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这些耳熟能详的长短句在中华大地上流传了一千多年,历久弥新。这种文学样式叫“词”。

我们常说“唐诗宋词”,并不是说这两种文体到了唐朝和宋朝才有,而是说这两种文体分别在唐朝和宋朝发展到了巅峰。今天的人说起来,词和诗完全可相提并论,当初可不是这样。词比诗要年轻得多,在诗已经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发展至“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文中贵族时,词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胡夷里巷之曲,以淫词艳调为主旋律的优伶乐师之歌。这和我们熟悉的那些典丽高雅、豪迈磅礴的宋词可是大相径庭。

词由低俗到高雅的分水岭在哪里?就是以本文开头那几个如雷贯耳传世佳句为代表的词作,那几首词的作者名叫李煜。换言之,李煜是词的划时代人物。

李煜的本职工作是当皇帝,填词是他的业余爱好。李煜的业余爱好不止填词,此人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诗文均有一定造诣,词的成就更是顶级大神级别。这样的人当皇帝算是历史开的一次玩笑。“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李煜被后人称为千古词帝并非指他是会填词的皇帝,而是说他是词界皇帝。李煜的真实皇帝身份不提也罢。

李煜生在南京长在南京,读书、工作都在南京,娶南京姑娘为妻,妻逝续弦还是娶南京姑娘。李煜父亲也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并在南京当皇帝的南京人。李煜是个地地道道的南京人(填登记表时籍贯一栏不能填南京,因其祖父不在南京出生,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

几年前,一位外地文友(古诗词爱好者)来南京,我去看她,她告诉我上午去了牛首山。我说:哦,李煜的老爹和爷爷都埋在那里,你去看了吗?她反问:李煜也埋在那里吗?我答不上来。后来我查了一下,李煜埋在哪里竟然至今尚无定论,这让文人骚客们情何以堪,烧香磕头都找不着地方。

李煜是位亡国皇帝,史界对其当皇帝的业绩当然有很多评价,文界对其业余爱好的评价更多。在中国帝王谱系中,李煜这位皇帝乏善可陈。在中国文艺史上,李煜的作品基本属于顶级水平,尤其词作,李煜是一座绕不过去的丰碑。“史家不幸词家幸”。

专家们通常将李煜的词作分为两个阶段,以南唐亡国为分界线。

实际上,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一个过程。词这种文学样式从不登大雅之堂的淫俗小调发展成顶级文豪们争相采用以抒情明志的文体也是一个过程。说李煜是词由俗到雅的分水岭多少有点绝对化,说李煜是这一转变过程的首席代表人物应该更加合适。

在李煜出生前的一百多年,中唐主流诗人中已经有人公开填词了。虽然那时的词依然被视作“诗余小令”,但当有些词作出自白居易、刘禹锡这些诗坛大咖之手时,估计文人雅士们便不再好意思公开蔑视这种文体了。到了晚唐的温韦时代,词已然蔚为大观。洋洋500首词作的《花间集》出版。

《花间集》,从这书名就能看出,虽然顶级文人、诗家已经不再羞答答作词,但词的格调总体提升不大,大致也就是由脂词粉调升级为风花雪月,仍属流行文艺之列。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李煜前期词继承了花间词风。评家谓:窈深幽约、绮丽柔靡。

李煜后期词画风陡转,题材广阔,含意深沉、哀婉凄凉、意境深远。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几首满腔家国情怀的耳目一新词作便创作于此时。此一转变意义重大,王国维先生评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看来,王国维先生也认可李煜是词由俗到雅的分水岭。

对李煜本人而言,这种画风陡转与其人生境遇突变相关。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这样的人生体验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在我看来,李煜的人格秉性,词作风格,前期绮丽柔靡后期哀婉凄凉之转变都和南京这座城的精神气质高度契合。

前文说了,李煜是喝南京水长大的地地道道南京人。南京是个啥样的城呢?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早李煜四百多年的诗坛老前辈谢眺先生是这样给南京这座城定位的。通俗讲,这是个出帝王也出美人的地方,美人还排在帝王前面。人们一般认为,南京这个地方有皇气,更有脂粉气。李煜在国破家亡前就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

江南还是富饶之地。以南京为都的政权统治着这片稻丰鱼满、士殷民富的土地,江山如画、佳丽可人,吟诗唱曲、醉眼迷离。绮丽柔靡便顺理成章了。

坊间有“金陵多后主”之说,此言不虚。吴后主、陈后主、李后主,这些都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后主(后主即亡国之主)。年长李煜三百多岁的陈叔宝在当亡国皇帝方面是李煜的前辈,在诗词歌曲方面也算李煜的前辈。陈后主被隋军从胭脂井里提上来时一根绳上仨蚂蚱:陈后主和张孔二爱妃,一时传为“美谈”。隋军破城闯宫之前,陈叔宝正左拥右抱地在宫中举行宴会。美酒佳肴,歌舞翩翩。伶工们正温婉柔靡地吟唱着皇帝新作《玉树后庭花》。

南京这片水土养育出绮丽柔靡之皇家文风不是从李煜开始的,几百年前就这样。国破家亡之后李后主和陈后主的表现大不同,这是后话。

唐朝是个诗文鼎盛的时代,在汗牛充栋的唐诗中据说以南京为题材的有三千多首。在文人们眼里,一马平川的荣贵和贫贱都吸引不了眼球,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大起大落才受青睐。南京就是这样一座大起大落之城。

陈叔宝治下的建康(南京)城经过三百多年的都城建设已然繁华之极,是当时的世界之最。在陈叔宝和他的嫔妃们被押往长安途中,杨坚先生一声令下,将这座世界之最的繁华帝都覆城为垦,大火连烧了三个月,陈叔宝和他的嫔妃们到达长安时建康城里的大火还在烧着。

对唐人来说,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幅跌宕就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对诗文而言,这是极好的题材。借金陵兴衰之故事,抒吊古伤今之情怀,这样的诗文蔚为大观自唐始。对李煜而言,浩瀚崇高的唐人诗文是他从启蒙开始的终生必修课。那些瑰丽诗篇描写的六朝古都盛景和覆城为垦惨状都发生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自己雕栏玉砌的皇宫就是在那片废墟上建起来的。这样的感悟绝非一般读者所能有。可以说,哀婉凄凉是李煜文学基因里的东西。当国家在自己手上亡了后,骨子里的哀婉凄凉从其最擅长的词中表达出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回李后主的前辈陈后主。陈叔宝在长安被厚待,受赠豪宅,准以三品身份上朝。陈叔宝和他的旧宫人们日日酩酊,夜夜歌舞。伶工们将陈后主传世之作《玉树后庭花》由建康唱到了长安。

陈叔宝捎话给文帝:身无秩位,入朝不便,愿得到一个官号。文帝叹曰:陈叔宝全无心肝。这位全无心肝的陈后主十多年后寿终正寝于洛阳。

李后主亡国后的境遇和陈后主很像,被俘至东京后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可这位更有文艺才情和士大夫精神的李后主太有心肝了,他在汴梁的表现和陈后主在长安的表现大相径庭。

李煜被俘前的几十年史家称为“五代十国”。也就是说,被大宋灭掉的小朝廷远不止一个南唐,其他亡国君主在汴梁是怎样的呢?如刘阿斗那样乐不思蜀者有之,阿谀谄媚为宋皇舔靴者亦有之。李煜则大不同,亡国之恨溢于言表,每有故臣来访便坦陈心迹,或“相持大哭、坐默不言”。

无论前期后期,李煜词的总体风格均被认为语言明快、形象生动、情真语挚、直抒胸臆。李煜词名响彻九州,粉丝遍华夏,连大宋皇帝的弟弟都是李煜的粉丝。李煜在汴梁期间的作品之广博和深沉又是令人耳目一新,自然更加广为传唱。试想,大宋皇帝得有多大的胸怀才能容忍身边有个这样的李煜。

当年宋兵围城时,李煜曾遣使进奉大批钱物,求宋缓兵,太祖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犹然在耳。做了俘虏的李煜竟然秉性不移,依然故我地直抒胸臆。当李煜让人吟唱他的新作《虞美人》时,宋太宗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千古词帝便随着他的千古绝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李后主在汴梁只活了三年,且死于非命。呜呼!哀哉!

南京人有个绰号——大萝卜,大概是指实心眼、耿直、憨厚的意思。这个绰号不太雅,南京人却并不排斥,今天的南京人还会时常以此绰号自嘲。在我看来,李煜是大萝卜的典型代表。或者说,南京人的大萝卜秉性一千多年前就有了。

身为俘虏的亡国之君兼词坛泰斗,其作品比当朝皇帝的最高指示传播速度更快、广度更大,这想想都让人脊背发凉。何不改回窈深幽约、绮丽柔靡呢?或者干脆大唱赞歌山呼万岁。偏不,整日里以泪洗面,“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真是太有心肝了。

南京的水土养育了千古词帝。千古词帝让这座城的文艺气质更加光彩夺目。敦厚善良、耿直不移的大萝卜秉性也让千古词帝不得善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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