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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打开县志,关于我们这个小村有这样的记载:当地人多信仰佛教,又坐落在山窝里,便是“佛窝”这个村名的由来。全村人口逾两千,十多个自然村落分布在大大小小山峁朝阳的坡地、溪畔。

  小村位于淮河中下游,洪泽湖南岸;属北亚热带与暖温带过渡区域,季风性湿润气候,四季分明。正是这特殊的气候条件,小村即使遇到干旱洪涝的年份,人们照样可以自救。洪涝的时候,坡地庄稼的收成可以度日。再干旱的日子,溪畔低平的田地多少总会有点收获。所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淮河中上游灾区的女孩子在行乞到小村后便留下来做了小村人家的媳妇。

  小村境内多低山,属大别山余脉,道路坎坷崎岖,出入多有不便。不料,这本属难开发的地域,曾经还被视作天然的屏障呢。抗日战争时期,很多人家都是从水陆交通发达的地方举家迁徙到小村来,说是图个安全。“备战备荒”的年代,一家制造军事炸药的军工厂就隐蔽在小村附近的山沟里。别的地方在溪上建桥多为拱形,而小村境内的桥梁竟一色是凹的;据说是一旦发生战争,立即将小溪上游的水库提闸放水,可以起到阻止车辆通行的目的。

  追溯小村再早的历史,已经无据查考。传说中,小村最早的先民是被当年“朱洪武赶山”时从山东赶到这里的,而后便在此繁衍生息下来。村里的孩子们要是向爷爷追问自己祖籍时,答案往往是惊人的统一——山东喜鹊窝。山东是否有“喜鹊窝”这个地方,孩子们都认为那是很遥远的话题,对此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当从一些平整的田畴边走过时,望着那大片泥土里躺着的青瓷瓦片,我深信小村的历史业已不下数百年。

  童年的记忆里,小村是安闲静谧的。春风吹醒大地的时候,山花漫山遍野地怒放,牛羊悠闲地徜徉在春光里,老爷爷握着长长的旱烟袋在岩石上坐成剪影。夏天在知了的鸣叫里到来了,入夜,蛙声一片,最难忘的还是露天电影,常常是电影结束了还没找着一个落脚的地方,可仍然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丹桂飘香的日子,也是小村最忙碌的季节,地里的庄稼金灿灿的一片,我们也会加入收获的人群。雪花飞舞中,年的气息也渐浓了,家家杀猪宰羊,各式腊肉挂满廊檐;我们都猫在“火塘”边,一边听老人拉家常,一边将花生黄豆玉米放到火堆里爆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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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小村四面环山,东面是白虎山,山脚下是一个人工水库,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青草湖”,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琼瑶的电视剧里高胜美唱的那首主题歌:“青青河边草。”

  由于白虎山紧邻省道,山上的土壤也还不算太贫瘠,于是大凡小村里的形象工程都非它莫属。

  起先,是“农业学大寨”的那会儿,小村人硬是靠背挑肩扛把本来并不陡峭的小山泡修成了层层梯田,粮食产量也没有见高多少,用觉悟高的村民话说:“这叫响应党的号召。”

  后来,乡镇领导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今天这个领导上台说:“绿化荒山,果树先行,三年成林,五年收益。”于是,全村社员上山栽果树,这个领导说桃树、杏树、梨树成本低见效快,大家就一起栽桃树、杏树、梨树;那个干部说蜜枣、板栗、核桃经济效益高,有村民又挖了桃树、杏树、梨树去栽蜜枣、板栗、核桃。

  几年过去,白虎山简直成了一个百果园。

  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偶有几户村民嫌伺弄果树太麻烦,整天不是除虫就是剪枝的,干脆挖了果树又种上了庄稼。不过还好,他们没有像西山、南山那些采石场把好端端的一个山泡给挖成“瘌痢头”,因为农作物套种在果树中间,秸秆的生长自然要比周围的果树矮半截,这恰好给果树起到通风增加日照的作用。

  春天里,你要是走进白虎山,就仿佛置身于花的海洋里。红的桃花、粉的杏花、白的梨花,还有蜜蜂、蝴蝶伴随在你身边翩跹起舞,空气里都充满了香甜的味道。

  秋天,你再来山上看看,一树树挂满沉甸甸的果实,叫你摸摸这个,还想瞅瞅那个。村民也很热情,直接会让你把最中意的果实摘下来现场品尝。

  现在,有外商也相中小村的这座小山泡,说这里有山有水,适宜投资开发成观光农业旅游项目。湖里可以开辟水产养殖和垂钓中心;山上可以开辟水果采摘和农事体验项目。

  小村里的老人笑着说:“鸡窝里还真能飞出个金凤凰啦!”

  看来,祖祖辈辈生活在小村里的人们马上就可以告别那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一个个也能从种地的行家里手来个华丽转身,说不准哪天也会成为观光农业旅游项目开发建设的“标兵”和“能手”。

  小村不敢奢望做“华西第二”,但依托小村的自然优势,合理开发,顺应市场的节拍,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盱眙是“南京的后花园”,我们就把小村打造成后花园里的一片“小菜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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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小村的民风是淳朴的,与那些风流韵事无关。

  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会儿,农村土地还没有搞联产承包,大伙儿干活都是由集体(那时叫生产队)统一分工安排。每天凌晨时分,我们还在睡梦中,耳畔就会响起生产队长那从“广播筒”里发出的如洪钟般的“开工令”:“农妇联小鬼注意啦,今天全体社员都到东湖锥化肥。”

  锥化肥,是隆冬时节干的农活,既可以让冬小麦接上基肥的劲,也可以将冬小麦在越冬前完成那道踩实根系的程序。

  那时,我们晚上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吃完晚饭都早早地睡了,所以早晨醒的也快。大人们起床去地里干活,我们一帮无事可做的孩子也会跟着大人到地里田头去玩,尽管手脚都冻的生疼,但我们照样能把冰凉的石子玩得滴溜溜地转。

  等太阳有一个竹竿高的时候,生产队长便吆喝大家在田头短暂休息,这也是小村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一两个钟头的田间劳作,虽是在数九寒冬,也都个个汗流浃背了,大家席地而息,有人随手就把棉衣解开凉快一下。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便会将此刻当成了他们尽情表演的时段。

  一个先开腔了:“阿英嫂子,你今天的奶子怎么这么大呀?”

  另一个跟着起哄:“你个瘦猴子,阿英嫂子今天的奶子大不大你怎么知道啊?”

  阿英嫂子早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怕这等猴头耍泼?开口便骂:“你这个瘦猴真的没良心,昨晚让你喝了一夜的奶,没有感激老娘哺育之恩,现在你还竟说起老娘奶子大?真是该天打五雷轰!”

  一旁想看笑话的更是一哄而上:“你个瘦猴真的假的啊?阿英嫂子喂你一夜的奶?能不能当众再表演一下啊?”

  那瘦猴得寸进尺:“我倒是想再表演一次,就不知道阿英嫂子愿意不?”

  阿英嫂子是谁啊?当然是当仁不让,撩起衣襟道:“你个猴子,老娘已经生了两个娃儿了,就算多养你一个也无所谓,有种的就来吧?”

  几个年轻力壮的莽汉早已把瘦猴子像捏小鸡似的架到阿英嫂子面前,几个平时爱开玩笑的婆娘顺势按住阿英嫂子,一把拽出她那白花花的奶子,一群男女闹成了一团。

  生产队长一生厉喝:“骚什么骚啊,留点劲干活啦!”

  大家马上收敛起来,各自拿起农具回到起先劳作的原位上,又开始紧张的忙活起来。

  改革的春风吹遍小村的原野,十一届三中全会也让小村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农村实行一家一户的土地承包责任制,大伙儿开始以家庭为单位,日出而起,日落而歇。小村人的物质收益确实增加了,可大众的精神生活也随之淡漠了。

  那些油嘴滑舌的爷们没有了用武之地,渐渐地,开始游走于小村的角角落落。一些精力过剩的人便玩起了花头,今天邀三五兄弟一起喝酒聊天,明天看谁家农活赶不上趟儿,自告奋勇去帮忙打个下手。

  天长日久,风花雪月的故事便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流传开来。

  谁家与谁家打的火热,简直成了共产主义似的“共产共妻”;谁家男人成了谁家的“干活机器”;谁家的老婆又成了谁谁谁的什么什么……

  小村有句俗语:“好话不出门,丑事行千里。”

  一时间,小村里的新鲜事一出接一出:儿孙满堂的老哥与老伴一辈子没有红过脸,也因为帮助邻里犁一亩地闹得不可开交;年轻小伙更是由于跟邻居小媳妇的一句玩笑搞得夫妻怄气三两个月不说一句话;更有一些长舌妇们吃饱了饭没有事做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瞎说一通……

  难得回家一趟的我,春节回到小村,也常常被推举为“和事佬”,为他们充当过几回“民事调解员”的角色。

  虽然没有经验,但我认定我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少爷们绝对不会做出那些“有失体统”的事情。

  我先找那些本分老实的大嫂们聊天,细听她们的一番抱怨唠叨之后,我笑了,问大嫂们:“看到谁家有个难处,帮上她们一把老哥有错吗?”嫂子答:“谁家都会遇着难处。”我又问:“人家为了答谢老哥,烧两个小菜,请老哥喝两杯小酒有错吗?”嫂子也说:“知恩图报理所当然。”我开始反问:“既然老哥做好事没有错,人家答谢也没有错,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呢?”嫂子道出了实情,是小村里的风言风语让她咽不下这口气。我接着说:“嫂子,你跟老哥几十年结下的夫妻情分,那犁一亩地就能给替代了?”嫂子开始支吾着说不出话。我开始剖析给嫂子听:“你和老哥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无事生非的长舌婆娘,她们爱说啥说啥,我们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嫂子笑骂我:“你小子读了几年书,外出混迹几年,倒学会教训嫂子来了。”我连忙赔不是:“岂敢!岂敢!” 最后是老哥进了门来,二话没说,冲着嫂子就嚷:“兄弟来了,你还愣着干嘛?赶紧炒两个小菜给我们兄弟喝酒!”嫂子于是满脸桃花:“是呢,兄弟你快陪你哥聊聊,我去做饭,今儿个留下喝酒!”天空立刻烟消云散。

  遇着那些年轻夫妻怄气的,调解确实不是一件好办的事儿。我这个叔叔辈分的人,与他们的思维方式毕竟也是有点代沟的。跟他们谈三纲五常无疑是对牛弹琴,询问他们夫妻不和的缘由,他们竟冠冕堂皇地说:“没有共同语言。”我责问他们:“当初父母认为你们性格不投为什么你们寻死寻活要结婚啊?”他们说:“因为我们真心相爱。”我诘问:“现在你们没有真爱了?”媳妇哭着说:“他没有以前对我那么好了,现在他的心被小村里别的女孩勾去了。”男孩怒目圆睁:“她不可理喻,整天疑神疑鬼,这个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我有点哭笑不得,明确告诉他们:“你们读的书比你们父母多,见的世面也比你们父母开阔。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既然选择了,双方都要学会包容,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如果在一起是相互折磨,放手也许是一种更好的解脱。我也不想说太多,你们自己想好。”说完,我告辞出门,两个年轻人却面面相觑。1506040657922085.jpg

  后来,男孩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夫妻和好了。我说本来你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要是跟小村里那些婆娘们在一起拉呱,她们能把小村里那些所谓 “风花雪月”的故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简直能以假乱真。

  我跟她们开玩笑,小村里的人应该感谢你们,否则,大家哪来去找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四

 

    当神州大地沸腾在一片“向钱看”的声浪里,小村也艰涩地迈出蹒跚的脚步。然而,地域的局限,资源的匮乏,人们无法奢望“一夜成名”。他们仍然固守着那块“一亩三分地”,执着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坚信那才是根本,毕竟是祖祖辈辈都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可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日没夜地劳作,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整日游手好闲“投机倒把”人活得滋润。

  人们的思维在变,小村的面貌也在变。靠山吃山,经验证,小村每座山里都蕴藏着大量高品质的玄武岩,在大力发展高等级公路建设的今天,玄武岩石子供不应求。政府大张旗鼓地宣传“招商引资”,各种采石、石子加工、石子运输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在小村遍地开花;村民也得到了实惠,走了数百年的烂泥路铺上了石子,不久又浇成了水泥路;伺弄一辈子农活的庄稼汉摇身一变成了公司的“管理员”。

  小村在欣慰地接纳的同时也在慢慢地失去,清澈的小溪浑浊了,清新的空气被粉尘弥漫着,机器的隆隆声吞噬了寂静的夜。

  去年春节回家,车子行进在小村平整的道路上,往日满目的青山变成千疮百孔的“瘌痢头”,茅草房几尽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红砖青瓦,或者是琉璃翘檐的洋房。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先辈给我们留下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地,我们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呢?


    尾声:小村在改变,改变了以往的贫穷落后,改变了陈腐的思想观念,但永远不能改变的是小村的淳朴民风。担心的是那小村人赖以生存的青山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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