。好在从小爱看书,更庆幸在进入中年,临近退休的2007年,突然的想写诗,不写都不行,还是古体诗。写着写着,不知怎的,又突然地转而写起了自由体新诗。几年的功夫,就写出了几百首,挑挑选选,想出一本诗集。

  魏春媛的人生态度打动我的心,她的创作历程更令我生发兴趣。于是,送走魏春媛后,我便进入她的《秋天深处》。诗集由六辑组成:《秋天的花朵》《冬天的童话》《生命的咏叹》《远山的呼唤》、《散落的花语》《故土的深情》。初略统计两百余首,表现的内容堪称丰富多彩。面对篇数如此众多、内容又如此丰富的一部诗集,仅读一遍是难以走进其“深处”的。于是,再读。

  每一首诗的创作,都是诗人情感、神思的一次细微、精密的活动过程的记录。一部诗集,如魏春媛的《秋天深处》,就是其情感、神思几百次细微、精密的活动过程的记录汇集,由此而成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是由客观世界的山川日月的物象与诗人主观世界的情思感悟的心象有机融合而成的意象所建构而成的繁复、细密、精微的第三世界。欣赏一部诗集,就是在这繁复、细密、精微的第三世界里探险。有渐行渐深渐明渐得的收获喜悦,也有探而不明求而不得的迷茫疑惑。两读《秋天深处》,收获喜悦和迷茫疑惑并存,而最大的收获喜悦是发现:魏春媛对时间的感知、抒发是一条鲜明突出的意脉,贯穿于诗集的始终。从大处着眼,有《秋天的花朵》《冬天的童话》两辑做证;从细部观之,多有为明确具体的时间节点的人生事件所作的诗篇,如《三月雪》《梦,在五月归来》《五月的相思》、《七月走了》《与八月有关的》《八月以诗为起点》《九月有风吹过》《今夜又中秋》《爱在生命里绽开——纪念结婚23周年》《四十九朵云莲——祭奠逝去的49载年华》《祭奠——写在54道年轮之上》《梦?月亮?故乡——写在56岁生日之夜》《人近中年》;有的干脆就直接咏叹时间,《时光的疏影》《年轮,刻着我的信念》《时间》《时光里的想象》《风吹过岁月》《五百年的回眸》……

  在明了魏春媛将时间作为一条鲜明突出的抒发意脉,贯穿于《秋天深处》的始终的事实之后,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是为什么的问题。从哲学的角度说,只有与人生发生联系的事物才对人生有意义,因而才进入人的视野,被人们所关注。人,最关心的莫过于生命,而生命存在的物质依据或标的物正是时间。即是说:没有时间,便没有生命;重视生命,必然关注时间。魏春媛《秋天深处》对时间的关注,其实质是她关注生命的体现,从作品表达的实际情况看,无论是《秋天的花朵》《冬天的童话》,还是《远山的呼唤》《散落的花语》《故土的深情》,其主调都是《生命的咏叹》。

  《穿过生命的炼狱》《人到中年》《父亲,我心中的一面旗》《摘一滴清泪捎回故乡》,等作品,为我们描画出了魏春媛个体人生的清晰历程。父亲被打成右派的遭遇,注定了魏春媛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苦难的生活、特殊的经历”。然而,并没有被右派的大帽子压垮的父亲,在大批判、审查隔离、原始森林改造的磨砺中,成就了笑对苦难的性格和“海纳百川的胸怀”,也以此为女儿做出表率,并“谆谆教诲/让女儿懂得了生命的意义”,“让女儿学会了坚强”。由此使那在别人看来是蹉跎的岁月,仍成就了魏春媛“多彩的人生画卷”,因而也成为了她时时追忆的美好流年。“错过了花期,也错过了春雨/可我生命的深处/爱依然、梦依然、恨依然… …/所以,我终将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发/出发,去遥远的天涯……”(250)生命的可贵不在于无恨,而在于爱其所爱,恨其当恨;人生的美好也不在于没有苦难,而在于战胜了苦难还怀抱追求。有爱有恨的生命才是鲜活饱满的生命,始终怀抱追求的人生才能成就多姿多彩的人生。

  错过了春天还有夏天,错过了夏天还有秋天。仅从外在条件的占有或赋予上看,人生的春天和夏天赋予魏春媛的实在不多,但因为魏春媛从未放弃追求,坚持了耕耘,所以最终也同样拥有了收获的秋天。因此,她的诗集从《秋天的花朵》开始,她要《坐在秋天里写诗》。“坐在秋天里写诗”,是魏春媛现实人生的真实写照:在身为知识分子的父亲的教导下,魏春媛自幼即喜爱阅读,并将此爱好修炼成为一种不懈的人生追求。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追求,才在迈入人生之秋的中年,“突然的想写诗,不写都不行,还是古体诗。写着写着,不知怎的,又突然地转而写起了自由体新诗。几年的功夫,就写出了几百首”。“坐在秋天里写诗”,也是魏春媛理想人生的诗意描绘:写诗,是人生的作为;诗意的栖居,是人生的梦想,“梦里,一个人在寂寞的空庭中看尽了春的梦幻、夏的斑斓、秋的成熟、冬的柔情。梦醒了,还是一个人在纷繁的世界里独饮黄昏”(154)。总之,在魏春媛个体人生的《生命的咏叹》中,我们所听到的主旋律是激越、昂扬、乐观的,间或有平和的副调的交响,较少感伤低回的音色的插入。这就是魏春媛人生风貌的特质,这也是魏春媛诗歌创作最鲜明的特色。

  在对时间的关注、生命的咏叹中,在对个体人生历程进行叙写表现的同时,魏春媛也表达了时间、生命与共性人生关系的认知、感悟。其手法主要是通过选取和营造富有典型性的意象来进行的,而最具代表性的意象就是叶子、雪花。在《秋天深处》里,涉及叶子意象的诗作随处可见,单以叶子为标题的就有《与一片落叶的对话》《最后一片枫叶》《秋季?红叶?情怀》《红叶》《想象一片叶子飘落的姿态》《飘落下来的叶子》等。植物的叶子,是生命最直观的标的物;叶子的萌发、生长、衰落,是时间起止、生命兴亡最形象的呈现。因此,在诗歌创作中,用叶子的意象来表现生命的样态和时间的变化,是古今中外的通例,所不同处在于不同的诗人寄予在叶子意象中的情思有所差异。那么,魏春媛在叶子中寄予了怎样的情思呢?

  “我”与“一片叶子”展开了“对话”:“叶子”以一个长者关爱的情怀、体贴的话语述说提醒着“我”的人生经历与生存状态,其所表达出的都是过来者的生命体验。“我”回报给“叶子”的是贪婪的亲吻和坚定的选择:“我终于又回到你的身边/甩掉厚重的铠甲/张开的臂膀,露出我雄悍的英姿/然后,让无尽的野麦告诉你/我曾经迷醉的/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那份永恒的野性和锋芒”(4)。可见,这里的叶子——一片落叶,没有因为自己的凋零而感伤;这里的“我”——人,与叶子为伍,并展露出雄悍的英姿,呼喊出不屈的誓言。

  红叶,即枫叶,是秋天最典型的象征。存于魏春媛诗中的枫叶,拥有丰满的“聚积一季的情怀”,令人沉醉、赞叹、仰视;激起人们对它“曾经一身的青葱/只为那份洁白而红”(8)的守望。叶子,生命的象征;飘落的叶子是成熟的象征,同时,也是死亡的象征。魏春媛更看重和欣赏的是叶子成长的一面,成熟的一面,即使是到凋零飘落时,在她的眼里,叶子也不是死亡和凋零,而“是一片飘飞的云”:


  你是一片飘飞的云朵

  当枝头的绿叶黄了

  你便放飞执着

  没有眷恋,没有哀伤

  仿佛从没来过

  你是一片飘飞的云朵

  总不甘心就此沉默

  哪怕是萧瑟的雨夜

  哪怕是雷电的肆虐

  你依然在风雨之中穿梭


  你是一片飘飞的云朵

  花样年华曾在你的头顶绽放

  缕缕馨香牵着你

  趟过了长长的梦之河


  你的路途蜿蜒曲折

  等下一个季节来临的时候

  干枯的枝头

  依然会结出肥美的硕果


  (《你是一朵飘飞的云》)

  坚守执着,“没有眷恋,没有哀伤”,积极乐观,寄望未来。这不就是魏春媛的人生态度和生命特质的诗化表达吗?有了这样的人生态度与生命特质,她就必然在收获了《秋天的花朵》之后,讲述《冬天的童话》;她就必然在欣赏叶子之后,赞美雪花:


  你来去总是无声

  满身的银光

  透视着生命的淡泊与平静


  冷,是你的表象

  心中却有烈火升腾


  你不在尘世里发抖

  坚毅来自天成

  一季的繁华

  也要让爱在心里永恒


  风,是你的翅膀

  飘舞,是你最好的抒情

  甘愿化作春水

  去迎接万物的新生

  (《咏雪》)

  作为北方出生的诗人,写雪是正常甚而是必然的;用“无声”、“淡泊与平静”来描写雪花,也不足为奇;奇就奇在魏春媛揭示出了雪花“心中却有烈火生腾”和其“坚毅来自天成”的品质,这是对事物复杂性辨证而深刻的认识;妙就妙在她将雪花视为生命的存在,并表达了对存于这一生命体之中的兴、亡相继规律的豁达乐观态度,依如她对叶子所怀抱的态度一样:关注时间的流逝,注重生命的价值,豁达、积极、乐观面对人生。至此,我们也就能够形成对《秋天深处》整体的阅读判断:它是魏春媛笑对流年的歌唱!

  时间,作为生命存在的物质依据和标的物,它只能标示出生命的长度。然而生命,尤其是人的生命,仅有长度是不够的,他还必须拥有足够的宽度和厚度,只有这样的人的生命才饱满丰盈,也只有这样的人与人生才称得上多姿多彩。而这一切的实现,都仰仗人要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持之以恒的努力。由于家庭的出身和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使魏春媛自幼就爱好文学,并把写作当作自己一生的追求。但受时代大背景和家庭小环境的制约,使魏春媛在五十岁之前没有条件、精力去实现她的人生目标,可贵的是她从未放弃追求,即使是“折断的翅膀/也要在风雨中学会飞翔”(167)。正是凭借这样的五十年的追求与努力,使魏春媛拥有了既有长度,更有宽度与厚度的生命与人生。《散落的花朵》里,那纷繁的意象,灵动的情思,深刻的感悟,细腻的表达,就可足见其生命的丰盈与人生的多彩。这是人生财富的积淀,也是生命能量的储藏。正是有了如此的积淀与储藏,才形成了她五十岁之后看似突发实为蓄积既久的喷发式的诗歌创作的出现。

  在已往的五十年间,魏春媛一直“在飞逝的光阴里/寻找灵魂安放的地方”(31)。她找到了:“只有在诗里/才能找到灵魂安放的地方”(27)。有了诗歌,她就有了《朝圣的路》、《一条回家的路》,因而使她《灵魂不再苍凉》,《穿过生命的炼狱》,攀上《生命的高度》,绽放出《生命的光芒》。至此,我们就应该懂得:生命的长度,尤其是宽度和厚度,既是诗人所以成为诗人的原因,同时,也是必然结果的表达形式。而这,既是人与人生的哲学,也是文学创作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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