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江南地区,莳田半月之后,转眼就是夏天,人们又开始了夏忙。

  初夏时节,阳光正好,雨水正足,万物生长迅速。这时,莳好的秧苗已经在田地里稳住了根系,人们开始施肥、薅田。薅田,是我们方言,也是耕种水稻必需的工序。第一遍薅田,是比较轻松的活儿。手里握一个手杖(一般是竹子做的),沿着水稻的行距,很有规律地用两只脚,一前一后,在秧苗的间缝中穿梭,身子的重心在手杖上,手杖前移,双腿也依次扫过泥面而前行。

  人们一边提着手杖薅田,一边隔着田间,大声地说笑。若有刚刚冒出头的秕谷、野草,随即用脚板踩在烂泥里。一个人一次薅十行左右的秧苗,左脚右脚同时开弓,一前一后很有节奏在田间秧苗中来回或者左右划过。如此这般,既是松动田间的烂泥,也是除掉刚刚冒出头的杂草。

  第二遍薅田,就要甩开手杖了。

  秧苗在迅速成长,秕谷、野草也随之迅速成长。这个时候,薅田不再直着身子,而是弯腰低头在田间,不再是只松动烂泥,更主要的是除草。双手一边在禾苗中松动烂泥,一边随即把长势强壮的秕谷、野草深埋在烂泥里,再用脚板踩进烂泥深处,如果秕谷、野草比较肥壮,就要扯出来,丟到田埂上,收工回家的时候,把扯下的秕谷、野草挑到废弃的旱地上,任其自生自灭。

  种一季稻谷,有时候,还会进行第三遍薅田。第三次薅田,其实就是除草。再一次除去那些长在稻谷里的杂草。

  薅田,开始也是以小组为单位,组长负责制。后来,把田间管理归化为到家到户来管理,也是按劳力划分责任管理田。记得我们家分有两丘田来管理。我们当地水稻田,以田埂划分为自然的单位,我们称之为“丘”。一丘田,也许是一亩,也许不到一亩,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丘田正好一亩左右,这样便于田间管理和分工劳作。

  薅田,在耕种水稻的过程中,其实是最轻松的活儿,也是在当时我的眼中最有趣味的活儿。尤其是我后来每每读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经典段落,我总是想起儿时故乡,想起儿时故乡薅田的场景。

  试想,倘若站在阡陌交错的田埂上,远处是青黛起伏的小山峰,若隐若现,而依山而建的民居,错落有致;蜿蜒而去的小河岸边,青草萋萋,杨柳依依。那景致,正合“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情画意;眼前是嫩绿齐整的禾苗,还有天空中悠闲的白云、树上欢叫的鸟儿,加之那些在田间的干活的人们,或欢声笑语,或打情骂俏,自足而惬意,欢快而风趣。不是桃源,胜似桃源。

  那时候,田间劳作是艰辛的,可是,人们却有一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简单富足的快乐。那样的田园风光,那样的集体劳作,那样的热闹场面,如今已经慢慢消失于乡村,仅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偶尔回味起来,如尘封的老酒,醇厚而绵长。有时候想想,自己真的很幸福,至少在我的灵魂深处,有这样一份纯净的田园风光储存着,不时拿出来,照映着被世俗所浸润的灵魂,于是,心性变得更加简单与纯净。

  如今,水稻耕种已经是半机械化。人们不再薅田,除草也不要用人的双手和双脚,只要在田间撒上一些除草剂,杂草全无。原始的劳作被现代机械化的方式慢慢替代。于是,寻找“原汁原味”这份味蕾的感觉,成了一种奢侈,寻找田园风光,就成了一种时尚。

  

   “光虫”

  

  那时候,是以生产队为单位,村,是称之为“大队”。我们大队有六个生产队,我们家是属于六队,我们队里当时有将近100户人家,由四个自然村落组成。

  我们的田地是属于集体所有,“春忙”、“夏忙”都是集体行动。有一部分旱地是自留地,自留地就是由自己家里任意耕作各种蔬菜。而水稻田里的收成,由集体统一分组收割,水稻田的管理,则又分到每家每户,我们称之为“责任田”所谓“责任田”只是责任管理——春秋两季的按时节薅田、除草、杀虫,盛夏之时用煤油灯“光虫”。

  “光虫”是我们当地的口语,这里的“光”字,应该是“用灯光驱虫”的意思。

  煤油灯“光虫”主要是驱赶消灭三化螟虫。三化螟虫是白天隐伏在禾丛间或草丛间,夜出活动,钻食稻心,我们又叫“钻心虫”。由于钻食刚刚抽穗的稻心,严重影响水稻的收成,于是人们变着法子消灭这些害虫。

  人们利用“飞蛾扑火”的原理,在夏夜里的田间上,点灯杀虫。我们称之为“光虫”。

  所谓“光虫”,就是在自家管理的水稻田里,放置一条板凳或者木头桩子,板凳、桩子上立一个陶缸或者木盆,陶缸、木盆里盛满水以后,再放几块砖头,砖头上安放一盏煤油灯,水面不能掩过煤油灯。黄昏以后,田埂上灯火闪烁,“钻心虫”见到灯光就会飞扑过来而掉入缸里、盆里的水中而浸死。这真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傍晚时分,父母收工进屋之时,就会让自己家的小孩去责任田里点灯。有些时候,收工很晚,父母就会在收工之后,直接走到责任田里,把煤油灯点亮才回家。

  当夕阳由山顶移到山的背面,云彩在天空里升腾漂浮,天色由火红变成暗红,鸟儿也唱着归巢的歌,鸡鸭慢悠悠回到窝里,大人赤脚肩挑农具陆续地回到家里。这时候,他们就会指派家里的小孩:

  “等一会去责任田里把灯点上啊。”

  我们放学或者砍柴回家,先是到家门不远的水井里挑水,盛满家里的水缸,给猪栏里的猪喂完猪食,清理好鸡埘鸭埘里的进窝情况,正好父母们收工回来,我们接下父母的指令,怀揣火柴,手拿水瓢和瓶装煤油,呼朋引伴,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向田间跳跃而去。

  走在田埂上,天色已晚,蚊虫嗡嗡地闷声乱叫横飞,大有慌不择路之势。我们耳边蚊声嘈杂,眼前蚊影重叠,脸上蚊身压。于是,伸出手掌,“啪”的一声,打在自己的脸上,手里就是好几只死蚊虫。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稍不注意,身子就会失去平衡,歪踩到水田里。爬上田埂,继续前行。为了给走在漆黑里的自己壮胆,我们也会边走边唱儿歌。喜欢恶作剧的,也会在那样漆黑的路上,边走边讲鬼故事,讲得恐惧,听得胆战心惊,甚至是嚎哭尖叫起来,一声“妈妈呀”响彻天空。

  来到“光虫”的灯架处,把陶缸或木盆里飘满死虫子的水倒掉,从田间旁边的小水渠里装好水,检查煤油灯的煤油是否适量,拧好布条做的灯心,调节灯心的位置和尺寸。灯心过长,耗油量大而燃烧时间短,灯心过短,又容易熄火。灯心的长度以露出灯口两公分为最适宜。点上煤油灯,罩好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爬上田埂,简单一句:“好了吗?”

  “好啦!”从各田间发出回应。于是,各自从自己家的责任田走到村上的主道上,先期到达的等着后到者。一路有说有笑,向各自的家门走去。

  身后,茫茫的水稻田里,无数盏灯光,忽闪忽闪的,像星星点灯,又像萤火虫在黑夜中飞舞。夏夜的凉风里夹杂着阵阵稻香,青蛙也唱着欢快的歌儿,送着懵懂却又勤快的少男少女们回家,这时候,母亲们正在灶房里忙碌着准备晚餐,父亲们则坐在堂前的嗮谷坪上抽着旱烟,说着丰年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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