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离开“南阳诸葛庐”,大军便进入湖北省地界。进入湖北以后,我们第一个入驻的重镇就是襄樊。如今襄阳和樊城已经合二为一,并更名为襄阳市。襄阳绝对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建城2800多年来,楚文化、汉文化、三国文化、南宋抗元精神等历史精彩一幕,先后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粉墨登场。同时襄阳也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号称“铁打的襄阳”。襄樊实际是由汉江两岸的襄阳及樊城两座城市构成。当时我们47军军部驻襄阳城里,141师师部驻樊城,咱们421团则住在东津。我们47军就准备从襄樊继续南下追击国民党反动派。可能是因为咱们四野多数官兵都是北方人,不谙水性,所以部队在襄樊驻训约一月,主要训练科目就是学习游泳、划船以及在竹排上练习水上射击。

        部队整训差不多一个月的样子,突然有一天接到四野总部命令——向宜昌进军,解放宜昌。当时荆门和当阳两地尚有国民党守军,因此我军出发前循例要派侦察员先于大部队出发侦察。侦察的主要情报就是前方预计行军路线及附近的地形地貌,如遇村庄,则需记下整个村落有多少间民房,是如何排列的;村子周边有无江河小溪等水源,如果有水,那水面多宽,水深如何,水面上是否有桥,桥是什么材质的桥;村子周边是山林还是开阔地,如果有树,那是树行、树排还是独立木;如果是开阔地,那到底是水田还是旱地,村子里有多少口井(关于水井还有一个小插曲,后面我会细表),还要搞清楚前方行军路线上有无敌军,如果有敌军,兵力如何,是哪支部队,轻重武器配备如何等等。根据当时战局,化妆侦察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那时警侦连里并没有合适化妆侦察的侦察员。侦通连的侦察员一般都是至少有五次以上战斗经验的老兵,而且一般都是从战斗连队班长、副班长中挑选而来,因此侦察员一般均为青壮年。大战一触即发的时期,老百姓早就逃离了,青壮年的出现一般很容易被怀疑为军人,反而不利于完成任务。最终王连长决定派我打扮成沿途乞讨的小叫花子去化妆侦察。第一,我年龄本来也不大,加之身材瘦小则更显稚嫩,不容易被怀疑为军人。第二,与其说化妆成小叫花子,倒不如说让我重操旧业。我小的时候,地主家需要短工,我就去给地主打短工,没人用工,我就去要饭,所以打扮叫花子也算是老本行。第三,我练过武,身体素质好,反应也机敏。就这样,连长让我上街去买了一身我穿着合适的破旧老百姓衣服,换上后,连长又跟我嘱咐了一遍我需要侦察的内容,把大概路线又跟我说了一遍,同时也让我复述了一遍,我把枪留给连长,就先大部队出发了。在之后的侦察过程中,我果然在一个村子里发现了国民党驻军。当我看到有敌军的时候,心中既忐忑又兴奋。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把任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看见村外面有一群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在玩类似踢足球的游戏(一块经过打磨的圆石头,所有人轮流蹶一脚,蹶的最远者为胜),我便凑过去和他们一起玩。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好像也见惯了叫花子,因此并不排斥我。就这样,我跟着他们边玩边进了村。当然,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并不在玩耍,而是在偷偷留意观察:敌人大概有多少穿军官衣服拿手枪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六零炮等装备数量多少,通过这些信息是可以大致判断敌人总兵力及火力情况的。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之后,我便抽身撤退。撤退的时候我想我不能朝着咱们部队的方向直接撤退,我应该向相反的方向迂回一段,避开敌军视野之后再往回跑,这样会更有把握一些。就这样,我离开了那座不知道名字的村庄,一路往回跑,心里想跑的快一些,再快一些,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跑回去。回到团部后,连长立刻带我去向谢团长汇报情况。我一一汇报完之后,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这时候,谢团长突然问:“村中有几口水井?”这一下把我问住了。因为第一,我确实没有机会在整个村子里仔细逛一逛,数一数一共有几口井,第二我确实也忘记了。我刚要辩解,团长说了一番我终身难忘的话:“小伙子,天上飞的鹰,地上走的侦察兵。侦察兵出去就是我们这些指挥员的眼睛,你们传回来的情报越准确详细,我们指挥的就越准确,咱们才能打胜仗,牺牲的战友也会越少。水井数量不弄清楚,咱们一个团上千号人,再加上骡子马匹,我就无法判断咱们团过去以后全团饮水问题能不能满足。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就不敢做出在那驻军的决定。”批评之后,谢团长又把我表扬了一顿,并给了我一把糖果,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随后我军继续前进,可惜路过我侦察的那个村庄时,那伙敌人已经撤离了。当时我心中多少有些遗憾,感觉自己的情报没能立刻转化为胜仗。但这股敌人最终也没能逃脱被我们团歼灭的命运。在随后的军事行动中,荆门、当阳等地国军守军纷纷败退,向宜昌撤退。我们则是一路追击,终于在过了当阳之后,趁着这伙敌军实在跑不动了,停留在一个村子里小憩的时候被我们追上了。我们进攻的时候,这伙敌军的抵抗确实不怂,但最终还是被我们歼灭了。 1624019813449337.jpg                                             (刘福清的功臣简历)

        战斗结束以后战友们在打扫战场,收拢俘虏,搜索余敌,而我此时已经是筋疲力尽。想来,我先大部队而出发侦察,侦察后又返回汇报,然后又随大部队继续追击敌人,之后又参加了战斗。王连长也看出我确实疲倦不堪,就许我进入一间民房休息(此时老百姓早已不知所踪,两军交火过后很多民房都是残破的)。我进屋一看,床板上还有一具国民党兵尸体。万般疲倦之时,只想第一时间倒在床上,看到一具尸体“占据”好地方,心中冒起一股无名火。一把将尸体拽了下来,骂了句:“死了还占活人地方!”然后我倒上去便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连长便叫人进来喊我出发。

        在宜昌外的南津关,我军与守卫宜昌的宋希濂部激烈交战。我们整整打了一昼夜,终于将南津关周边高地全部拿下,之后顺利攻占南津关。之后我听一位战友说,这南津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说三国时期刘封就曾经镇守这里。我说:“刘封是谁?咱没听说过,不过这地方地势确实险要。”我那位战友又说:“赵子龙单骑救阿斗,长坂坡杀的七进七出;张翼德当阳桥头三声吼,吓退曹操数十万大军,你总听过吧?”我说:“赵云和张飞都是我河北老乡,我小时候听戏总听他们的戏来着。”他们说:“长坂坡、当阳桥咱们行军都路过了。”我说:“啊!那你们怎么不跟我说啊!”众人说,那会都忙着追敌人打仗,谁有功夫说那个啊!没有仔细看一下我从小敬仰的英雄战斗过的地方,心中甚是遗憾。宜昌解放后,我们没有像解放新乡那样驻扎等待地方人员前来接收,而是随即准备渡江。

        宜昌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壮丽的长江和江面上成群结队的大船小船,此番景象是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的。在这里我也见识了不同于咱们陆地居民的渔民风俗。部队入驻城镇后,买菜都是轮流去买。在宜昌的一个晚上,正好是我去买菜。夕阳西下,成千上万的船只一艘挨一艘沿江而停。我步行至江边,登上一艘渔船向一位船家买鱼。我上船的时候,那位船家大哥正在炝锅,眼看着要往锅里加水了,上游漂下来一滩屎,离船舷大概有一米左右。那位大哥用水瓢照着江面啪啪啪就是一顿打,打起的水波将屎推向江心方向。大哥见屎已漂开,一瓢江水就舀了下去,然后倒入锅中。当时我看的目瞪口呆。我问:“老乡,您不嫌脏么”。船家答:“嗨!你们地上生活的以眼见为净,你们没看见的,你们就认为是干净的;我们船上生活的以水为净,只要是活水,用水洗过的我们都认为是干净的。而且我们讲究的是水流百米脏东西沉底,这没啥脏的。”我又说:“水流百米?问题你这一米也没有啊?”船家大哥哈哈笑了一下,道:“莫事!莫事!活水!干净得很咯!”我心想,今天我算是开眼界了。没想到随后还有让我更开眼界的事。买完鱼我问船家大哥,船上可有茅房供我小便一下。船家大哥一指船头说:“就那。”我说:“没有茅房啊?”船家大哥说:“渔船小,吃住都在船上哪有地方设茅房,大小便都是船头解决。”我说:“平时你们行船没人,你们船头大小便可以,晚上你们靠岸停船一艘挨一艘的,裤子一脱蹲船头,别人不都看见了么?”我话音刚落,船家大哥一指,不远处一条船上一位妇女正在脱裤子解手。船家大哥道:“我们这些船上生活的人无所谓这些,大家都是这样。”听罢,我竟无言以对。还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这些奇风异俗若不是随部队南下,待在老家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知晓。

 1624019896151342.jpg(刘福清的军功章和证书)

        渡江之后,我们一路向湖南挺进。沿途没有发生什么战斗,我也没有了初到江南的新奇感。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当地有不少桐油果,看起来非常诱人,但是谁如果犯纪律偷吃,那不用别人抓你现行,第二天嘴唇就会肿起来,也就可以主动去找指导员“报道”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种果有毒,不是拿来吃的,而是用来熬桐油的,桐油刷在纸上、布上可以防水,能做雨伞之类的东西。

        九月三十日我们行至石门时,师部派人到我们团传达:明天,也就是十月一日,咱们的新中国将在北京正式成立。师部来人一场激情演说,弄得大家群情激昂,记忆最深的几句话是:“大伙家里都分到田地了没有?”很多人回答:“分到了。”这时师部来的干部又问:“但是蒋该死不甘心灭亡,还想依托大西南凭借美式装备负隅顽抗,咱们怎么办?”大家纷纷表态:“坚决消灭蒋该死;捍卫新中国!”“美式装备?哼!那咱们就让蒋该死做咱们的运输大队长。”到达石门后,部队进入休整期,边整训边就地等待换发冬装。

        接下来我们的任务是去湘西剿匪。关于“剿匪”二字中“剿”字的读音当年我们都是读“cháo”,“cháo匪”。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位63军的战友,当年他们从四川进入贵州剿匪,他们读“剿匪”二字也是和我们一般读法。估计全军当时“秀才识字只认半边”的现象比较严重。在石门休整半个月,正当我们准备开往湘西的时候,突然接到野司电报,命令47军向重庆方向挺近,迎送二野大军入川。收到命令后,我们立即轻装出发,奔湘西龙山县而去。当时听说我们421团团长谢松柏便是龙山人,也是从龙山参加红军的。这是野司的命令,已经不同于之前让我们在石门原地等待换装后赴湘西剿匪这种没有时间限制的宽松命令,而且要求我们把一切不必要的物资就地留下,大部队立即轻装出发迎送二野大军入川。我们一路急行军,越往湘西走山势越险峻,行军越艰难。不够一米宽的路就算是国路,这种路在当时的地位就等同于高速公路。其它山区小道就更不用提了,一不小心就可能跌落万丈悬崖。那种路部队的骡马都不敢走,饲养员都是把骡马的眼睛用布蒙起来在前面牵引着它们走。即便如此,也还是摔死了很多骡马。战争年代部队的配置是团长、政委配一匹马,一名挑夫帮团首长挑随身物品,挑夫累了可以把东西让马驮着,团长走累了也可以骑会儿马。此外团长、政委吃小锅菜、小锅饭。营长、教导员配一匹马,没有挑夫,所以马匹一般只能驮东西用。营长、教导员吃小锅菜,但是饭要吃大锅饭。往湘西进军的时候,全军骡马损失太大,最后不要说团长,甚至师长都没有马骑了,仅剩的马匹都用来驮武器装备了。从石门到龙山是要穿越张家界的,在这里我见到了我此生见过的最险峻神奇的美景。部队即将到达龙山县时,王连长又派我在大部队之前出发去找一个向导回来带路。我在龙山找到一位姓谢的保长,他主动提出为解放军带路。当时我认为此人的思想还是很进步的,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成为我此生第一个近距离开枪击毙的人。这件事在湘西剿匪的情节中我会具体讲述。湘西的山不同于北方的大山,那真的是地无三尺平的群山,有的时候太阳没出来就开始行军,到太阳又落山了,也只翻过一座山。兵贵神速,我们长途奔袭,连续急行军,为的是给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打击。

        当时国民党已经日薄西山,但宋希濂部自宜昌溃败后,逃亡蜀中,妄图依托“蜀道”天险固守重庆、成都,把整个云贵川及西康省变为他们最后的根据地。但是我们怎能让国民党反动派的阴谋得逞?入川不久,我们就在川东地区与宋希濂部残兵败将发生遭遇。本以为他们能够像在宜昌一样顽强抵抗,不想这次枪一响,他们便全线溃退、脚底抹油。解放重庆的任务是我们四野47军和二野部队共同完成的,因此双方都想建立比对方更大的功勋。在这种心理作用下,我们根本不怕苦、不怕累,更没想过死了会怎样。心中就想着:“咱们部队绝对不能落下,绝对不能给四野丢脸!要让二野兄弟部队看看咱四野的战斗力!”很害怕如果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下、吃一顿饭,二野部队就冲上去了。突破国民党军乌江防线,解放江口、武隆等城镇后继续激战白马山,最后我们与二野部队对重庆形成了合围之势。蒋介石急调胡宗南的“天下第一军”空运至重庆“护驾”,也无法挽回局面,最终蒋介石还是在飞机上诚惶诚恐地等待一夜后逃离重庆飞往成都。我人民解放军昂首挺胸地攻入重庆市。我也有幸参观了抗战胜利纪念碑和朝天门码头。站在朝天门码头远眺长江,心中不禁想起老家一句俗语:“河无头,海无边,牛无上牙,狗无肝”。这滚滚长江的源头在哪里,又流到哪里才算到头?思乡的同时心中也泛起一阵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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