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欢读曹操的《短歌行》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当时还不能够理解“去日苦多”这句话的深刻内蕴和外延,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流逝,间或听到亲人或尊长离世的消息,常常始而惊,继而痴,进而思,转而想,以致于竟无语凝噎。蓦然回首间,我才发现,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就如明月黄花,已成过去。过去,曾经蹉跎过的日子太多、太多了。

我的这番思绪,是被岳飞的一首诗《题青泥市萧寺壁》再度唤起。昔日与恩师刘云飞老人相识相知的情景,又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在1982年,我在徐州高考名落孙山后,从关内负籍至松原市、辗转来到黑龙江,在延寿县二中高级中学读书。次年秋季的一个周末,回到我在乡下的二舅父家,帮助干农活,累的晚上浑身疼痛,夜宿村支部,看天棚上糊的报纸,发现《黑龙江日报》上有一征文启事,于是就拿起笔来,写了一稿《以身许国,振兴中华》,此稿在《黑龙江日报》发表并获大奖,在社会上和学校里引起轰动。文章发表后不久,《黑龙江日报》天鹅版主编刘倩华老师来电话打听我的情况,接电话的正好是曾经代过我语文课的刘葆英老师,葆英老师把这个消息告诉我,还热情地带我去她家做客,刘老师的爱人刘厂长亲自下厨做饭,在炕上盘腿而坐与我侃侃而谈,谈话间,一位年事虽高,但风度翩翩、气宇不凡、颇有军人气概的老人走了过来,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行列,这位老人就是县政协委员、刘老师的公爹、退休前在县一中任教的恩师刘云飞先生。

刘云飞老人过去虽然是教数学的老师,但对历史、文学、社会科学尤其是书法、日语等等,都有极高的造诣。刘老还很盛情的约我去他老人家的住所,继续我们的话题。那一天,老人向我和盘脱托出了他那非同寻常的经历;那一天,我们爷俩从华灯初明,直谈到东方欲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忘年交。

谈话的主题,自然而然的从我们最喜欢的诗歌和历史人物切入,那时候我是书生意气,年少气盛,自以为知道的知识不少。也许是刘老看透了我的心思,大概是想让我收敛一下自己桀骜不驯的性格,懂得谦虚谨慎的道理,便开始和我谈诗。说到历史人物所写的诗,他谈到日本明治维新年间的首相伊藤博文,刘老说:这个人对中国文化是有所研究的,伊藤博文有首诗,就是:“豪气堂堂横太空,日东谁使帝威隆。高楼倾尽三杯酒,天下英雄在眼中。”老人进一步解释说,在眼中就是不在眼中,其诗气势咄咄逼人,他的这首诗,其实是源于岳飞的《题青泥市萧寺壁》诗:“豪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真节报君仇。扫清中原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同样是豪气堂堂,但两人所处的地位不同,环境各异,所以抒写的内容也有所不同了,可见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在中外是不可低估的。后来我曾遍阅资料也没有找到这两首诗,直到电脑的兴起,我才查到岳飞的那首诗,不过电脑中的诗还是有错误的地方,至于伊藤博文的那首诗,到现在我还找不到出处。可以想见刘老的文学知识之渊博,让我叹为观止,由衷钦佩。

刘老还通过诗歌让我更深入的通达事理,了解社会人情,让我明白读书是学习,阅读自然,了解社会是更重要的学习的道理。老人背诵了薛论道的几首《水仙子、愤世》等词曲:

翻云覆雨太炎凉,博利逐名恶战场,是非海边波千丈,笑藏着,剑与枪,假慈悲论短说长。一个个蛇吞象,一个个兔赶獐,一个个卖狗悬羊。

趋朝履市乱慌慌,不见人闲只见忙,沽名钓誉多谦让。貌宣尼,行虎狼,在人前恭俭温良,转回头兴谗谤,反了脸起祸殃,尽都是腹剑舌糖。

《见兔放鹰》:眼前光景眼前情,那样人儿那样行,一分势利一分敬。半针儿不挫影。再休提松柏长青,见兔儿将鹰放,看风儿把舵更,到明朝另有阴晴。

明投暗购,龙争虎斗。置身那用文章,进步全凭铜臭。头尖的上天,老实靠后。清浊混混,谁与别流?红缨白马争先去,赤手空拳在后头。

刘老告诉我:《明代歌曲选》甚好,描述世人丑态、相思之情、仕途坎坷、宦海失意、乡思离愁,趋炎附势寻常事,明争暗斗,文人、老实人最无用。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品味刘老的话,可谓把人情世态剖析的淋漓尽致,让我感慨无限!

未了,他还教导我:一个年轻人要想将来在社会上有所作为,离不开涉足社会、了解社会、服务社会、利用社会、主宰社会这几步。刘老文化底蕴深厚,精通书法、兵法、数理化……,尤其是对社会生活都有其深刻独到的见解,他的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正所谓: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使你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思绪神游天地之间,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悟到他不仅是在给我上文化课,而且在给我提前上社会科学的大课,其拳拳爱心,让我感念万分。

刘老感觉我在学校住宿不方便,吃的也不好,干脆就让我住进了他的家,和金研一起,我们爷仨在一起经常谈古论今,聊到深夜,我从刘老的身上获得了对我一生都有好处的十分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健全的道德训诲、对时世艰难的感悟和阅尽人情的至理名言。
  按照南方的风俗,对尊敬的长辈要尊称为老爷,所以,我开始叫刘云飞老人为我的大老爷,期间,我父亲从关里来我处探亲,刘老曾要我把这个称呼改为大爷,因为老人的老儿子金研和我是同龄。我父亲说:葆英老师教过我,是我的老师,对刘老师的公爹,还是叫大老爷好,况且,老人的大儿子和我父亲也是同龄人,所以这个称呼一直延续到今天乃至永远。

弱冠之年的我,有过很多五彩缤纷的梦想,我景仰刘老的书法和在日语方面的造诣,曾一度闪现过向老人学习日语的念头,我也把这个念想告诉过老人,他很高兴的教我日语五十音标,至今我还对他用日语念我的名字时候的表情和动作记忆犹新。可惜我不久就到宣传部工作了,整日忙于工作和写作,应酬日常琐事,感觉学日语也不容易,所以对学日语的念想如柳絮飘忽,随风聚散,以致一无所成。时光如水不能倒流,我想,如果我当时下定决心,拜刘老为我的日语启蒙老师,以刘老对我的关爱和博学,肯定会把我引向成功之路,即使我天分不高,跬步不休,盈科而进,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人的一生中往往有很多的机遇,像火花一样,显现在指路标上,转眼间就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想追寻已经是望尘莫及、痛悔莫名了。使我感觉痛悔的,不仅在此,就是刘老教授的数学课,我也没有学好,对不十分感兴趣的知识浅尝辄止,竟成了我性格中的劣根性,总是阴影不散。本来我是应该从刘老业有专攻和人生经验中得到领悟和教益的。

因为在校学习偏科,我感觉自己考上重点大学的希望不大,也不想再在经济上连累我的父母亲,想另辟一条亦工亦读的自食其力的新路,当刘老知道我的这一想法后,不仅没有阻拦和笑话我,还积极支持我这一异想天开的想法,他老人家动用了社会上的力量,为我的就业煞费苦心。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1984年7月25日的一天,我们刚吃完早饭,天空就下起了大雨,望着窗外的天空,刘老若有所悟,一个计划在他的心中酝酿成熟,刘老打着伞冒着雨从南窑烧锅胡同出发,带着我去找他的学生、时任政府办主任的李国章同志,想请其帮忙给我找一份工作,雨中,老人向我介绍了李主任的求学经历:李主任家境贫寒,很小就挑起了家庭的负担,打水种地砍烧柴,样样都干,但他在学习上特别刻苦用功,高中毕业后考取了清华大学,因为进京求学的路费都拿不起,所以就近草草的选择了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政府工作,也是靠苦干实干加巧干,干到了主任的位置上的。
  在雨中,老人还为我讲述了张学良三上延寿打土匪的故事,未了,他老人家意味深长的告诉我,张学良已经是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他所生活战斗过的地方都会成为历史遗迹。如果将来我也成为历史人物,那么,我们爷俩走过的风雨人生路,也是会成为历史陈迹的,他在盼望着那一天的早些到来。当时我暗想,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在我和刘老走过的路上、在政府门前,建一个长亭,就叫“怀云亭”,用以寄托我对老人的感恩之情。

刘老常以杨昌济的“紧闭桃园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空”一联用于自况,用于寄托对我们做儿女的健康成长的殷切希望,其实。他老人家本身就是一颗参天大树,庇佑着我们这些幼苗在他身边茁壮的成长,免遭凄风苦雨的吹打。

1984年下半年,我被选聘到县委宣传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因为经常陪领导下乡,工作繁忙,初入仕途,压力也大,和刘老在一起的时候相对的少了,不过,只要一有时间,我还是跑到老人的身边,听他讲故事,听他讲他那不同凡响的传奇人生。刘老讲话前,总是先听我对时世学问的看法,然后不苟言笑的、斩钉截铁的讲述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对学问的见解。夕阳透过窗纱,把一抹金辉洒在他老人家的脸上,尽管岁月已经染白了老人的鬓发,但是,透过他那大气和睿智的目光,我仍然感受到的是他那生命的蓬勃生机和浩然之气,那时,我面对的并不是一位古稀老人,分明是久经沙场的年轻将军,那是勇气、智慧和力量的象征。刘老很喜欢读书尤其是兵书战策。他要我好好研读一下《武经七书》,会对我的工作有帮助,如果能整到,他希望我也帮助他整一套,当时我出门到关内外,也没有买到这部书。在刘老的有生之年,我没有能满足老人家的愿望,已成为我终生的憾事!

多日没有看到刘老了,因为在这些日子里,我的父母亲从关内来到我处,我们一直在操办我老弟的事情,待一切商办妥当,我和父亲决定一起带上礼物去看望我的刘老,到了他家,发现老人不在,我和父亲便去了我的葆英老师家,到他们家,看到的一幕把我惊呆了,大叔、二叔、葆英老师都在家,只是他们的手臂上都佩带着黑纱,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我的心头,我问二叔:这是怎么回事?二叔告诉我:他老人家因病去世了!听到二叔的话,我怔住了,我不相信刘老会别我而去,在我看来,生命对于刘老,该是一本才刚刚翻到一半的鸿篇巨著,更为精彩的篇章还在后面;该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他老人家窒息;该是一片白云,病魔的阴影怎么就会那么突然的遮住了他生命的光辉呢?当我明白过来刘老去世是真的的时候,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夺眶而出的泪水淹没了整个的天际。在极度的悲痛中,凑成诗二首:

飘泊欣幸晤尊颜,促膝谈心竟忘年。八方英杰来眼下,九州风云等闲看。

他年相知恨已晚,但存一念叩康安。孰料西游去不返,天地悲恸泪涌泉。
   

长夜无言天地悲,宏才未展竟仙归。捧读离骚哭刘老,烛泪漫洒芯成灰。

驾鹤仙游永世违,遗训流芳启心扉。要是昆仑崩绝壁,再使乾坤放光晖。

从二叔的讲述中,我知道刘老的逝世确实很是突然:晚上人们大都睡觉了,刘老起身招呼我的金研老叔,说是他身体有点不适,要去医院看看。金研忙开门让老人家进屋,刘老不肯,怕他小孙子看到他的病态会吓着的。金研匆忙找来车送老人家去医院,到了医院,他老人家已经停止了呼吸……

斯人虽云逝,高风亮节存。人生像一股澎湃的感情激流,把我又带回到三十年前与刘老相聚在一起的峥嵘岁月,还有二十年前在刘老去世时那些浸透在泪海的日子……,刘老在我的心中就是尊严高贵的一座华表,让我深切领略了他那述说不尽的高洁品格和风度魅力。带着对他老人家不尽的思念,在步入不惑之年的急行军中,我始终看到他那高大伟岸的身影以及在民族多灾多难的时候所表现的大智大勇,百感交集中,我依然掩不住作为他的孩子和学生的自豪与骄傲。恩师刘云飞老人,一个光辉的名字,一个不朽的传奇,像白云、像高山、像大海,必将镌刻在历史的天空。

魂兮归来!师魂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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