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女,三十多年前,尚是一个文学青年,更早前上学时期,便表现得言行特异,常常不合群,便是集体活动,她也独来独往,绝不合群,或折枝山花戴在鬓角,或用枝条编个草帽戴在头顶,或独处一旁默默发呆,或望着远处的某处,独自遐想,总而言之,就是和任何人都不往来,显得曲高和寡的样子,显得十分清高的样子,显得所有人都入不了她法眼的样子,显得自己高高在上,别人都对她羡慕嫉妒而她却不屑一顾的样子,同学们送她一外号:幽灵,她内心里是颇享受这样的称呼,因为那证明了自己的清高,也证明了别人和她的距离,谁能接近幽灵呢?谁又能了解幽灵内心想什么呢?别人觉得她神秘,而她要营造的,就是这样的神秘。

  她是很有些文艺范儿的。少女时候,这样的文艺范儿,曾经吸引了不少男青年,大家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充满了诗情画意,加上很多人赞美她,表扬她,让她越发的觉得自己这样做没有错。但时间过去了三十年后,她依然时常是那样的一种少女状,不过这个时候,见面之后,却是给人要表扬,逼着别人回答:她漂亮不!别人倘若回答:漂亮,她就心满意足,别人如果实话实说,她就要生气,要不高兴,甚至要发脾气,要拉黑别人的。她喜欢文学,但却未发表多少有影响的作品;在一些不曾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可能发过一些作品,许多喜欢写文章的人,都在出书,哪怕是自费出书,也已经非常普遍,但她却连一本哪怕是小册子也没有,因为那要花钱,而她却拿不出那样一笔钱,生活已经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但良好的自我感觉却日益剧增,自负的心态不减当年甚至甚于当年。每每见人,总要越发做出一副少女状,有时候还要做出一副很酷的样子,比如很阴暗的天气,甚至下着雨的天气,她却要戴上一副墨镜,她的心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名人,公众场合,倘若谁没有及时和她打招呼,她就觉得尊严受到伤害,然后要回击回去的,而她回击的方式是,走到那个没有和她打招呼的人跟前,故意声音很大的说:XXX,还装作不认识我!好像天下的人,都应该认识她,都要见了她像见了明星一样围上去要她签名,喊着她的名字,倘若不,她就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已经接近花甲之年,满脸的皱纹,透着一生的不如意,但见了熟人,依然总要问人:你看我漂亮不?大多数人只是应付着说,你漂亮,或者模棱两可地说:呃,呃。但她会把这当做认可,从而心中暗喜,觉得她在别人眼里,依然是美人,大家看她,依然是仰慕。一次,她又这样问一个熟人,并自我吹嘘,说自己当年在学校多么漂亮,多少人多么羡慕,那个人听着,就说:我怎么没有觉得你有多么漂亮?她便立即不高兴了,离开之后,就把那个人给拉黑了。

  很多年后,当年的同班同学都已经退休,看孙子的看孙子,跳广场舞的跳广场舞,爱旅游的天南海北,忽一日,有人提议,同学们搞个聚会,顺便看看当年那个德高望重的班主任老师,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广泛的响应,远在外省某个城市的她,听到以后,开始很高兴,也说了一些希望能和同学们相见的亲热话,一切反应还算正常,但组织者好心对她说,现在是疫情期间,因为是从外地归来,最好做一个核酸检测,免得出现意外,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她一听,立即觉得这是别人对她故意为难,是故意上纲上线,看个老师,又不是看多么重要的国家领导人,还要做什么核酸检测?于是,她决意不去了。但其他的人照常进行,而且活动很圆满,大家很开心。

  事情结束后的一天,组织者在同学群里说这次活动的情况,并说,因为有未参加的同学,所以,他代表全班同学,向老师表示祝福,祝愿老师身体健康。这本来也是一句很正常的话,谁料,她立即在群里回应道:但愿我没有被代表!这句话当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同学们都说,老师德高望重,大家都那样认为,说句祝福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她马上说,老师在她那里,谈不到什么德,也说不到什么威望,原因就是老师当年给她写了黑材料,而所谓的“黑材料”,就是老师给她写的学生鉴定,鉴定中无非是说了她不大合群,不爱和同学交往,学习也一般化诸如此类的话。她说,就是老师的这些“黑材料”,害得她一辈子进步不了,一辈子没有成就,如果不是这个“黑材料”,她可能早就功成名就了,早就成了更多人羡慕的人了云云。

  因为大家都尊重那个老师,又因为她在攻击老师,当然引起了群起而攻之,开始大家还客气,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还是心胸放开些,但是,这个时候,她即刻变成了一只刺猬,谁劝她,她和谁对着干,而且言辞激烈,尖酸,刻薄,有人劝群主把她踢出去,但群主还在苦苦的相劝,毕竟同学,然而,她和群主最后也干上了。群主说,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有点胸怀,也应该对老师有基本的尊重,不应该那样自负而自卑,她居然说,我读的书,你三辈子都读不完,仿佛读书多,就有资格傲视所有人一样,就有资格在所有人面前横行霸道一样。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所有人,也激怒了群主,群主一脚把她踢出了群!

  她一辈子其实都在打工,一辈子都没有成为一个稍微正式一点的单位员工,只是毕业分配的时候,那个单位还算正式,但此后,去的那些单位,自己都是作为临时招聘人员罢了,但因为当年上学,她又是有档案的,借用也罢,临聘也罢,来来回回的,她大概刚好有机会看到自己档案的内容,而又恰巧看到了老师当年给她的鉴定,于是她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不如意的根源所在:全是因为老师的“黑材料”。否则,她早已经不是现在的她了,于是,这个心结就一直存在在心里,越来越大,无法原谅。

  但她大概忘了,在中国,大概只有提拔县级干部的时候,可能才会认真的查看档案,可她一辈子连个副科级干部都没有当过,却坚信,老师的“黑材料”影响了她的进步,所以她永远无法原谅那个老师!

  唉,那个自负、自卑而可怜的人,她到底都没有弄明白自己人生的悲剧是如何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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