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伏的中午,酷热难耐。旁边法桐上刚刚还叫得噪人的蝉可能被热得口干舌燥了,关闭了双翼的摩擦。几只麻雀在法桐树叶底下张着小嘴乍开翅膀。树叶一动不动,苍老的树干好像被烤裂了一样。炙烤着的空气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整个小区的空调开着像是一座工厂的车间轰鸣着。

  下午四点多钟,天突然黑了下来,风也慢慢地越来越大,黑云一下子压了下来,紧接着雷霆霹雳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随风倾泻。

  屋内漆黑漆黑的,我没有开灯,站在阳台上看着瓢泼大雨,突然看到一辆小车在暴雨倾泻中红色的尾灯一闪而过,那不是大雨中的她回眸一笑,头上的无沿帽的帽徽在闪电里闪烁的雨中的红色的五星吗?一刹那我竟然在黑暗中从书橱里拿起那件雨衣,有一股要冲进狂风暴雨里的冲动……


  五十年了。

  我们军机关门诊部就在军部大楼的南侧,进去军部大院左边就是。

  冬天部队拉练的时候,文工团领导安排我和两位女兵作宣传鼓动工作。我负责收集拉练部队的好人好事编成快板,再由两位女兵打着竹板儿在部队拉练的时候说唱。三九严寒大雪还飘了两天,在专门配给我们的“天津大屁股”车里根据各个团营连送给我的好人好事编写,白天基本上呆在车里,所以落下了膝盖疼痛的毛病。

  我们的门诊部主任是政委夫人,脾气特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猛一看特别像那位“旗手”。

  拉练结束以后,我的腿老是酸疼。团长说我是“关节炎”,让我到门诊部去拿一种药,他经常吃的,就是治疗关节炎的。

  我到了门诊部碰到主任,她扶了扶眼镜说,“我们的大秀才来了?”“大秀才有事儿小李子在这,她值班呢,我去去就来。”

  我到了窗台上的“小窗户”那里,那位被叫做“小李子”的女兵低头看书。

  我敲了敲“小窗户”,她抬起头转过身子,军帽下面的“马尾辫”一甩,问我拿什么药?

  我很随意的说“拿一盒尼克松”。

  “你要拿什么?”

  “尼克松。”

  “什么?”

  “尼克松啊。”

  “哈哈哈哈!”

  她突然一阵大笑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她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了。

  我愣在那里。

  “怎么啦?”

  主任回来了。

  “他……”小李子一只手指着我一只手还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的。

  “他怎么了?”主任又问。

  “他,哈哈哈哈,他哈哈哈哈要吃尼克松……”小李子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大秀才,你想吃尼克松?”

  “是啊。我膝关节痛,我们团长说吃尼克松。”

  这一下轮到主任“喷儿”的一下哈哈大笑了,她老人家的笑声如雷贯耳。

  她们两个的笑声把我弄蒙了!

  等到主任喘过气来,直起腰来,对小李子说,这是咱文工团的大秀才,书呆子!准是这两天把尼克松访华的新闻看多了,满脑子都是尼克松啦!

  “大秀才,刚才你说你哪里不舒服?”

  “膝盖,膝关节痛。”

  “哈哈,你们团长告诉你吃什么药?”

  “尼克松啊。”

  “可的松!我的大秀才!”

  “对对对!可的松可的松!”

  虽然是大冷天可是我一下子臊得都出汗了。

  “小李子,快给咱文工团的大秀才拿一盒尼克松,嗨嗨!我也说错了,拿一盒可的松!”

  小李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拿了一盒可的松。她又拿过一个本子,让我签名,眼睛盯着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急急忙忙签上名,拿上药转身快走,刚走两步,又被“小李子”叫住了,“回来重新签名!”说完又笑得直不起腰了。

  主任拿起本子一看,也笑得摘了眼镜。

  我接过本子一看,在“取药人”一栏里,我填的是“尼克松!”整个的蒙圈啦!

  从那以后,尼克松可以治疗关节炎就传开了,我再有任何病也不敢再去门诊部看病拿药了。直到那年的八一建军节,主任找了文工团领导让我给门诊部创作了一个朗诵节目,这个节目里有一段是朗诵小李子三更半夜抢救战士的先进事迹,“尼克松事件”才慢慢消失。不过和这位小李子倒是慢慢地熟悉了。


  那一年也是七月份。有一天我到市群艺馆开会,吃过中午饭就坐公共汽车回来。我买了票,坐在车门栏杆后面的座位上。天气也像今天这样的闷热,那时候公共汽车没有空调,窗户都开着,里面就像是蒸笼一样。车里面的人都盼着天气预报说的今天有大雨,好凉快一点。坐了一站地,小李子突然上来了。她先看到我,很奇怪地“哎”了一声,然后趴我耳朵边小声地说“进市里买尼克松了?”说完她笑着坐在我旁边。我看她背着的挎包里鼓鼓囊囊的,问她买的什么?她嘴一撇,“不能问女同志买什么!”她看我穿着衬衣,让我注意军容风纪。我说“你呢?拿着军帽当扇子!”

  “你的挎包也鼓鼓囊囊地呀”,她说。

  “里面装的几份稿子”,我说。

  又过了一站,车停的时候起风了,西边的黑云彩翻卷着一层层一层层的压了过来。风卷起来的尘土噼里啪啦的打着公共汽车的车身,还从窗户里扑进来。我赶紧把窗户搖起来一半。车里面有人欢呼起来,“可也凉快凉快吧!”

  车刚刚启动,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哗”的一下,雨就像瓢泼一样下了起来,从窗户潲进来的雨冰凉冰凉的。从窗户往外看,大雨好像是一把巨大的喷壶随风“哗”到这边“哗”到那边。公共汽车前面玻璃上的“雨刷”啪啪地飞快地来回转动着,司机向前探着身体看着前方的路。

  “带雨衣了吗?”小李子问我。

  “没有,”我说,“下车跑啊!”

  她看了看我,再没有说话。

  公共汽车快到军部宿舍了,是“停车点”。军部宿舍在马路的东面,军部在马路的西面。文工团在军部大院的礼堂后面,离这个“停车点”起码要500多米吧。

  天黑黑的,车马上就要到军部宿舍门口了。小李子站了起来,说“我到了”。

  车刚刚站稳车门就开了,大雨哗的一声扑进车里。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到我怀里,说别把稿子淋湿了,我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蹿”了出去!

  我低头看看她扔给我的东西,是雨衣!我一步跳下车,等车开过去,她已经跑远了,影影绰绰看得见她的背影。我忍不住大声喊,她说“我近……!”这时候一道闪电我看到她回头时军帽上的帽徽的红五星!

  第二天我去门诊部送雨衣,主任说“小李子感冒了,在家里发汗呢。”我一听就急了,说她把她的雨衣给我才感冒的呀!

  主任听了我的解释,说“李副参谋长生了一个好女儿!”天哪,她是我们军李副参谋长的女儿!

  “秀才,你把雨衣先拿回去,等小李子感冒好喽再送过来,当面感谢,好不好?”

  又过了两天,我们下部队演出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回来了,背包还没有打开,我就拿着雨衣跑门诊部那里了。

  主任见到我,“秀才不出门就知天下事,出门了消息就不灵通了吧。”

  “小李子她……”

  “李副参谋长调军区了,他们一家都去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纸条,递给我。

  “秀才,你来还我雨衣主任和我说了,不值得感谢啊,因为我离得近呀。”

  “秀才,小李子把雨衣给你她感冒了的事儿可以写点什么吧?”

  现在,雨衣就在我手里,保存了50年了,她的雨中回头“马尾辫”甩起来的雨水和闪电下红色的五星帽徽也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