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娘十六岁的时候就没了,两个小姨,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娘十八岁那年,跟正在上学的爹结婚成家。从小幺儿记事起,娘就已经不再年轻,常年劳作而略显粗黄的面庞,但遮挡不住那清秀的容颜,这是上天赐予她这个年纪独有的美好。爹是“文化人”,“吃公家饭”的“公家人”,常年在外,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在家呆几天。家内里里外外粗活细活,都是娘全力承担。娘是一个天姿聪颖的能人,家庭生活安排有条有理,白天地里劳作,半夜撑灯挑线,千针万缝为家人准备夏装冬棉,一家七口日子过得艰辛但很温馨。

“谷雨前后,撒花点豆”。晨曦透亮,大地苏醒,充满清新气息的南岗岭上,蜿蜒曲折的小径在山坡间时隐时现,路边斜地里不时地有一两根枝丫横生伸出,或是爬满了点点片片的绿叶,或是点缀朵朵嫩黄的春花,娘挑着水疾步走在田间小路上。村子地处丘陵地带,常年干旱缺水,吃水困难,粮食低产,农作物以耐旱的棉花、豆子和红薯为主。在满是黏土、沙砾的土地上,刨好一个一个坑,往坑里倒上水,松散的土地不存水,少半桶水倒进坑里“咕嘟,咕嘟”冒几个泡就不见了。从村头的水井里用绳子拨水,再挑到田间地头,一天往返十几趟, 回家进门撂下扁担水桶就去洗手做饭。

六月是雨季的序曲,广褒大地,已满目生机,青苗一日高过一日,在阳光下疯长,在雨水里碧绿。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空气湿漉漉的,隐约有点香气。玫瑰色的晨光染红了半边天空,时断时起的微风轻轻拂动,残留在树上的雨滴从茂密的树叶中滚下去,沙沙作响,好像还在下雨。娘赤脚踩着泥泞向田地走去,走过清清浅浅的水洼好似踩碎了一地霞光。雨后土质松软,间玉米,再将庄稼地里的杂草连根拔起,然后打花杈,翻红薯蔓,给庄稼施肥。

中午歇晌的时候,娘拿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口树荫下,开始搓麻绳、纳鞋底。卷起裤管,拿三根或四根粗麻,捋平拉直,在手心啐一口唾沫,轻巧而适当的在腿上一搓,三条粗麻线就结结实实的拧在一起了。在娘的手下和腿上,松散的麻线就像有生命一样,翻滚着,翻滚着,变成了一条条结实的麻绳。穿在针内,就可以纳鞋底了。也只有麻绳纳出的鞋底最结实。

纳鞋底不仅需要手劲,更需要耐心与巧劲。用旧粗布刻好的“千层底”非常厚实,拿一个锥子,手指上戴着顶针,先用针锥在鞋底上扎一个孔,把串着麻绳的针平着在头发上轻轻划一下,再用顶针把针顶过去。顶过去后,将麻绳在锥子把上挽一下,狠狠地“刺啦”一拽,声音不是那么悦耳,却是那么地实在。密实而均匀的针脚,如同撒在白色长烧饼上的芝麻。鞋底一针一线纳出来,帮一层布一层布抿被子做出来的。鞋帮和鞋底做好再上在一起,一双鞋子就做好了。

北方的秋天走得急。到了十月末,碧空高远,澄澈如洗。天气已转凉,青灰色院墙上瓜蒌藤蔓缠绕,枝叶间的瓜蒌染上沉醉的金黄,清晨蒙上一层白霜。椿树和榆树开始转黄,风一过,落叶翩跹,椿荚“哗啦啦”飞起,如满天蝴蝶。这个时候,秋收完毕,娘把带籽的棉花去掉上面的残叶断枝草屑,摊在院里或场上晒干,再拿到三里地外的别的村子,用轧花机把棉籽脱掉,再让人弹成细软的棉絮。回家后,把弹好的棉絮,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缠在一个筷子粗细长短一样的高粱杆子上,再把剩下的裹在杆子的周围,在案板上将轻如云朵般的绒棉,搓成条条井绳般粗细、尺把长的棉卷儿。做成棉花棒后,把它一个衔接一个地用纺车纺成线,像蚕抽丝一样无限长,缠在纱车的锭子上,在“嗡嗡”声中变成一个个线穗子。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棉絮纺成了棉线。从纺车上摘下来的线穗,要将它们的线头一根一根首尾连接,拐成线绺。接着络线、经线、上织布机。

“唧唧复唧唧,‘妇女’当户织”。当最后一匹粗布尚在机中,冬天也就气喘吁吁地到了。节气不等人哪,娘急急忙忙将机身上的布匹截下来,选择晴好天气浆洗、漂染、晾晒,再放在槌布石上捶揉。每到这时节,寒意微微月辉融融的故乡,棒槌敲打槌布石的“橐橐”声不绝于耳,那场景犹如一幅画,永远印在小幺儿的脑海里。

深秋的夜里,漫长而又带着寒气,娘披着大袄,坐在放着擦子的大簸箩边,不停地用挂满伤口的手擦红薯片。天才亮,房舍鳞次栉比笼在薄雾里,模糊而苍白,本来就是偏僻的小村,越发显得萧条。娘把擦好的红薯片背上房,冰凉的红薯片,如冰块一样几乎要粘住娘那冻得红肿的双手。一片片密密麻麻地摆在房顶上,为了多晒几筐,连出水的水口和房檐上也摆满红薯片。

米面靠自己去磨去碾。磨面的时间一般在晚上或下午,白天要下地干活。等一切准备齐全了,娘就会挑着淘过晾干的麦子或五谷杂粮去钢磨房。不停地把磨出来的半成品倒到钢磨里,动静很大,面粉被震得飞飞扬扬的,娘在头上戴了头巾,将脸面和脖颈裹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时候,前头磨面的人多,排队到很晚的时候,小幺儿就索性躺在几片布口袋上,娘将外衣脱下,盖在小幺儿身上,听着磨面机的轰隆声进入梦乡。“幺儿,幺儿,醒醒,面磨完了,咱该回家了。”小幺儿揉了揉睡意朦胧的双眼,看见劳累半宿的娘已经被飞扬起来的面粉落在身上变成了白人,那双在白睫毛下的双眼露出爱怜慈祥的目光。娘一手扶着挑着面粉和糠麸的扁担,一手抱着哈欠连天的小幺儿,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北风吹,雪花落,冬天裹挟着寒意,渐行渐深。冬天天黑得特别早,五点多已经看不到光,寒气也随着黑夜的降临肆无忌惮,从窗户的缝隙涌上来。冬天夜晚,自是最寒冷的季节,土炕连着的煤火四周,围着一圈从棉花桃里剥出来的湿棉花,小幺儿早早窝在被窝里,看着娘剥着棉花籽,听娘讲那遥远或不遥远的故事,讲她的童年,讲她早逝的娘小幺儿的姥姥......

七岁那年夏天,刚刚三十七岁的二姨突然吐血不止住进了医院,娘带着小幺儿急急地赶往医院,病房外,姨夫抱着双肩蹲在那里,一个大男人哭成了泪人。原来二姨已是胃癌晚期,已经转移多个脏器,只能保守治疗。娘跟姨夫轮流看护着插着各种管子的二姨。娘儿俩在医院的楼梯下背风处打了地铺,前半夜娘哄小幺儿睡了,就去换下来姨夫。病痛的折磨加上对儿女的牵挂,二姨常常夜不能寐,拉着娘的手哭着说:“姐姐,我不敢闭眼,害怕这一闭眼,再也睁不开了,小霞还那么小,我舍不得她呀。”小霞是二姨的小女儿,才六岁,上面有四个哥哥。家里孩子多,间隔年龄又小,二姨整天饥一顿饱一顿,长期胃病也没有当回事,直至恶化成胃癌。每当这时,娘一边心疼着妹妹,一边强颜欢笑劝慰,让二姨放宽心,好好养病。

二姨没熬过那年秋天,便撒手人寰。娘帮着姨夫料理完二姨的后事,把表妹小霞带回家里,跟小幺儿吃住在一起。那些日子,娘经常梦到二姨来家了,说要来姐姐的新家看看。恍惚中,仿佛看到二姨笑吟吟地从里间走出来了……

那年小幺儿已经搬了新家,在村子最南边,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村外的田地,院子里种满了洋姜,洋姜的果实是在地下根上结出来的,娘会做很多洋姜的菜,炒的,拌的,腌的,又鲜又嫩、清脆爽口。

洋姜是一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不需要良田沃地,不需要水乡泽国,屋前屋后的角落、旮旯、废墟,都成了洋姜的安居之地。洋姜如大自然的所有植物一样,春天来了,发芽;夏季到了,开花。洋姜花,无香味,也无异味,风吹无缘于传香。开时屋前屋后一片金灿灿,花朵娇嫩又俏丽,嗡嗡的蜜蜂络绎不绝。叶最大的有手掌般的大小,秸杆和枝叶上,布满着硬硬的毛刺。洋姜生长得高高大大,挺拔茁壮,能长到二米高,成片成片的洋姜,有青纱帐的姿态。微风吹动,洋姜叶会发出“沙沙”的响声。秋天里,洋姜叶变黄了,一片一片掉了下来。地下的果实,把土地都拱成一道道裂缝,白嫩嫩的洋姜呼之欲出。

挖洋姜的时候,不一窝窝的去捡干净,第二年春回大地时,准又是一轮绿叶新芽。一场春雨,一点雨水它就窜出茁壮的嫩芽来,不过数日又是蓬蓬勃勃,恣肆着生命的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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