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
一直想见你。
当所有的盼望和思念已经凝结成一滴流不出的苦泪时，亏得天怜我，出差——成了我见你的一个美丽的藉口。
我背着沉甸甸的梦想，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渴望见你的心情是如此焦躁不宁和炽狂，在颠簸的途中我忘记了疲劳与凛寒。回忆的亮光不时在脑海中闪现，那一刻，我焦躁的心似离弦的箭，我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箭，射向远方、射向你！
那年冬天真冷。我坐在送货的卡车驾驶室，刮雪器如冻僵的羽毛般生硬地刮着鹅毛大雪，四、五米之外的能见度极低，似乎天地之间仅有这辆车孤独地向前爬行，异常缓慢和艰难，手、足很快被冻得僵麻了——
我辗转多次才找到你的住所。我站在门外，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但愿我在那一刻拥有的神力能唤出昔日的你来，血在脉管里突突地狂跳。我屏息声气地等待着。
门开了。你被门切割成窄长的影子，你穿着火红的毛衣，表情严肃，声音冷漠，像一尊古老的雕像，我的血突地冷却了，我感到自己快要结成冰！
我尴尬得像傻瓜似地定在那儿，很想躲进老鼠洞里去，楼道上却只有垃圾没有老鼠洞，我想像偷儿似地逃走，可恨却白痴似的定在那儿！我的脸一阵红似一阵，你没有马上让我进去的意思。我敲错了门，你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在等待什么，你瞬间从门里倏地消失了，掷给我一句芝麻开门的咒语：进来吧。我艰难地迈进那扇陌生的门。这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的《门槛梦》，你的门外没有门槛，我却比跨过最高的门槛还艰难！
屋角的床边坐着一个男人，像你信里给我描述过的，很魁梧。但你并没说他长着一脸骇人的青春痘，象炸开的豆子，满脸开花。那个把你奉为女皇的人帮我卸下行李后招呼我坐下，我瞪着我的情敌，茫然地不知所措，你却让我们来个自我介绍，我干巴巴地报出自己的大名后，你却怪笑说你咋没听过。
我压制着羞愤的怒火坐在你们对面的椅子上，中间的桌子像道楚河界限，你们俩坐在床边，开始审判我这个＂犯人＂，我跟这位情敌没话找话说，时不时以递烟、抽烟来打破那一阵又一阵令人难堪窝火的沉默。
我躲在烟雾腾腾的桌子后，把泪水埋在发胀的眼皮底下。我开始专注地注视烟头的火光和灰白的烟灰。看它如何准确地掉落在地板上，你们俩轮番问了我几次有没有吃饭，我说吃过了，看样子你们刚吃过饭；并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你从塑料袋中取出长得像螺钉的咸菜让我品尝，你说这是你们这儿的特产，据说叫地螺菜。我日夜兼程地坐车坐车不停地坐车。
为了能早些见到你，在经过一天两夜的长途跋涉中仅吃过一顿饭。奇怪的是我在见你之后，柔弱的肠胃居然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只是口渴难忍。我取出盛着残茶的杯子，要你给我倒杯水，你却执意要倒掉杯中的残茶，从茶叶罐中倒出茶叶，亲手放进我的杯中，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喝茶，你知道我喜欢喝那种酽得足以淹死人的浓茶！
你对我的茶瘾了如指掌。口渴难忍的我不停地喝水，又不停地去厕所排泄。
你取出你们俩人的影集让我欣赏。我的脑子里却有一群狂蜂在嗡营。糟糕的，我还必须为这些照片配上言不由衷的说辞！你与他合影时的表情一律显得严肃很多，爱笑的你没有留下笑容，我感觉到了那层吸附在空气中的忧郁。
我顺口又问你的男友，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他笑说还早呢，一面又在那间房子里规划着未来的新房、未来的家，俨然他已是一家之长，你的准丈夫！他当着我面怜爱地抚摸你的头，夸你是个挺不错的女孩，问我是怎么打听到你的住所的，我说我逢人便问你的芳名，你的男友得意洋洋地说，你直接问某某大学最漂亮的人，不就打听出来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的男友喜欢喝酒，我进门后的那一瞬，在窗台上早已看到喝了一半的＂条山大曲＂，在抽完所有的烟之后，顺着我的视线，他从窗台上取下那瓶酒，又取了两个酒盅，说是为我接风洗尘。
我们轮番喝着酒，我用心灵中一种更强的力支撑着，平衡着没有失态，此时在你的屋子里，我最难做到的是展示笑容。
我的脸僵硬，我的声音空洞且生硬。在那个尴尬难捱的下午，我说我还没见过黄河呢，因为你曾在信中提及，你们学校的一边围墙即是黄河。我的提仪你俩欣然应允。我脱了皮夹克，穿上西装，你替我打了领带，然后再由我把它像活扣的绳索般套到我的脖子上去。
在你打领带的过程中，你的男友笑着向我解释，你对打领带的活儿好奇，包括你为我打领带，也只是因为好奇而已。我知道你曾多次为我打过领带，而且是第一个学会，并且教会我打领带的。我突然那么热切地想看到黄河，想看到你信中向我描述过的波澜壮阔的黄河。你曾在第一封信中写道：＂心灵之约已成难圆的旧梦＂，并送给我一首你喜欢的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你让我等你两年，可是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你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不久，就完全推翻了曾经的誓言。
我收到你最后一封信是在夏天，你竟然残酷地让我当你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用吻封缄》那首英文歌还在耳边回荡，像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预言。
你在向我证明，我的等待只是徒劳的等待，我的渴望与思念没有半点意义，你已经投入到这个满脸开花的男人的怀抱，你将在生命中重复我们曾经的爱情故事。你和他挽手同行，而我这个多余的人，就跟在你们身后，瞻仰你们的种种亲密之举。
当我伫足河畔，我的心是何等苍凉！何等凄怆！！浑浊的河水缓缓地流着，你却教我俯身看河水，腾跳的细浪像煮沸的水，在夕下的余晖里泛着金色的鳞光……
你说河边有美丽的石子。我一连捡了好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块，你说捡几粒小石子就可以了，何必捡那么大？！
我说，凡是好看的，我都要。
你的表情甚是怪异？？我站在离你们颇远的地方，呆望着东逝的河水，思绪翻滚，难以明状。我茫无头绪地在乱石堆中狂走一气，鞋底也不知何时绽线了，我感到又沮丧又丢脸，便说想去补鞋，你俩一前一后地领我去纳了鞋底。
修补完鞋底之后，天色已黄昏，你们问我晚饭吃什么？我说随便！你又问我吃什么菜？我努力从混沌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想了一会，菠菜吧。你想让我俩去买菜，我说我累了，想歇一会。
你的男友出去买菜了，宿舍的那把椅子上只剩下我，我不敢看你，我疲倦且又灰心，你就站在门外的楼道上烧饭，我却不敢看你！
我后悔我怎么还呆在这个不受欢迎的地方，后悔我怎么选择了这个该死的地方，后悔我怎么不早一点逃掉……茫然失措的我开始为此行找一个理由。我在深深的心底不断地重述，只想把旧日的一切封存。
我并不想惊扰你生活的宁静，只想让受伤的心远远地看你一眼，再慢慢地离去，无论我如何痛苦如何绝望又如何地无奈。我将忍受。为我曾经的负心赎罪，为我曾经的迷惑忏悔。上帝呀，请让我以千百倍的勇气支撑到底吧！直到这幕悲剧拉下帷幕，直到我再次从你的生活你的记忆中消失？？泪水一次次漫上来，我疲惫不堪地坐在那把生硬的椅子上，我没勇气坐到你的床边去，那儿早巳没有我的位子，它已不再属于我。
我呆坐在那把椅子上，不知在等待什么，也许你的男友很快就会回来，既使有机会，我也不知该对你说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显得无比漫长和短暂。
门敞开着，你有机会同我说话的，但你却什么也没说。你从我带来的那只冻鸡的腹腔内取出鸡蛋大的冰块让我看，你说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冰块，哦，原来是块冰！你说你久不炒菜了，手艺不好，却又频频地端菜上来；并从床底下取出学生们送你的精致酒杯——那是对你教学工作的认可和奖励。
你对我们两人说，谁也不许多喝，否则你生气！
你的男友替我一次次满上酒，你就坐在他旁边，你俩在一个碗里吃着饭，亲密无间地坐在楚河界的另一边。我一杯接一杯地吞下这带火的毒药，让它应合我的悲哀我的苦涩？？与我那流不出的伤悲溶为一体。你炒了盘没有盐的土豆丝，据说它叫——无言的结局，又炒了盘没有油的菠菜，我替你破译了这道菜的密码——薄情寡义……我不辨滋味地吃着，内心里却是一番翻江倒海的无奈。
酒喝完了。只剩下隐伏的伤口和愤怒？？也许还有一些被冰冻掉的想念吧！
你的男友又提议再喝点啤酒，其实我不想失态，其实我不想多喝，其实我想走，极度的疲惫极度的刺激极度的伤心，我的理智快要颠狂了！我和看不见的力量在较劲，不断地做着徒劳的挣扎，任他去买酒。
我说我想休息，想去你们三楼的招待所登记？？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你让我再多呆几天，我说不必了？？你突然泪流满面地问我，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吗？我说没有。你接着又厉声质问我在黄河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呀，你说凡是好的，我都要是什么意思？！我沉默着，怕我癫狂的理智。
你哭了，哭得很伤心，我连安慰你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多年的思恋和无奈的期待，多年的渴盼和无休止的折磨？？独自在人世间漂荡的苦闷、酸辛又怎及我思念的苦辛？！我想握住你纤细的手，无奈我的双手却从你的指尖无力地滑落，我伏在你的床边失声痛哭，再也不能自控再也无法自持？？我只记得我喃喃向你倾诉，没有你的日子该如何艰难，没有你的日子我又如何能活下去？？在我失声痛哭时，你的男友不知何时已提了酒站在门口，我模糊地记得我们动了手，后来又滑稽地合好如初。带着那样一种屈辱不堪的记忆，他把我像疯子似地强行送进招待所，我不能自控，复又上楼敲打你的房门，等我像失去理智的疯子般踹开房门那一瞬，我看见你躺在他的怀里，在那张陌生的床上。我在无梦的哭泣中沉沉地睡去，早晨我又被一阵难忍的干渴折磨醒，似乎只有滔滔的黄河水可以解决我的焦渴！可以平熄我的心火，跌跌撞撞地走向桌旁，头晕目眩，一连喝了三四杯水！酒后的昏晕依然残留在我的肢体里，软弱且无助，前一晚那幕屈辱的记忆烙印般镂刻在我心魂深处。
——心魂深处，我想起我们一同观赏过的黄河。令我如此绝望又如此地走投无路，我想到死，想到在河水里的沉沦，我甚至想到死的壮阔波澜，让那滔滔不绝的河水洗涤我的苦楚与烦忧？？我甚至想给你留下片言只字，站在萧瑟的冷风里，我已没有知觉，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后来我什么也没留，我只求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我又回想起昨夜的一幕情景，你让我不要打扰你的生活，他像个蛮人似的，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你说：＂你不要破坏我的幸福！？？＂当你对我说这句话时，就站在距我几尺高的台阶上？？＂捍卫幸福是人类的本能！＂我在心底里重述这句话时，却是带着那样的讥嘲和无奈。那一夜，所有的大门都向我关闭了。
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我去向你道别时，你宿舍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被中的余温还未散尽？？我最后一次浏览周遭的一切，而一切尚在黝黑一片的朦胧里。脚步趔趄着跨上一辆挂着薄毯的三轮车里，据说这是你们这儿的八景之一。
车子辗轧在冰冻的路面上，发出坚冰细碎的声响，透过挂毯的缝隙，只能看到一边的轮子在冰上直打滑，车子单调、艰难的声音不断重复下去，沿着来时的路径，我踏上了另一条与你相反的路。
那个冬天真冷。浓缩了我一生中最最严酷的记忆，冻结了我的梦想和思绪，黄沙漫漫，北风猎猎，光秃的枝桠，灰色的穹苍，竟然找不到一丝慰藉我心灵的一抹淡绿。我记得在旧书摊上买了本纳博科夫的《洛莉塔》，开篇的经典句子即是：＂洛莉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这本书虽然看得人血脉贲张，血管里被充了酒与火，结局却很悲伤。纳博科夫A字型体型，也许他还是A型血人，从金字塔下面要爬到塔尖上去，不知有多少血肉模糊之驱和绝望的灵魂，成了祭祀品！
那个冬天我多次体尝过死亡，反复咀嚼着人生最最苦涩的记忆和痛苦的滋味，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中了三次煤气！最后一次，亏得我那打到最高档的电褥子，在深夜把我烫醒！
想动却不能动，我一下跌倒在床下，等我努力地爬到通往阳台的后门时，微弱的气力刚够我用手拨开大门？？幸亏那天晚上我没插阳台的后门！我瘫软无力地躺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外面下着雪，北风肆虐地刮着，从阳台后门直灌进来，死亡迎面袭来，它就在我的身边徘徊？？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死亡，当真正的死亡临近时，我却从未想过死亡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破门而入！
我想你，想我双亲双鬓的白发，想这一生中许多来不及去做去完成的梦想，一种对生的渴望在汹涌不绝的泪水里竟超越了我对你的爱。
也是在那个冬天。我在去异地的火车上，遇到一位好心的妇人，偶尔得知你好友的住址，抑制不住忧喜掺半的心情只身前去探望。z是个性格内向却很坦率的女孩。也是你的挚友之一。
她对我的误解和敌视没能使我得到她的优待。
在那间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宿舍里，她说你一心一意爱着的人是c，说你放荡，我生气地同她争辩，坚持说你决不是那样的人！她又说你快结婚了？？在那间阗无声息的小屋，这个消息不啻一声惊雷劈面砸来，我仿佛被人狠揍了一拳，我没哭，任凭泪水无声地滑落，我跌倒在水泥地板上人事不省？？那天晚上，我邀请你的挚友去附近的餐馆用餐，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把泪水弹落进杯中，心内的剧痛和烈酒把我扑倒了，晕黄的路灯映着我惨白的脸、伴着无声的呻吟，深夜的长街上只有疯子、流浪汉和野狗？？
——还有我——被你抛弃的酒鬼！你该看看你曾爱过的人是什么德行！
了无知觉的我被她找人用车子把我送回住地。你永不会得知我为你所受的苦所受的伤害，永不会得知一颗柔弱的心灵在承受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居然还能活下去！那么，就为生命的这种奇迹喝彩！为我依旧活着喝彩吧！！
没有盼望的生活不是生活，只是简单的生存而已，没有激励的工作无疑是一种苦役，没有爱情的心灵亦不过是一片荒漠！多年之后你见我时，仍说我没变。我抱之以淡笑。其实我变了，你也变了，我又何必为此同你争辩呢？
痛苦的经历和感受造就了心灵的层峦叠嶂；崎岖突兀与沆洼不平。同在一座城市里，我们却咫尺天涯！同在一座城巿里，我却残酷地命令自己忘记你！在陌生的城市里，我举目无亲，伴随着那样一种不堪重负的记忆与屈辱。
在孤寂的旅店、街头，宰割着自己的灵魂，一夜夜在酒精的麻醉中睡去，在脑海里播放已被篡改的歌子＂？？冬季到异乡来看你——爱是唯一理由，渴望见你，内心却凄然，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还是我呵天还是天，你的心已不似从前，我还是我呵地还是地，你的心已不似从前？？＂那个酒醉之后的清晨，雪下得很大，我骑车去拜见你的挚友，路面上的玻璃渣在太阳的映照下竟有些剌目，我的心阵阵刺痛，仿佛在那一堆碎玻璃渣中翻滚，一路上都洒着我漉漉的血。多年之后我还一再想起那个飘雪的早晨，和我见过的那一片绿色的玻璃渣。记忆中一连串的镜头都被我编成只硕大无比的花环，准备敬献给你，而那个冬天的荒寒，竟连一片干枯的花瓣也不能保留。
——我已无物可献。
那个冬天真冷。我在离开它之后，居然没有想念没有回忆没有感叹也没有惋惜。多年之后，我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个城市的面貌，只记得通往公园去的那条路，水泥柱砌成的拱顶与远处的荒山平行，给人一种荒凉的肃穆之感。
我没有勇气从那儿通过——－那是生命之门也是死亡之门。大悲大恸之后也许还不得清醒，却是那个早晨我看到的那扇巨大的门廊，给了我许多的启示。
站在门廊下，不知风来自哪个方向，却仿佛是八面来风，吹着我潦倒不堪的情愁，凄清冷郁的孤寞，狼藉四处的醉酒，也吹走了我对你最后一丝眷念。此后，在我离开那座城市之后，再也没醉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