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传来的噩耗

那一夜,牟宜之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常乾坤打来的,拿着话筒,他久久地站立,半天未作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继而,他以掌击案,仰天大吼,悲怆之声震颤屋顶,屋内即刻死一般寂静。

电话里,身为空军副司令的常乾坤告诉老友,他的儿子,志愿军空军3师7团3大队大队长牟敦康在执行任务中牺牲了。

消息来得突然,前几日,父子俩还在通信,互相说着勉励的话。而此时,那个生龙活虎、好学上进,只有23岁的儿子,没吭一声,却离他而去了。

世间最难,白发人送黑发人。听闻噩耗,牟宜之痛苦万分,20余天里,他未作一声,整日默默,承受了巨大的心理伤痛。

彻夜难眠里,他仿佛看到了10年前,沂蒙山的红叶开得正艳,一个尚未脱去稚气的孩子,只身一人自日照一路打听着冒险走来,寻找已是沂蒙区行政公署专员的他,要求当兵入伍。那是1941年,沂蒙根据地刚刚经历了日伪军疯狂扫荡。那一年,牟敦康只有14岁。

在根据地,牟宜之是个知名人士,家学渊源深厚,文笔好,擅作诗。书香士绅之家成长起来的牟宜之,1925年即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参加过“日照暴动”,任过山东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自幼恃才傲物,倾心家国天下的牟宜之,抗战爆发日寇南下华北,大员们争相撤往大后方撤退时,他却迎敌而上,赴任险恶之地——乐陵县县长。1938年9月,肖华率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开抵乐陵,建立冀鲁边军政委员会和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牟宜之倾其县政府财粮积蓄支援,并将县武装改编为八路军泰山支队,他被吸收为中共特别党员。那一年,肖华22岁,牟宜之29岁,两位青年才俊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留下一段“枣林结义”佳话。周恩来对此曾给予高度评价:“倘若在抗战伊始,中国有几十个牟宜之这样举一县之人、财、物力投身革命的县长,就会极大地促进抗战事业的发展,使抗战全局有所改观。”

令牟宜之最难忘的是在延安窑洞里,毛泽东主席与其促膝长谈。那是1939年,周恩来调牟宜之到重庆,对国民党上层人物丁惟汾、白崇禧、李济深等开展统战工作。此间,派牟宜之去延安学习,并向毛主席汇报冀鲁边区根据地和重庆统战情况,毛主席听后非常高兴,勉励其继续为国家为人民多做贡献。
      从延安回来,与邓小平同行,在八路军太行总部,他见八路军129师冬装困难,随将没收汉奸数万大洋全部交给八路军,解决了该师当年冬衣问题。

其后他担任鲁北行政委员会主任、八路军挺进纵队秘书长、沂蒙区行政公署专员、、山东军区独立一旅政委等职,坚持抗战斗争。牟宜之不仅性喜谈兵,到了战场上,也喜欢冲在最前头。1941年,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下,牟宜之被困在山里。那一次,敌人的炮弹不断在其旁边炸响,他自感其身难保,写下绝命书后,用日语对着日寇大声呼喊:“你们打得不准,还得练练本事,才能打着老牟宜之余、与肖华握手修改尺寸.jpg子!”

爱子之心是真切的,牟宜之对这个有主见、爱学习的次子格外青睐。但孩子的确太小,便安排牟敦康进学校学习。而牟敦康一心想拿枪打仗,整天缠着父亲要当兵。于是16岁的他,去了抗大一分校,后称山东军区教导团。那一年,是1943年,牟敦康总算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开始了他极为传奇的军旅生涯。刚参军时身体瘦小,全副装备在身,连行军都显吃力,梁必业政委见了,心有不忍,便让他进了骑兵队。在分校,牟敦康学习了近一年,这一年也是他思想的成熟期,他接受了革命的观念,形成了新的世界观。他曾对战友们说:“当兵就是为了抗日救国,我们要练好杀敌本领,多杀日本侵略者,为中国人民报仇。”

由于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优异,1946年,牟敦康被选调到东北老航校学习,成为人民军队第一批飞行学员。3年后,由于成绩好,航校留下他,成为第一代飞行教官。

“肩挑承先启后业,才涌惊天动地文。一腔热血说珍重,两袖清风亦率真。”在这首《示儿》诗里,看得出牟宜之对儿子的教诲与期望,他希望孩子一生承继家风,正直为人,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关山难阻父子情

抗战结束,牟宜之奉调东北,任中共东北野战军辽东军区司令部秘书长。自儿子当了飞行员,就很少见到他。此时,东北老航校转移至兴凯湖畔的东安,而牟宜之正进行临江第四次保卫战。

意外得到儿子消息的牟宜之喜不自胜,连连写信,却因烽火阻隔,皆无回音。父子二人相隔不远,却无法见面,只有用书信解思念之苦。得到儿子确切地址的他,迫不及待去信一封,关切之情,奔涌而出:

敦康览:

几次给你信都未见你回信,不知你收到否?我甚念你!你的资质、品性、毅力,我都深知。航空在我党内是初建的伟业,你能学习航空是无上光荣之事,我甚为高兴!望努力为之!有所成就!以为我党及全人民服务!……我们都是献身革命,我们毕生精力将完全致力于革命事业,依靠党,比依靠家庭是有力量的!尤其你这样的年轻、纯洁的人,思想上无任何沾染,更为进步之有利条件,努力为之,我在希望你为人民立功!为人民功臣,我实感莫大之光荣。更为我家之光荣。

现在南满情况比较紧张,我们住临江县城,敌人已3次进攻,皆被粉碎了,目下4次进攻已开始,我正严阵以待,联络部(即政工部)工作比较忙,我在努力工作,几乎终日无休息时,你与哥哥皆能自立,能为人民服务,使我更觉愉快!给你“为人民立功”五个字,作为礼品。

我知你已成为我党正式党员,我更愉快,更放心了!勉之!努力啊!光明的愉快的前途,在等候你!打垮蒋介石以后,再团聚罢!将来有机会,再回家看看!

祝你努力

                        父 宜之手草

                        (1947年)四月三日晚 

在这封信之后,直至1950年末,牟宜之陆续给牟敦康写了20多封信,均被牟敦康精心保存。这些信件,时间跨度4年多,总计14000余字。信中所言,都是同样一个基调,即念念于儿子的上进。

牟敦康毕业分配上海、北京。牟宜之调济南工作,可惜,父子俩却未能见上一面,因为牟敦康调动频繁,双方对彼此情况似乎都知之不详。此时的父子间,隔着山遥水远,心头却始终存有温馨的遐想。儿子在上海时,父亲说:“解放台湾后,我们就可在一起了。”父亲还说:“你如有假期,能来济南,看看我两年来的建设。”时,牟宜之正负责济南繁重的建设任务,在他和同志们没白没黑的劳作下,几乎被战火毁掉的泉城奇迹般有了新的面貌。当他站起身抹掉汗水时,多么想看看一样忙碌着的儿子,也让与他一样理想的儿子看到自己辛劳的成果呀!

很可惜,牟宜之的这些愿望,到最终也未能实现!生命是急景流年,有些很平常的愿望,只能是电光火石的一闪,便化为了永远的寂灭。牟宜之决不会想到,他英气勃勃的二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仅有年余。 

父亲的勉励无抗战时的牟敦康修改尺寸.jpg疑给了儿子莫大的动力。“父亲:这个时期因工作较忙,故未给您写信。父亲可不要挂念。多少年来我很渴望着这种改变,决心在那新的环境中、战斗中作出好的成绩来,以回答党多年来的培养与自己的努力,我希望父亲听到我的好消息。尽管存在很多的困难,我将用自己所有的智慧与主观的努力去克服它,父亲当不用对我担心。”这是1951年已经赶赴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牟敦康写给父亲信,寥寥数语,表达了他报效祖国的决心与信心。

他在给家人的书信里,谈战斗、谈生活、谈理想,唯独没有对牺牲的任何顾虑。仅几个月后,他牺牲在对敌空战中。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战争是免不了要死人的,我要在不断的胜利中,看到最后的胜利”

读两位父子的信,百感交集,两代人的互相关心与勉励,互相叮嘱与挂牵,如大海波涛,澎湃激荡,如白云缭绕,情意绵绵。男儿有志,报效国家,虽关山阻隔,却真心难限!

 

为国而战,虽死犹生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牟敦康所在的空3师进驻安东浪头机场。此时,牟敦康担任了大队长,是新中国少见的飞行精英,飞过上百小时的螺旋桨飞机。但与美军飞行员相比,牟敦康仍属新手。

由于战事紧急,需要改装,他们结合之前经验研究喷气机驾驶和空战技术,找苏联飞行员请教格斗技巧。他带病坚持训练,在医院里听到部队参战消息,病未痊愈,就要求出院。他说:党和人民培养我们多年,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要用百分之百的力量回答党和人民!

功夫不负有心人,1951年冬,在两次与敌人上百架飞机的大规模空战中,牟敦康先后击落、击伤敌机各一架,与僚机合力击落敌机一架,面对强悍的美国空军,牟敦康打出了军威。战斗中,他的座机两次受伤,凭借过硬技术,驾驶着千疮百孔的战机成功降落。因表现出色,他成了空3师出名的飞行尖子。

1951年11月30日,志愿军空军对大和岛进行轰炸。牟敦康为轰炸机担任护航,因我轰炸机提前起飞,喷气机部队未能与轰炸机部队会合,美30多架F86机对我轰炸机实施疯狂攻击,我军轰炸机保持队形顽强抵抗,在损失严重情况下,依然投下炸弹。牟敦康和战友们赶到,敌机见状逃跑,牟敦康毫不犹豫展开追击,激战中不幸坠海,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那一夜,安东浪头机场食堂里,餐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刚刚血战归来饥肠辘辘的飞行员们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大家都在静静地等,等那个还留着碗筷空着位置的人。

战友们没有等到他们的大队长回来,长空浩浩,大海茫茫,23岁的牟敦康化作一片白云,注视着自己的战友,为保卫家乡、捍卫世界和平而战。

在战友眼里,牟敦康骨子里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劲,面对强敌,他几次因没能与敌人短兵相接,渴望能多一些酣畅淋漓的杀敌经历。牟敦康性格开朗,人缘极好,与战友友情深厚。他牺牲的消息传来,许多人痛哭失声。多年后,已为共和国将军的孙景华还回忆起战友,说如果牟敦康不牺牲,会为空军做出许多贡献。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历史不会忘记这一天。牟敦康牺牲后,为表彰他的的英雄战绩,部队党委为他追记一等功。作家魏巍根据他的事迹创作了小说的《长空怒风》。而今,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空军展厅巨大的“功臣录”上,牟敦康的名字赫然在目。展板上,一身飞行服装的牟敦康英气逼人,直视前方,在无声呐喊:为国而战,虽死犹生!

 

社稷从来多志士,江山自古少行踪

黄海之上,波涛声声,目睹着百年之前北洋水师的屈辱,也见证着牟敦康的英勇壮举。令人遗憾的是,如同后来的王伟一样,至今,烈士的尸骨没有寻到。如今的沈阳抗美援朝烈士墓中,依然是他的衣冠冢。

  生时聚少离多,死后未见尸骨,这是牟宜之的终身遗憾憾。“社稷从来多志士,江山自古少行踪。”牟宜之这样安慰自己,也用同样道理安慰家人。牟敦康与战友合影修改尺寸.jpg1958年,牟宜之被打成右派,那一会,他不理解,嘴里常念叨:不可能,不可能,我是英雄的父亲。“文革”伊始,他下放齐齐哈尔昂昂溪,游街被斗,忍饥挨饿。邓小平复出,对这位曾以几万大洋解决129师棉衣过冬的有功之人,没予忘怀,批示让他从北大荒回山东老家过日子。

历尽坎坷的他从不悲天悯人、甘心沉沦,而以坚毅自信、幽默坦荡对待人生,把对祖国的热爱,对人民疾苦的同情,对邪恶势力的嘲讽痛恨,对真理与正义的向往和追求,用诗词的形式,吟唱出来,表达在一张张纸片上、烟盒上,甚至火柴盒上。这100多首当时无法公开发表的,蕴含着极高艺术水准与思想境界的诗,光鲜着中国文化传统中志士仁人的思想,伴随着一个资深革命者,走过了战争年代,走过了妻离子去,直到生命尽头。

“常立孥云志,效力在疆场。”多年后,《牟宜之诗》出版,李锐在序言中说道:牟老是少有的保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大知识分子,革命尊重科学,党性记住人性,无产未忘资产;不论处于怎样的逆境,受到怎样的折磨和残害,总是相信真理,总要用笔墨将自己的思考留在人间。

牟敦康阵亡以后,弟弟牟敦庭受兄长事迹感召,毅然考入空军14航校,继承哥哥遗志报效祖国。父亲遭难,他被复员,浪迹40余年,做过伐木工、背尸人、骆驼队雇工、路边小贩等。晚年的牟敦庭回到老家,终生单身,但笔耕不辍,作诗千余首,激浊扬清。

1979年,中组部为牟宜之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人民日报》发表了萧华、黎玉、莫文骅、霍士廉、林月琴联名怀念牟宜之的长文:《有功岂必书之碑》,文尾写到:“‘无诗安能言吾志,有功岂必书之碑’,这两句诗最充分准确地表达了牟宜之的诗风,是多么雄浑豪放、刚正不阿、乐观豁达、纯朴率真。”

斯人已去,精神永存。为国为民呕血奉献者,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而今。在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日照革命烈士纪念馆、故乡牟家小庄牟宜之纪念馆以及乐陵牟宜之纪念园里,都分别陈列着牟敦康和他父亲牟宜之的事迹及壮举,他们父子二人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