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重庆解放后,47军在重庆进行了休整和补充兵员。我们在重庆停留了两个月左右,整个47军就要返回湘西剿匪。我们421团剿匪任务区域是龙山县。当时,二野首长为答谢我们四野部队挺进川东协助二野大军解放重庆,对我们也是关照有加。我们离开重庆的时候没有再徒步行军,而是坐着二野首长为我们准备的船只从重庆沿长江顺流而下,在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登陆。这样一来,我们就少走了五六百里路。春节是在奔赴龙山路上过的,年味尚未散去,我们就到了龙山。在我们第一次过龙山后,二野部队就已经进驻龙山,后来二野将龙山移交给我们四野,我们又将政务民生工作移交给地方政府。

       我们第二次进入龙山的目的,就是彻底剿灭隐藏在这茫茫大山中的土匪及混入土匪中的国民党残兵败将。由于湘西地区为喀斯特地貌,山高且险峻,山中和地下溶洞甚多,而且有的溶洞还十分庞大。交通情况也非常糟糕,不仅没有公路铁路,就连小路也都很窄,并且十分难走。也正因为如此,这片土地上的匪情素来号称“千年匪患”。有史以来,中央政权就从未正式完全掌控过这片区域。国民党统治期间,这里更是民匪一体。有的是职业土匪,有的则是拿起锄头就是农民,看到过路人则放下锄头拎起刀枪瞬间变成土匪。总之一句话,当年在湘西这片土地上,基本上是家家户户都有土匪。我在驻地附近就见过一位老乡额头中间有个弹孔伤疤。当时我看他这个伤像是枪伤,但心想,子弹从额头中间打过,这人还能活么?所以又比较怀疑,我就问他,这个伤疤怎么弄的。他说他表弟是土匪,拉他去他表弟的队伍当土匪,他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不去,还跟他表弟吵了一架。后来另一伙土匪直接来抓壮丁就把他抓走了。结果抓他壮丁的这伙土匪和他表弟这伙土匪为抢劫一个村子发生火并。他表弟那伙土匪赢了,他成了俘虏。他表弟觉得,“我让你来跟我干你不来,然后你跑去给我的对头当兵还来打我”,一怒之下就给了他一枪。子弹从前额穿过,脑后穿出。幸运的是他居然没死。后来被家里人抬回去,还治好了。我听后实在是觉得惊奇,我还亲自查验了他的前后脑,确实有一个子弹贯穿伤。我真的是太佩服这个人的运气了。这也是湘西匪情的一个真实写照。

 1624067391793807.jpg                                 (刘福清的军功章和纪念章)

       当年在我421团剿匪范围内的土匪,主要是翟波平为首和师兴周为首的两伙土匪。这两伙土匪在国民党败亡前都被国民党收编了,一个给了暂编第十师的番号,翟波平任少将师长。另一个师兴周也给了暂编十二师的番号,师兴周任少将师长。师兴周将自己盘踞的八面山称之为“小台湾”,号称我人民解放军永远攻不下来。除这两伙势力比较大已经被蒋介石收编的土匪外,还有魏金万、肖达武这样有上千人队伍规模的土匪。这些土匪面对我人民解放军打击的时候,就化整为零,逃入茫茫大山中隐匿起来。他们地形熟悉,加上多年来欺压百姓的淫威,导致老百姓对他们很是惧怕,一开始老百姓怕我军跟之前历朝历代的政府军一样,过来剿匪走走过场,没剿干净就撤军走人。因此老百姓担心如果他们向咱们提供了土匪的信息而咱们不能彻底消灭土匪,日后会遭到土匪报复,所以老百姓不敢给我们提供情报。慢慢地,当地百姓通过我们的宣传,了解了我军剿匪的决心,同时也看到了我军确实兵强马壮。我们每天也都在跟百姓宣讲我们的政策,号召广大老百姓,家里有当土匪的就给他们捎个信,让他们下山投降。同时针对湘西民间枪支泛滥这一特点,我们也制定了一些政策,例如鼓励老百姓上交家里的枪支,每交一条枪可以分到多少地抑或是什么生产资料。另外,我们的对敌政策是,农民偶尔客串一下土匪的群众,我们尽量不以武力去镇压他们,要教化他们,而对于那些烧杀掠枪、穷凶极恶的职业土匪,及混入土匪队伍中不甘心失败的国民党残兵败将,我们则是坚决予以消灭。具体来说,就是抓到土匪以后,先让老百姓开诉苦大会,由当地百姓来指控这些土匪,对于被指控犯有人命案和强奸案的土匪,我们再通过公审判处死刑。公审后被判处死刑的土匪,一般是审判长拿起惊堂木一敲,大喊一声:“拉出去,执行枪决!”然后一个战士在后面端着枪,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土匪往刑场上走。这个时候很多土匪会害怕到精神恍惚。押他们的技巧,就是要用手掌摸着他们的后背,但是不要挨着他们后背,否则他们会把重量依靠在你的手掌上,由你推着走。你就把手掌贴在他后背上,做到接触但是不受力。如果他重心稍微靠过来一点,你就往前一推,同时大喝一声:“快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前快走几步。如此往复没多远也就到地方了。若真是遇上太怂的货,那也只能两个战士架着走了。其他罪行轻微的土匪,我们还是以教化改造为主,主要就是给他们上政治课,外加劳动改造。劳动改造基本就是让他们修路。吃喝管饱,但绝对不让抽大烟。大烟这东西真是害人。我们刚抓到的土匪,一开始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送去修路一段时间,不让抽大烟,一个个都养的满面红光。

        当时我们421团团部驻地在龙山县洗车河镇。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满山遍野地寻找土匪据点。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对什么事情都有新鲜感,有时候下过雨之后,看到彩虹明明就在对面那座山上,我以为只要爬到对面山是,彩虹就可以踩在脚底下了,结果爬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老百姓用木桶蒸米饭,蒸到一半,还要拿出来,把米汤倒出来,然后再返回去蒸。当时觉得,我们北方蒸馒头都是直接蒸熟,南方人做饭真奇怪,后来才知道这个木桶叫甑。现在听说,这种古老的蒸米饭方式还有助于预防糖尿病。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吃不饱,也没听说哪个得糖尿病。提到南北差异,还有一件发生在湘西的事情让我终身难忘。之前我说过,我们部队是以班为单位轮流去买菜。有一天我去买青菜,集市上有很多人在卖青菜,我看一位大叔的青菜上还撒有辣椒末。心说这位大叔卖菜真实在,还配好辣椒末,就买他的了,我把这位大叔的青菜全部包圆。回到连队我就跟司务长炫耀,我说今天我是捡了个便宜,买青菜人家还给配好辣椒末,你们省事了。司务长是南方人,他听我说完,楞了一下,说:“你个傻瓜!被坑了还以为占便宜了。”我说:“同样的价格,我这配了辣椒末怎么被坑呢?”司务长说:“我们南方和你们北方浇菜方式不一样。你们北方雨水少,所以浇菜是舀粪汤往菜根处倒,不污染菜。我们南方雨水多,所以浇菜懒得费事去瞄准菜根倒,直接就从脑袋往下淋,反正过几天一场大雨就冲干净了。这几天没下雨,你买的菜肯定是被淋了粪汤自己干在菜叶上了。”说完还逗我说:“我们南方人爱吃辣,这吃辣椒是两头辣啊!吃的时候嘴巴辣,下去的时候屁股辣。”听完,我心里别提多恶心了,那几顿饭我都没有吃青菜。还有一次闹笑话是因为柚子。咱河北哪有柚子啊?第一次见到柚子,我心说:“咱北方葫芦是爬藤的,这南方的葫芦都长树上啊?”我仔细看了一下,又跟葫芦不一样,就买了几个。买完,不好意思问卖柚子的人这东西怎么吃。带走找了一群小孩,把孩子们叫过来,问他们这东西怎么吃。问小孩不怕丢人啊!我说:“小鬼,这东西能吃吗?怎么吃?”孩子们说“柚子!能吃,酸甜的。剥了皮吃。”我一听剥了皮吃就开始剥皮,皮一剥开我乐了,心说:这感情是大橘子啊!掰了一瓣就往嘴里放,一吃有点苦。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一个孩子就说:“还要再剥一层。”我顺手就把柚子给他了,我说:“你们吃给我看。”这帮孩子就开始剥着吃。这时候我才明白,不仅仅是把外面的皮剥开,里面还要剥开,这样吃起来才不苦。现在咱们祖国黑龙江人可以吃榴莲、吃芒果;海南人也可以吃东北松子、榛子。这在70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1624067466119512.jpg(刘福清的立功事迹)

       下面我讲述在湘西剿匪战役中的几次战斗经历。一开始,我们的任务就是每天出去找土匪的老巢、据点以及囤积粮食的仓库,找到以后,能端掉的就就地端掉,感觉兵力不够的就回来呼叫大部队。有一次我们出去执行任务,早上出去的时候,路过一条河水没过膝盖的小河,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了一天暴雨,溪水涨起来了,并且水流很急。直接渡过去可以少走很多路,绕道则又要走很远。当时我们目测了一下,根据早上过来时候的经验,现在溪水最多可以没到胸口。我游泳是部队准备渡江之前在襄樊练兵时才学会的,只能说会游,根本没有水性可言,所以,遇到这种场面,我第一个主张宁可绕道也不犯险。这时候,有一位南方战友觉得自己水性比较好,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就下河了,结果才走了几步就被湍急的河水冲倒了,紧接着就被河水冲走了。这时候,我们也不纠结到底是就地渡河还是绕道上游或下游平稳处过河这个问题了,当务之急是营救战友。我们迅速朝着下游跑去,但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他。最后还是老乡在下游发现了他的遗体并交还给我们。一位战友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后来首长下令,凡是遇到河水湍急的河段,不论深浅,一律不准私自下河。还有一次,我们一个排出去侦察,我之前讲过了,湘西的路非常窄,而且难走,沿着悬崖开凿的小路,有的地段人只能侧身贴着山体移动,白天都异常难行,就不要说晚上了。那时候我们都学习过,走这种路,一旦失足掉下去,无论滚到哪里见东西就抓,抓住一个东西说不定就可以保命。就在这天夜里,我们一个战士失足跌了下去,我们在上面对着他喊:“见东西就抓,见东西就抓。”石头哗啦哗啦滑落的声音停止了,我们估计他被卡在什么地方了。我们的战士把绳子系在身上下去查看,果然是被两棵树卡住了。一看还有气,我们又放了几名战士下去,把他用绳子绑好,连拽带拖,就把我们受伤的战友拉上来了。伤的比较重,肯定是不能跟着大部队继续去执行侦察任务了,需要送回去。这时候,决定由我带领另外两名战士送受重伤的战友回团里。到了略微平坦的地方,我们用绑腿和山里的木头临时做了一个担架,另外两位战友抬着受伤的战友,我端着枪在前面开路。走了一阵子,我发现前方山坡上有几户人家,我就跟我的两位战友商量。我说,咱们三个抬着他回团里还挺远的,要不我去找个老乡来帮忙,多个人咱们也更容易换把手。他们两位也一致同意。我就让他们就地隐蔽休息,我独自去那间民房敲门找老乡帮忙。这个时候,像我们这种落单的军人还是比较危险的,土匪绝对不敢招惹咱们大部队,但我们这样落单的解放军战士,则是他们首选进攻对象。杀害或者俘虏咱们落单的战士对他们扩大影响力很有帮助。在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如果警觉性稍微放松,就很容易中敌人埋伏。我们就有一个班由于麻痹大意中了土匪的埋伏,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土匪缴械了。最终我们还是剿灭了这伙土匪,救回了我们的同志。但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下,当俘虏可是奇耻大辱,特别是堂堂人民解放军给土匪当俘虏。所以,这一个班的战士回来以后,就是参加学习班、整训,每天就是学习、检讨、审查,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当时我们也都十分瞧不起他们,路过他们整训班的时候都不免骂一句“狗熊,孬熊”。现在想想也是不应该的。言归正传,我上了山坡以后,就一边敲门一边喊:“老乡,我们是解放军,有事请你们帮忙,请开开门。”我反复地喊这几句话。里面的人却并不回应我。过了一会我听见房子后面有开门的声音,绕过去,看到一道黑影提着枪就往山上跑。当时我瞬间感觉这肯定是土匪的窝点,往山上跑是去报信去了。我们只有三个战斗员,如果他把土匪招来,我们必死无疑。来不及细想,我举起枪来对着他后背啪啪就是几枪,他也应声倒下。由于怕枪声招来土匪,我也不敢耽误时间上去查看他的尸体,我立刻跑下去跟我的战友会合。刚跑下去,他俩就问我说:“你怎么开枪了?”我说:“来不及说,先走。可能一会土匪就来了。”就这样,我们三个抬着伤员就是一顿跑。跑了一会,我们确实累了。跑的时候,我才有时间把事情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会累了我就放慢脚步,他俩问我:“咋不跑了?”我说:“去他娘的,土匪怕咱解放军,他们哪知道咱来了多少人啊?听见枪声也未必就敢下来查看情况,说不定他们先往山里溜了。咱还跑个球啊!”就这样,我们顺利回到团里。

        按照我军传统,只要枪响,那回来就得进行“战评”,通过战评,我们可以提高指战员的战斗水平。比如以班为单位开战评会,战士们先陈述自己的战斗经过,然后班长会根据战士们陈述的情况和他在战场上看到的实际情况,来对每一位战士的表现作出评价。比如这名战士趴的位置非常有利于隐蔽自己,但是射击视野不够好,如果你能够向某某方向再多移动多少米,那个位置就攻守俱佳。抑或是评价一名战士冲锋路线的选择。最后连排长也可能参与进来对班长的指挥进行点评。比如火力布置是否合理;指挥战士冲锋的时机拿捏得是否准确。战评也是我军指战员在战争年代能够迅速成长为一支雄师劲旅的法宝之一。回来战评的时候我把事情经过大概跟连长汇报了一下,连长听罢只说了几个字:“干的挺好。”这时候,还有其他战士质疑我是根据什么确定对方是土匪的,万一是老百姓呢?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刚争辩道:“百姓?我自报家门说是解放军,他拎枪就往山上跑?”我还没有说完,王连长就打断我说:“好了!不要争论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不久以后,我们得到情报:发现一处土匪窝点。全连集合连夜向目标进发。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有一片稻田地,我在前面开路,发现田里有水,我就让我后面的战士向后传话注意走田埂不要掉进田里。话传完了,我怕后面的同志忙于行军不注意路,还特意站在田埂拐角处给他们指路。即便如此,还是有同志不看路,也不跟队伍,只管闷头跑,到我这儿就往水田里栽。栽进去一个,我马上把他拉出来,说句“注意”。结果接连又有几位同志栽进水田,水田里顿时就有了稀里哗啦的声音。当时我真是气都不打一处来,拿着树条子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抽,然后再拉上来。我是看临近目标了,怕他们弄出这么大动静使我们暴露,后来回去战评的时候,被我抽的几名战士就指控我军阀作风,但连长也没有说我什么。过了这片稻田,我们到了土匪的窝点,窝点在一个山洞里面,我们冲上来时,土匪已经逃之夭夭,留下十几条枪和一些粮食没来得及带走。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发现一口铁锅里还有煮好的腊肉,我用刺刀切了一块比较瘦的部位。我切的时候,战友们都说:“土匪留下的东西你敢吃,万一给你下点毒呢?”我说:“土匪逃命都来不及,还有工夫考虑给咱下毒这事?”返回驻地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吃,王连长问我吃啥呢,我说刚从土匪锅里切的腊肉,并问他:“你也来一块啊!”王连长表示同意,我又用刺刀分了一块给连长。这时候,有几个战友跑过来跟我要腊肉吃,说:“给我来一口呗。”我脸一扭,佯装生气道:“刚才我让你们拿,你们怕有毒,现在看我吃了没事,你们都想吃了啊!感情你们这是用我给你们试毒啊!”最终我还是把拿的腊肉递给战友们一人一口分而食之。回去的路上,我发现一条由于山洪退去而搁浅的大鱼,目测得有一米多长,我心说:“这带回去可以给部队改善伙食啊!”可就是滑哧溜的不好抱,我遂用雨布去包裹这条鱼。我这一顿忙活就掉队了。连长没看见我,就回头找我,见我蹲着忙活什么事呢。连长就问:“小刘,你整啥呢?快走!”我答:“我逮着一条大鱼,带回去改善伙食。”一听我这么说,连长也来劲了,亲自跑过来查看。我俩一顿忙活,终于打包好,我扛着鱼就和连长一起去追队伍。刚追上队伍,连长突然跟我说:“我的手表不见了。”那个年代手表是稀罕物,不容易搞到。连长手表丢了肯定是要返回去找。所以我就把鱼交给了战友,然后和连长返回去找手表。我和连长沿着刚才的路线,重点查找我俩打包鱼的位置,最终我们找到了连长的手表。折腾一宿,返回的路上,我和连长已经是饥肠辘辘,心里就想着这锅鱼。结果赶到驻地的时候才发现,司务长就给我俩每人留了一碗鱼汤,鱼肉都没几片。连长看了一眼,愤愤不平地说:“他娘的,咱俩白忙活了。”话说回来,尽管这条鱼挺大,但全连毕竟一百多号人,能留两碗汤,司务长已经是很照顾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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