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视机前,盲人歌手刘赛的一曲《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唱得我潸然泪下。“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歌声如一条河,款款流过心田;“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歌声似一道辙,铭铭刻在心头。

  60多年的蹒蹒珊珊脚印在歌声中一颗一颗地蹦了出来……那些脚印上写满了艰辛酸楚,写满了苦闷挣扎,当然也有欢乐和窃喜写在其中。

  1955年的夏天,不满七岁的我路过邻村的适中小学校,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吸引了我的脚步。我停下来,望着“神秘”的学校,想知道教室里的老师和学生是怎样的神气怎样的快乐。可是,小学校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窗户纸糊的。我翘脚走到学校的窗前,眼睛贴在窗户纸上,可还是看不到的。他们神气着,我神奇着。

  好容易挨到了下课,我挤到老师面前:“老师,我也要上学。”言语轻得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什么?”老师睁大了眼睛。“我要上学。”“你几岁了?”我生来就是小剂子,老师当我是五六岁。“八岁了。”我忽然有了勇气。老师仔细地打量着我,摇了摇头。“我真的八岁了!”我急了。“你生日是多少?”这个老师可真麻烦,八岁就八岁嘛,还问什么生日。“九月初六。”我顺口回答,仰着脸望着老师。“不行不行,要上半年的才行。”老师连连摇头。“老师,我说错了,是六月初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急中生智”。

  九月,我终于上学了。我家到学校要走三里乡路。上学的第一天,妈妈特地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还用白毛巾给我缝了个新书包。唐德俊老先生(我的启蒙老师,1971年作古)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比我大半年的三叔。“就看你们爷俩了!”老先生甩着我们爷俩的胳膊。三叔是屯里有名的淘小子,我是家里公认的乖孩子。淘小子牵着老师的大手,默默无语,黄书包在屁股后耷拉着。乖孩子却是又蹦又跳,白书包在腚后摔打着。那天的天真蓝,蓝天上几朵白云飘舞着。那天的树真绿,绿树间几声鸟鸣传出来。

  邻村的适中小学校是三间泥草房,全校三十多个学生,分一、二、三三个年级。三个年级由一个老师教,那叫“三组复式班”。坐在教室里,我特羡慕二三年级的学兄学姐们的“渊博”。他们识字比我多,算术比我深。“我将来一定要像他们一样。”我暗暗地下着决心。老先生坐在讲台前,晃着脑袋教我们:“第一课:开学了。”“第二课:学校里人很多很多。”……那时候我们学的是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老师晃起头来读着:b——p——m——f——d——t——n——l……俨然有鲁迅“三味书屋”里的“阿波罗……狗窦大开……”的神韵。(这是我读到初中时感觉到的)“我长大也当老师。”小小的我,傻傻地想,做起了“教师梦”。傻傻的梦伴着我慢慢地长大。

  放学后,我聚来几个小朋友,让他们坐在饭桌旁。我站在墙根,学着老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领小朋友念书——

  “开学了。”“学校里人很多很多。”

  “ㄅㄆㄇㄈㄉㄊㄋㄌ……”

  一屋子的稚气童声,一屋子的欢歌笑语……

  妈妈从门旁探进头,看看神气十足的儿子,笑了。儿子看见妈妈笑了。

  后来,我随着爸妈的几经辗转,我几次转学。但是,不管转到哪里,我始终仰望着老师,决心“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一年级下学期,我转到了加信乡的建设小学。教我们的殷老师病了,班上来了一位代课的女老师。她长长的辫子,弯弯的刘海儿,还和我们差不多的稚嫩的脸蛋儿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儿,上课时总是笑眯眯的,下了课就和我们一起游戏。真就是那句歌词:“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

  一个多月,殷老师上班了,她消失了。多少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可是,她的长辫儿,她的刘海儿,她的酒窝儿,始终印在我的记忆中。(50多年后,我一次回老家,在朋友们的酒会上,我居然见到了这位代课的女老师。酒桌上,她听朋友们叫我的名字,就问我是不是在建设小学念过书,记不记得那个代课的女老师。哦!苍天有眼啊!)读到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是刘凤金老师。那是一位憨厚博学的老师。他,“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老师话语不多,但是每一句都是那么铿锵有力。有一次,刘老师带着我去参加全乡的少先队员代表大会,走在路上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我“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那天,路两旁稻畦里的苗格外的绿。微风徐来,碧绿的秧苗一漾一漾起起伏伏,仿佛是无边的绿色海洋。那天,路两旁稻畦里的水格外清凉,清凉得可以见到泛起的水波和游曳的小鱼。老师的身影倒映在畦水中,那么高大,那么魁梧。我决心“长大后我就成为你”。

  小学毕业,我以学区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华炉中学。那是“低标准”挨饿的时期。全校就两个班。我们是初一,还有一个初二班。“低标准”人人饿得慌。为了解决“吃”的问题,校长想尽了办法。利用课余时间,校长带领师生用镢头挖出了十几亩“校田地”,种上了大豆。我们是秋季入学,正是大豆收获的季节。利用校田地打出的大豆,校长在学校办起了一个豆腐坊。这样,师生每天就可以吃上一顿豆腐,两天还能分上一大碗盐炒豆腐渣。校长和老师心里装着学生,学生心里敬重老师。“长大后我要成为你”,和你一样地爱护学生。

  初二下学期,正赶上落实党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我们的华炉中学解散了,我被分配到隔河二十里的六团中学。这是一所县属的初级中学,老师们的教学水平更高了。尤其是语文老师濮竞成的说文和讲课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濮老师是湖南辰溪人,出身军旅,做过军队的文化教员、军队文工团的导演。转业到地方,做过报社编辑。1963年调入六团中学任初三语文课。他讲课边讲边演精彩纷呈。分析课文入木三分,表演角色惟妙惟肖。一节《范进中举》,竟把慕名来听课的张金凯、刘海峰两位老师笑得前仰后合,涕泗横流竟不知觉。他指导作文不落俗套别具一格。一是讲啥写啥模而仿之。讲浩然的《一匹瘦红马》,就指导学生写《一匹小马驹》。讲鲁迅的《一件小事》,就指导学生也写《一件小事》。学生照“葫芦”画“瓢”,有兴趣,提高快。二是注重编写提纲注重反复修改。每写一篇作文,濮老师都要求学生先交提纲,他还要讲评提纲。三是亲自“下水”示范作文。濮老师的示范作文不是写而是说。他常常在课堂上踱步说文。一篇千余字的作文,他20多分钟就能说就,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那一年中考语文只考作文。文题是《夏锄时节》《<革命的坚定性>读后感》(任选其一)。在我们班插班复习的徐洪涛的《夏锄时节》获全县最高分。

  还有班主任沈魁文老师。沈老师教全校的物理化学课。理化课是注重试验和实验的。学校条件有限,器材和药品严重不足。他就自制器材,自研药品,力争做全做好所有的试验和实验。他还经常写一些科普小品文在报刊上发表。他的多篇教科研论文在全国各级专业刊物上发表。他的专研精神影响了我们。“长大后我一定成为你”!初三毕业时,我在报考自愿书上郑重地填上了“阿城师范”。

  可是,天不遂人愿。我还是因为“成绩优秀”被延寿中学高中部“劫持”录取了。

  延寿中学是一所有着悠久办学历史的完全中学。它1927年建校,在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重要的历史阶段都为革命培养和输送了大批志士人才。学校里集中了许多优秀的教师。语文老师姜新志、陈同瞻。姜老师说起话来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讲起课来旁征博引声情并茂。他的渊博幽默,我们记忆犹新。陈老师出身行伍,终生单身。他的严谨谦和,我们感同身受。

  数学老师是丁文有、刘滨立、钱志英。丁老师是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他的立体几何教的特卖力气,一节课下来,常常是满头大汗。刘老师多才多艺,潇洒帅气。一身藏青色的制服,领口微露着白衬领,精神着呢!他唱得一腔地道的男高音,当年的一曲《亚非拉人民要解放》不知迷倒了延寿县多少青年男女。他编舞,跳舞,指挥在延寿县是有口皆碑的。他的乒乓球、体操、游泳都是最棒的。他的代数课讲得有条有理,听他一堂课就是一次艺术享受。

  钱老师个子矮矮的,眼镜大大的,讲平面三角课提纲挈领,他的精讲多练我们受益匪浅。俄语老师苏世政、吴志诚。苏老师本来是黑龙江大学的俄语老师,反右派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延寿县太平川农场劳动改造,后来到延寿中学教课的。我们现在还能记起他教我们的“俄语字母歌”和他翻译成俄语的“工人阶级有力量”。吴老师是我们高二时的班主任。他是自学成才,俄语的语法课讲得深入浅出有条不紊。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那块黑板,写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知道那支粉笔,画出的是彩虹,洒下的是泪滴.”。“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老师的形象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神气”,老师“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我决心“长大后一定要成为你”!

  可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我亲眼看见我们那些渊博的老师,一夜之间,戴上了高帽,挂上了把名字划上叉的大牌子,游街,批斗,“打倒”,“绞杀”,日复一日,没完没了。我再也不敢“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了。一提起“教师”,我就毛骨悚然。再说我是“黑五类”“狗崽子”,根本就没有资格做一名“人民教师”。

  1968年6月8日,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路过小学校的窗下。趴在那小小的“玻璃眼”向教室里看去:几张破桌椅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地散落在教室里。里倒歪斜的破桌椅上一层厚厚的灰土。“复课闹革命”后的学校竟然是这样的一幅光景……我不知道是心灰意冷还是心有余悸。 命运就是不可思议,它常常戏弄人,也常常在人不经意的时候惠顾你。在我完全不敢再想“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时候,我居然就“成了你”。1969年的1月,黑龙江的大地冰封雪飘。凛冽的大北风卷着大烟炮将硬硬的雪粒砸在踯躅前行的人们的脸上。人们把头紧紧地缩进竖起的高领中,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走错一步摔倒在坚硬冰滑的路上。

  “邵魁,请到大队部来!”刚刚吃完早饭,广播就响起了通知。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仔细地检索我最近的言行,我始终也搜索不到我到底什么地方触犯了“天规”。我颤巍巍地推开房门,一股烟炮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下意识地缩回了屋里。但是,我知道大队部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我竖起了棉大衣的高领,用围脖紧紧地围住了自己,猫着腰钻进了大烟炮。一进大队部,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大队的主要领导全在,刘支书、关连长、唐校长在大队部比比划划,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问题严重了!”我的心砰砰地直敲小鼓。我直直望着领导们,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

  我深知自己出身不好,小问题也是大斗争啊。领导们的脸上并没有我担心的“阶级斗争”。我站在屋中央,哈出的气化作一片雾珠,眼前朦朦胧胧,迷迷糊糊。我实在看不清什么了。刘支书是一位从朝鲜战场上转业归来的老军人,战争给他留下了伤疤,也铸炼了他坚毅和豪爽。啪!支书从桌边站起来:“邵魁,你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队相信你能完成任务。”支书话里有话。说着,他捅了捅身边的唐校长。唐校长吐了一口旱烟,走到我跟前:“根据上级指示,咱们大队要办带帽中学。党支部研究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我懵懵懂懂云山雾罩……让我当老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一个“狗崽子”去教育贫下中农的子女?这怎么可能怎么了得?“我……我怕不行吧……”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怎么不行,”关连长站起来,“你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毕业回来之后的表现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党支部相信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的肩膀顿时沉重了。

  晚上,刘支书破天荒地来到了我们家。爸爸急忙递上了卷好的旱烟。妈妈又急急忙忙地给支书倒上一碗热热的白开水。支书笑呵呵地抽了一口老旱烟,坐在炕沿上:“小邵魁啊,你是咱全大队人看着长大的。出身不能选择,可是路还是可以选择的啊。贫下中农信任你,把孩子交给你,你可一定要干好啊。”“是……是……”爸爸连连地应着。妈妈搥了我一下:“快说话啊。”“我怕……”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怕什么啊,”支书拍着我的肩膀,“工作中有困难你就说,只要不是立场问题,我们一定支持你。”

  支书走后,我一夜睡不着,躺在炕上,眼巴巴地望着房笆。房笆黑乎乎地,怎么一点亮光也没有啊。

  一大早起来,我就急急地赶路了,要去公社参加全公社的教师学习班。

  冰雪路上,一踟一滑。小心翼翼地挪在路上。七里路足足走了三个小时。人走在路上很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幕幕镜头在脑海里叠放:儿时的“上课”游戏,小学时的大队旗手,初中时的名列榜首,高中时的获奖征文;唐老师牵着我的小手把我领进校门,刘老师带我参加全县的少先队代表大会,徐老师的谆谆告诫,沈老师的循循引导;刘校长的高帽,陈老师的铁牌,游街的姜老师,弯腰的彭老师……我仰慕老师的渊博,又害怕老师的厄运。我要在这冰雪路上前行,又担心摔得粉身碎骨。眯起眼睛看看这漫天风雪,眼前一片迷茫。

  初春,乍暖还寒。

  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看着小我三五岁的学生,我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好沉好沉。父老乡亲把孩子交给我,就是把未来交给了我,把希望交给了我。我不能辜负家乡父老的期望。

  “成了你”的我,“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在“那块黑板”上,写下真理擦去功利;用“那支粉笔”,画出彩虹洒下泪滴.;站在“那个讲台”,举起别人奉献自己。

  “成了你”的我,一干就是四十五年。如今退休了。一翻起儿时我的照片,翻起学生们儿时的照片,“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歌声就萦绕在耳边……

  又一个教师节快到了,“成了你”的我,看到那些“成了你”的后生,看着“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桂冠,想起“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赞誉,心中不禁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