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八十六岁高龄了。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有时候连她自己儿女们都不认识了。但当她看到山杏核,浑浊的眼睛里放射出亮光。她拿起小铁锤,将山杏核放到砖块上,竟能熟练地操作“砸杏核”的活计。并絮絮叨叨地讲起熬制“山杏仁粥”的制作流程。一捧山杏核唤醒了母亲脑海深处不可磨灭地记忆。

  ——题记


  在村庄北面的大漠沙坑中,至今还有一片山杏树林。每年春天我都会骑上自行车,顺着穿沙路去这片山杏林中拍摄盛开的杏花。浅粉色的杏花是第一个点靓北方荒漠的植物。她虽然短短地傲放枝头几天时间,但给春寒料峭的北国沙漠平添了一丝春意。

  山杏树曾经是我家乡沙漠中一大树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庄的南、北、东、西面的沙漠中,山杏树满沙遍沼,敦敦实实,盘根错节。大片的山杏树林有上千亩、几百亩不等,占据了沙漠面积的半壁江山。由此得名的“山杏洼”称谓远近闻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物质极度贫乏的五、六十年代,家乡的父老乡亲靠“打杏核”填包瘪瘪的肚皮,用山杏仁代替食粮解决了饥肠辘辘的大问题。

  每年的六月里,村里的人们挎筐背袋,手拎一个大木棍,徒步攀爬高耸峭立的沙漠,进入沙漠腹地,在山杏树洼中间穿梭。日落西山时,肩背手挎,将从山杏树上打下来的青杏背回家中,全家老幼坐在油灯下开始给青杏剥皮。晾晒后,人们拿一个小铁锤,下面垫着一块砖头,将去掉青皮的山杏核敲碎,然后从砸开的杏核中将杏仁一个个拣出来,在把捡得干净的杏仁浸泡在瓦盆中,泡上几个小时后,杏仁外层的红色杏皮开始松动,在一个个用手将杏皮捏掉,露出洁白的心形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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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杏仁洗干净后端到磨房,用磨盘磨碎后端回家中。然后将磨碎的杏仁浆倒入铁锅中,添上凉水后烧开,在水沸腾后,用瓢舀上滚烫的杏仁浆,高高地像瀑布一样扬起沸腾的杏仁浆,要一口气用瓢扬一百下。让杏仁中的有毒物质随空气完全蒸发掉,然后才能把淘洗干净的玉米碴和高粱米等食材放进乳白的杏仁浆中,大火烧开后小火慢慢熬制成“杏仁粥”。一大铁锅“杏仁粥”够八九口之家吃上一天多。杏仁粥略带清香的苦味,老少皆宜。那年月各家餐桌上均没有肉,人们就把磨好的杏仁浆当做油用来煮菜吃。“杏仁粥”填补了各家各户缺粮断炊的空白,因此谁家拥有山杏核就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那时村庄里几百户人家,家家都要天天上沙窝坑里去“打杏核”。营子里的凌晨、黑暗中手提一个木棍的男女排队向四周的沙漠行进。妈妈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她矮小瘦弱的身躯隐没在人群中。为了一家九口人的吃粮,她在六月间,几乎天天都要顶着酷暑骄阳,忍饥渴和疲劳去沙漠“打杏核”,北沙窝中的山杏被采光了,她就和人们一样又涌进南面、东面、西面的沙漠中。好在我们村子四面都是沙漠。

  在沙漠中“打山杏”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没有体力是干不了的。沙漠中没有路,山杏树都长在沙丘半坡上,爬到山杏树下,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用木棍敲打树枝,挂在山杏树上的青杏被敲落在沙漠上,人要跪在沙漠上用手从滚烫滚烫的沙子上面把青杏捡起来,装进布口袋。一棵青杏树捡光后,人要背着口袋爬到另一棵树下去敲打。反复多次。二十几棵、三十几棵山杏树能打满一口袋就是头茬了,是从没有被人采过的山杏树。

  山杏核打到最后,就要满沙漠地去寻找了。人要背着口袋一个沙坡一个沙坡地爬上去再爬下来,到中午十分,沙漠上升腾起一股热浪,脚下的沙子是烫脚的,头上的烈日是烘烤一般。坐过下来休息屁股会被烫着的。有人试验过,在沙漠中午时分放一个鸡蛋,能烤熟的。打杏核的人要在这把人蒸熟的环境中劳作 ,即使干渴无比也绝不轻易喝口带来的凉水,因为那点儿水太宝贵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喝的。

  母亲和老姨姐俩搭伴在每年的六月间、七月初几乎天天是早迎晨曦,晚送夕阳,行走在南北东西各个沙漠中。为了能多打一些山杏核,母亲和老姨常常要深入沙漠腹地去寻找。沙漠腹地沙丘大,人迹罕至,没有人行路可供行走,只有凭记忆找寻回家的道路。在沙漠起伏连绵,沙丘高耸入云,一模一样的沙漠里,人是最容易失去方向的,一不小心就会遭遇“转坨子”的危险。

  在荒寂而苍凉的沙漠腹地,沙漠层层叠叠,连绵不断,任何标记物和踪迹全无,失去方向后,人就会凭着感觉走,可是当你背着沉重的一口袋青杏爬了一个又一个大沙梁后,你以为走出了沙漠腹地,可是你会沮丧地发现又回到了原处。这时你体力消耗殆尽,疲惫不堪,饥渴难耐,呼吸困难,你就会被沙漠活活地吞噬的。这就是典型的“转坨子”。

  母亲和老姨在打杏核时就有过“转坨子”的遭遇。那是在村庄的南沙漠里,早上四点多走的,晚上九点多不见人回来。爸爸就找了几个邻居,拿着手电筒去寻找。他们边走边喊,一直找到沙漠大里面,老姨应答了喊声。爸爸他们才在一个高高的沙丘顶上,找到了仍然背着满满一口袋山杏,坐在沙梁顶上,有气无力的姐俩。爸爸他们一行人把妈妈和老姨一路架着回到家中。家里人都嗔怪妈妈她们为什么不把青杏扔掉呢?命都不要了吗?妈妈理直气壮地回答:干什么去了?怎么轻易地把好不容易打的青杏扔掉呢?

老人.jpg  其实这次危险的化解,是因为妈妈和老姨她们具有在沙漠行走的生活经验。她俩在迷路后,走了很长时间,后来发现仍在原处转圈圈,就爬上大沙梁,坐在高处停下来,没有再继续前行,将拿来的水和干粮一点点省着用。这就是在沙漠中遭遇“转坨子”时保证自己的体力不被消耗殆尽,停止行走,等待家人救助的好方法。妈妈和老姨长期和沙漠打交道,生活经验救了她们的性命。

  山杏核是要打一个月有余的。一家人吃了上顿吃下顿。还要储备上两至三个月的。山杏核成了村里人食粮中不可缺的东西,山杏核帮助人们度过了饥饿灾荒的年月,山杏核是村里人半年的口粮。打山杏、剥山杏皮、砸山杏核、磨山杏浆、熬山杏仁粥,成了各家各户生活中的一部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农村经济建设的发展,人们生活的逐步改善,温饱问题得到了解决,人们才停止了打山杏核的劳作。沙漠里的山杏树也因管理不善被砍掉了大部分。

  打山杏核那个年代永远地离人们而去了。打山杏核带给了母亲那一代人多少苦楚和心酸只有岁月知晓。母亲因一次次负重背山杏跋涉大沙漠,落下了腿疼毛病,晚年双腿变形,行走困难。老姨因背山杏时干渴无比,喝下了泥沟里的脏水,落下了肺气肿的毛病,晚年气喘吁吁,生活不能自理。

  老母亲她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女们。而今在广袤、静穆、苍凉的漠海蜃楼中,依然飘忽着母亲们背负青杏匍匐前行的身影,大漠的恩赐与母亲们地付出精神永远地镌镂在漠峰和白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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