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开了,一位背微驼的老人被扶(或者说是抱)了上来。他那根根直立的头发银白,大而无神的眼睛疲倦地仿佛四下看着,松垮下来的眼皮间或蒙一下眼睛,干裂的像淤泥被晒起层一样的皱纹与灰红的老年斑互相交错,爬满了方正的脸,脸庞好像被什么东西染上了一层灰白色……

  人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一位头发花白的军官缓缓地向老人走来,仔细打量,欲言又止,突然他动情地握住老人的手。这是一双枯干瘦长褶皱不堪的手。可握在他手里的,却好像是一双温热有力而又厚实的手……“你去吧,保国为民。”军官眼前浮现出头发微白,面带慈祥,胸膛笔直的老师,就是用这双手摸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肩,送他参军的。他不禁惊喜地喊出:“老师!”人们惊喜地盯着这场面。

  军官把老人搀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腿半跪着,激动地询问老人。老人眼里流露出茫然的神情,微笑着,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喘起粗气,流出口水。军官掏出手绢,把老人嘴里流出的口水擦了擦。老人又对他笑了笑,依旧是一脸茫然。

  那位扶老人的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把军官搀起,谈起老人的事。原来这个中年男子是老人的儿子,自己是老师,现在在农村教书,这次进城来是给年已八十又三的老父亲看病的。老父亲老年痴呆了,并且患了癌症。

  车到站了,军官把老人背下车。

  “三十。”

  “怎么这么贵?就到前面的234军区医院。”

  “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现在这钱还叫钱吗?我这可是公平收费。”出租车司机鄙夷不屑地瞪视着他们。

  “好吧!”

  军官把老师扶上了车。老人斜坐在座位上,目光向着一所小学校门,面色威严,嘴正在蠕动着,像是正对上学的孩子们讲着什么。

  “他——,他——,是不是高峰老师?”出租车司机惊奇地盯着老人,询问军官。

  “是!他是我父亲。”中年老师回答。

  “老师,我是阿明呀!不认得我了?”司机红着脸,握着老师的手摇动着。老师的手像枯老的树干一样,在他的摇动下落下最后一片秋叶。

  老人使劲摇摇头,光芒四射的目光,还是看着孩子们,嘴蠕动着……

  “对不起,我父亲老年痴呆了。”中年老师对阿明说。

  “住院?没床位了。”

  “同志,医生让住院做手术,想想办法吧!”军官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瘦弱的手掌使劲儿撑在窗台上,好使身体不要倒下去,用无奈的眼神乞求着。

  “没床位了,叫我怎么办?”护士不耐烦地说。

  “院长来了,你们找找她。”另一位护士对军官说。

  “没床位了,那也不能让病人待在这里呀?”一位中等身材,头发斑白,微胖的老年女人对护士说。问明情况后,又转过头来看着老人,对军官说:“这位同志是老革命吧!”

  中年老师马上回答:“我父亲当了一辈子教师,哪曾革命过呀?就是文化大革命被革命过。”

  “教师?”院长眼光一亮。

  “是的。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因保护自己的学生而被‘四人帮’迫害过的高峰老师呀!”军官向院长解释着。

  “高峰老师?!”院长声音颤抖,脸色骤变,急走几步,上前端详着老人,抓住老人的手说:“老师,我就是二十多年前曾经被你保护过的学生啊!”。

  “你是……阿兰?”军官看着院长。

  “你是……‘将军’!”院长看着军官。

  老师呆滞无光的眼睛望着这帮人,不知为什么围着自己,眼光盯着儿子,好像在询问着什么。

  “马上送到331病房!”院长吩咐到。

  “院长,那是给835部队的杜师长准备的……”

  “杜师长不是还没到吗?等到了之后我再安排。”院长吩咐到。

  护士左右为难,全场的人都沉默了。

  军官一听这话 ,顿时充满活力,突然挺直身子,跨步上前,来了个标准的军姿说:“我就是835部队的杜鹏飞师长,请你马上执行命令。”

  “将军,你怎么自己来了?”阿兰紧握着‘将军’的手。

  “我也想多看一眼,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将军回应着阿兰。

  高峰老师住院的消息一经传出,234军人医院便每天都挤满了人。

  自从四十年代就走上教坛的高峰老师,到底教出过多少学生,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学生怎样,他都清清楚楚地留在记忆里。而现在却成了永远的记忆。可是,当他的学生一个个来看望他的时候,他却一个也认不出来,只是满足而又欣慰地睁着眼睛,一片茫然。

  “老师?好好看看我,我是那个老惹你生气的山娃呀!”一位带着眼镜的中老年人跪在高峰老师的病床前握着老师的手说。

  高峰老师眼放金光,突然坐起来,抓住山娃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嘴一张一合后吐出了几个清晰的字:“你……就是……被我……打跑的……山娃?……”

  “嗯!我就是山娃,我是你打不跑的山娃。我现在也是教师了,也扎根在农村……”山娃高兴地说,泪流满面。

  “我……我……我……”高峰老师流下了眼泪,话还没说完,手便慢慢地松开了,安静地倒在床上,高大的身躯笔直地挺起来,越伸越长……

  医院里呼声如潮!哭声如潮!震彻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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