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梦见我的老师吴怀玉,醒来后回忆他教我们时的点点滴滴,不禁感慨万千——从他去世到现在也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由此我产生了写一写他的冲动,但是作为他的学生,我只知道他在教育教学方面的一些情况,至于他的家庭生活及命运际遇我就不得而知了。那天,我在办公室里跟吴老师的女儿吴桂云老师闲唠嗑儿,不禁又谈起了他,她对我讲述了吴老师的苦难经历。

【吴桂云】我父亲大概生于一九二几年吧。他在五岁时就没了母亲,两个姐姐也先后病逝,跟着父亲过着贫困不堪的生活。因为家里穷,父亲只念了几个月的书,就辍学了。冬天他光着脚丫儿,穿着破烂的单裤,拉着小爬犁到河套里去打柴。没有钱买镰刀,他一冬天硬是用手撅了一垛柴火。十多岁的时候,父亲让他到双城种地去。到了双城他就病了,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据他自己说,有一天,他遇到一个老者,老者让他给写几个字看看。老者看了说:“小伙子,字写得不错啊,你很有前途,还得继续念书啊。”(我现在揣摩,这可能是父亲做的一个梦)

于是,父亲说什么也不在双城呆了,一步一挨地往家走。奇怪的是,半路上病就完全好了。到了家,父亲继续上学读书。父亲非常聪明,也非常刻苦,学什么会什么。毕业后考取了牡丹江师范学校,后转入佳木斯师范学校。那时候读书的费用都是国家救济的,父亲因成绩优异总是获得国家一等助学金。到假期休息日,父亲也不回家,坚持在学校做校工,勤工俭学。尽管这样,晚上睡觉我父亲铺的还是麻袋片子,把省下来的钱,给我爷爷寄回去。那个年代学校是五分制,每次考试父亲除了音乐打四分,每科都是五分。凭着优异的成绩,毕业时候,学校要求我父亲留校任教,但是他还要回家赡养我爷爷,因此没有答应,他回到了家乡延寿县,在一所乡级中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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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工作以后,我父亲经人介绍跟我母亲成了家,生下六个儿女,一共是九口人,生活十分贫困。一个月二十多元的工资,吃国家的供应粮,平均每人每天合三两粮,一个月四两豆油,于是,我父母一锹一镐地开荒种地,贴补家用。到了低标准年代生活就更苦了,吃野菜,树叶、榆树钱儿,吃橡子面。那橡子面既苦又涩,吃下去大便便不下来。

( 右图:作者白鹭)

尽管生活如此的凄苦,我父亲却仍不失其人民教师的操守。有一次他去种地,阳光灿灿,鸟儿啾秋,哎,道边什么玩意儿,花花绿绿的?原来是两元钱!哈哈,该着我走字儿!那时候的两元钱,顶现在的两三百元,对一个贫困者有多重要,可想而知。但他把钱拿在手里想,我捡到两元钱高兴了,丢钱的人该有多痛苦啊!于是,他把手一扬,将钱扔到风里:找你的主人去吧!每次上地的路上,我妈要穿地走毛道,他不干,非要走大道不可,他怕踩坏了人家的庄稼。

路边见到一棵小苗压在土块下面,他停下脚步,“哎呀,你哭什么?你快要被压死了?”弯腰扒拉开土块,把小苗扶正,培上土:“以后好好地长吧!”——你说,像他这样慈悲的人当今有几人能及?

有一次,我母亲看到孩子们饿得哇哇直哭,偶尔偷掰了几穗别人家的苞米、摘了人家的两个角瓜,回来准备蒸熟了给孩子们吃,被我父亲知道了,我父亲大发雷霆,我说你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走,到派出所自首去!他拽着我母亲的手要走,我母亲扳着门框不肯去,孩子们被吓得哇哇直哭,父亲放开了母亲,但还是逼着我母亲把东西悄悄送回到人家地里。事后,他跟我母亲和孩子们说,饿死也不要拿人家的东西,那是不劳而获,损人利己行为,再说人家丢了东西有多上火呀!我父亲是一个从来不动人家一根草棍的人,可以说,他一辈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的心底是多么的纯洁无私啊!

我父亲非常重视家庭教育,重视孩子们优秀品格的养成。我家屋里那扇旧门,是黑色的平板儿,父亲拿它当黑板,每隔几天就用粉笔写一条格言,都是励志的名人名言,像“欢乐顶峰有泪泉,悲哀深处有圣光”、“熟读心中有本,勤作笔下生花”等等,写完,给我们解释一番,等我们背熟了以后再换新的。从那时起,我们就受到了爸爸的“三观”教育,至今,那些格言还铭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 

                               

【白鹭】暑假过后,开学我就上七年级了。班长代老师发下来六七本教科书,其中一本厚厚的,金黄色的封面,上面印着两个黑粗的宋体大字:“几何”。因“几”字的第二笔写得较直,看起来像个“八”字,我们这些同学都很疑惑,怎么还有“八何”这门课程呢?上课铃响了,第一节是数学课,拽拽哈哈地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师,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儿,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深蓝色中山服,方脸,单眼皮,大嘴,头发乱蓬蓬的,说起话来特有底气,嗡嗡的。他走上讲台,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别看我穿得破,我肚里有干货!哈哈哈哈!他举起课本问大家:这是什么课本啊?

八何!

他又是哈哈大笑:什么“八何”啊?还九何呢,这是几何。几何是研究空间结构性质的一门学科,它是数学中最基本的研究内容之一。他介绍完把书本往讲台桌上一扔,就讲起课来。从此,每天第一节数学课他来了,“啪”地一声,把课本教案往桌上一摔就讲起课来,整个讲课过程,他都不用看一眼书或教案,对教学内容完全吃透了,真是胸有成竹。他讲课的语言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时常还要穿插进来一段哲理、一则小故事。他每次来都带着圆规、三角板,但他很少用这些教具,单纯的一个三角形、一个圆儿,他一挥手就是一个,差不多跟使用教具画的一样规范。只有特别复杂的图形他才动用教具来画。我本来不喜欢数学,语文学得特别好,作文获过全校征文优秀奖,数学却是我的弱项,老师讲课总是勾起我的瞌睡虫儿,两个眼皮像压着两座大山一样沉重,令我抬也抬不动。每节课我都在拼命地与我的困倦做斗争,下课铃响了,老师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眼皮上的两座大山也不翼而飞了。所以对我来说,上数学课无异于受苦刑,期末考试,我的名次总是在后面“打狼”。自从吴老师来了以后,我被他的讲课迷住了,课后也特别喜欢做几何题,觉得做几何挺好玩的,每道题的已知、求证、证明有如写论说文,需要有论点、论据、论证,考试成绩在全学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吴老师在上课时间不但在我们班表扬我,还在任课的其它两个班大肆“吹捧”他的得意弟子,说他弟子是个“天才”,以至于在下课以后,有不少别的班同学都跑来看我。我被看得莫名其妙,问你们看啥呢?他们笑着说,我们来看看

“天才”是啥样儿。当时弄得我有点儿无地自容,心里暗自埋怨吴老师。要知道,那时候“天才”并不是个褒义词,当时全国人民正在炮轰林彪的“天才论”。

其实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连“地才”都算不上,我几何学得好是他把我夸的,夸出劲头儿来了,再就是当时正在开展“反潮流”运动,报纸广播里都在宣传“白卷英雄”的事迹,受此影响,班里同学都不怎么学习,只有我往里钻研的缘故。如果像现在这样,大家都玩命似地学习,力争上游,那我肯定得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

吴老师在讲课的时候,我坐在前面,听得特别投入,但是更多的同学不感兴趣,在后面乐干啥干啥:有悄悄唠嗑儿的,有偷看小说的,还有的两个同学在后面瞎闹,拉拉扯扯,以至撕巴起来了。吴老师瞪大眼睛,用姆指和食指比划一个一寸多长的玩意儿说,你们闹吧,闹吧,不白闹,闹来闹去,将来政府就得送给你们这么长个玩意儿(指子弹)!说得那两个同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显得特别的尴尬。有的同学背地里对他不满意,叫他“吴豆芽子”,我对这个叫法特别反感,原来是吴老师的父亲被叫过这个外号,他们家过去生活特别贫困,靠吃豆芽渡过的荒年。

没几天,大字报挂出来了。在学校的后趟房老师的办公室窗前拉着一根细绳,细绳上挂着一长溜儿用报纸写的大字报,都是教师和学生写的,其中两张是批判吴老师的,一张是批判他“鼓吹林彪的天才论”,一张是指责他把枪口对准了革命同学,其居心何其毒也!当然这其中也有我写的大字报,我写的大字报都是校长指使老师,老师指使我写的,我不肯批判老师,只好把枪口对准林彪、孔老二,反正他们也不会找我来理论。

虽然吴老师被大字报指名道姓地批判了,第二天他还是照常来上课,照常表扬我的成绩,损那些捣蛋的学生。他来上课,手里总是拿着一个用过的青霉素药盒儿,里面装着他从各班黑板下面拣来的粉笔头儿,都是其他老师用完的、手指快要捏不住的粉笔头儿,他像宝贝似地装在药盒儿里,讲课时他就用这些粉笔头儿,尽管讲台桌上放着新的粉笔盒儿,里面都是嘎嘎好用的粉笔,他就是不用。他在家也是这样,吴老师的女儿对我说,“父亲每天洗脸,都把脸盆斜立在墙边,用里面少得可怜的水来洗脸,他说,每次洗脸不能超过三两水,超过三两水等于糟蹋资源了。尽管我家吃自来水,用水有的是,但他还是要这么做。”嘿,敢情从那时候起,吴老师就有节水意识了。他讲课前有一个习惯,就是用粉笔头儿在黑板的右上角写一条劝学励志或者节约闹革命的名人名言。如“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等。他嘱咐值日生,下课不要擦掉,到第二天上数学课,他换新的格言时再擦。

一个学期结束了,我在期末几何考试中又考了个一百分。但这个暑假我过得不怎么快乐,有一天我上供销社帮妈妈买东西,正遇上我的一群小伙伴在街道上打狗。他们把狗打急眼了,疯狂地向他们扑来,他们转身逃跑,狗在后面追了上来,这时,不明就里的我走到这里,被狗一口咬在了大腿上,右腿被撕下来一块肉,周围还留下四个牙洞儿。我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才养好,到我上学时,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程了。这回再上几何课时,吴老师看着我,说这回你可够呛了。我也知道我跟不上了,痛苦地点了点头儿。此后每次讲课,吴老师都是先讲半堂讲过的知识,然后再进行新课,尽量使我能够与新课接上轨。不到一个月,我又跟上了吴老师讲课的步伐,又成了全学年学习的佼佼者,天天又能听到吴老师对我的表扬了。

到第二年开学,来教我们数学课的是一位新的老师,吴老师不教我们数学了,(因为我有原来的基础,数学学得依然挺好)。听说吴老师被学校指派来报我们的音乐课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很是遗撼和可惜,觉得吴老师确是一位“天才”的数学老师,让他教音乐,有点儿白瞎了。再说,吴老师有大骨节病,手小,手指节都是大疙瘩啷子,像糖葫芦串儿似的,这样的手怎么能弹好琴呢?校长咋想的呢?没想到,上音乐课时,吴老师那又短又带疙瘩啷子的手指在琴键上轱辘过去轱辘过来的,琴键被那双小手轱辘出串串优美、欢快的旋律来,我们的心儿也乘着那旋律飞起来了。我觉得他这种“轱辘弹奏法”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翠竹青青哟披霞光,春苗出土哟映朝阳。”伴随着他的琴声,他那雄浑、粗犷、浑厚的歌声在教室上空回荡,令我们心潮澎湃,豪情满怀,现在回味起来,那声音真是不错的男低音。

别的老师教音乐,教会我们完整地唱一首歌曲就算完成任务了,这是多么省力的事情。而吴老师呢是边教歌边教乐理。如他教我们《春苗出土映朝阳》,先把简谱写在黑板上,然后在音符下面画勾儿,全音符唱四拍,他在下面画四个相连的勾儿,四分音符唱一拍,他在下面画一个勾儿,八分音符两个唱一拍,他在下面画一个断开的勾儿……全都画完勾儿,他领着我们用手势一边打勾儿一边唱音符,这样就使我们直观清晰地明白每个音符要唱多高、唱多长,对乐曲不再感到抽象、难以把握了。我的音乐功底就是那时候积累起来的,他这种“打勾教学法”也被我所传承,我当老师后,在音乐教学中使用,被我一直沿用到现在。此外,吴老师的画还画得很有基本功,他在黑板前讲课时随手就能勾勒出一幅生动、传神的简笔画来。他在学校工作期间,哪科缺人手,领导就指派他去教哪科,他都能拿得起来。

记得期末照毕业像的时候,吴老师还穿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中山服,头发还是那样乱蓬蓬的,有的老师劝他去换一套衣服,把头发梳一梳,他摩挲了两下头发,说出他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嗨,就这玩意儿吧,别看我穿得破,肚子里有干货儿!他真不是吹牛,他是对自己雄厚的学养非常自信。现在还能看见那张毕业像,校领导、班主任都坐在前排中间,其次是任课老师,吴老师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可见,吴老师在学校是最边缘的人物,可他在我们的心中始终是最好的老师!


【吴桂云】我父亲从小家境贫寒,又少于照顾,冬天穿单裤,光脚丫,在学校铺麻袋片子,所以,不到五十就病魔缠身,经常头痛,一痛就是好几天,腿脚还不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在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以后,实在不能上班了,就病退在家,生活依然贫困。最后几年,他患了胃癌,每天靠喝酒来抑制剧烈的胃痛,就连睡觉都搂着酒壶,疼醒了就掫上一口。他走的时候,大约是六十五岁左右,没人知道他具体多大岁数,属什么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小没有母亲,父亲比较粗心,没人给他记着年龄,他上学和工作后的出生年月日都是瞎蒙的。

父亲走了。送葬那天,在前往县城的路上,天空一直飘荡着迷蒙的小雨,小雨纷纷扬扬,好像在为他送行。而在把他往火化炉里推的时候,窗外是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惊天动地的,我想,连老天爷也在为这个菩萨心肠的人的逝去而痛哭流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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