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小儿
虎头虎脑的儿子，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像个早产儿。他的个头甚至比同龄的小男孩还要高，走起路来铿锵有力。我悬了几年的心终于落地。
一
我这儿子淘气，在娘胎里呆了不到八个月，就开始不安分了，火急火燎地要钻出来。因为还没有到预产期，我们小两口又都懵懵懂懂，所以明明是羊水破了，还在那儿傻傻地讨论：应该是胎儿长大，压迫到神经，造成尿失禁。我让老婆卧床静养。她肚子也不怎么疼，便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看电视。下午，她还跑去外婆家看外婆。
第二天，老婆肚子有些隐隐作痛。我也糊涂，没有往早产那方面想。我安慰她：别去想，就不疼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晚上，我们回屋睡下。没多久，老婆就起来上厕所。可来来回回好几次，先后蹲了三四十分钟，却一直都拉不出来。她回来趟到床上，坐卧不宁，辗转反侧。我那会儿才意识到有可能是早产，脑门子立马渗出一层汗，赶紧帮老婆穿戴好，扶她下楼上车，然后狠踩油门，一路狂奔，来到医院妇产科，大声喊来医生、护士，把已经疼得大叫的老婆推进产房。我在外面左转右转。
等待的时候，一秒钟好像长似一整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在没过多久，产房里就传来了婴儿的啼哭，赶走了我满心的恐惧。
医生出来说：“是个男婴，2.3公斤，太小了。一条腿都被压紫了——这婴儿胎位不正，头朝上，歪打正着反而救了自己。否则早被你们这对糊涂爹妈害死了。现在得立即转到儿科，放到温箱里去。”
就这样，小宝宝被医生抱去了儿科。
我隔着玻璃，看着我那儿子小得像只老鼠一样，心中满是担忧。第二天，一直没有见到自家儿子的老婆，执意让我扶着，强忍着刀口处的剧痛，一步一挪，来到儿科。她要亲眼看看自己的骨肉，可刚走到温箱跟前，她就忍不住哭了，喃喃说道：“人家的儿子都好大啊，我们儿子怎么这么小？”我不停安慰她：“会好起来的。”
但孩子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发现他在温箱里只是昏睡，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就靠针水维持着。第三天，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但都蹙着眉头，不肯用药，只是说：“再观察观察。”
一种不祥的预感窜上心头。我赶紧找来朋友，一起去问儿子的主治医生：“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那个医生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说：“不容乐观，最好转院。”
但要中途转院谈何容易！这家医院要让你写一个“责任自担”的承诺，才同意办妥出院，把小宝转去别家。而且没有救护车可派，小婴儿的温箱也不能外借。把小宝从温箱抱出来，裹上小棉被，抱去别家医院吗？在温箱里呆了三天的他，适应得了温箱外的环境吗？我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那一天正好下着雨。空气充满了寒意。
我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是出去多买几个充电暖手袋来应急。我们把小宝用小褥子裹起来，在不同的位置放上热乎乎的暖手袋，然后再裹上一层小褥子。小宝的外婆抱着生死未卜的他，坐在后排。老婆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看着，生怕没有到另一家医院，小宝就没了。我们开着车，一路上闯红灯，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疾驰到另一家医院，顾不得停好车，抱着小宝冲进医院，交给医生手里。
还好。还活着。
但医生替小宝检查完毕，就给我下发了一张“病危通知书”，让我立即呆若木鸡。但我明白这会儿刻不容缓，回过神来就赶紧咬牙签字，然后看着小宝被抱进重症抢救室。老婆站在抢救室外，一直不肯走。我劝了好久，才把她劝住。我们在医院的走廊的长凳上坐下。后来医生出来，让我们回去等消息。
老婆却一直担心着小宝，不肯回家。她想离自己的骨肉近一点。我们在医院旁边住下，每一分钟都忐忑不安，焦急万分。好在第三天，医院传来了好消息——小孩子脱离危险了。可以隔天探视5分钟。
探视的时间，老婆总是看不够小宝，医生几番催促，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折走出来。探视完了，她都会问医生：“我家小宝有没有重一点啦？”可医生低头看看数字，摇摇头，回答：“没有。”听到这句话，老婆心里就会掠过一丝遗憾。好在他进食越来越多，给了我们一点鼓舞。
随后的日子，大大小小的好消息越来越多。第20天的时候，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们松了一口气。但小宝还是那么小。这又让我们很担忧。
二 
我们把小宝接回家中，按照当地的习俗，请来年纪最大的亲戚——老婆的外婆，为他洗第一次澡，据说这样可以祛邪去晦气。老人蹲在水盆边，左手稳稳地托着小宝的脖颈，右手掬起一捧一捧水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洗屁股、洗身子、洗小脑袋。她一边洗着一边念念有词，说着祝愿的话语。我们两口子在旁边看着，笑着，默念着：希望一切都尽快好起来。
我们的愿望是美好的。但随后的问题却接踵而至。先是老
婆的奶水不够——人家的小孩一出生，就开始吸吮母乳，妈妈的奶水也会越来越多；我家小宝一出生就在抢救，老婆的心思全在小宝能否脱离危险上，顾不上用吸奶器，奶水也就越来越少了。而且，小宝住院时，医生都是用奶瓶喂他，他已经习惯了用奶瓶进食。老婆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吮母乳，他却一丁点都不配合。他偶尔会把小嘴凑过来，吸吮两口，没吃到奶水，就没耐心了，转过脸来，嘤嘤地哭。
母乳不够，我们只好买奶粉给小宝吃。但毒奶粉事件又让我们有所顾虑。老婆就一直在寻思：能否用一种更自然、更健康的食材替代那些让人不放心的配方奶粉？她上网查了很多资料，了解到玉米、紫米、豆类、核桃、芝麻、花生等都是极有营养价值的食材。小宝六七个月的时候，老婆专门去请教医生：“像小宝那么大小的孩子能不能吃那些辅食？”医生说：“可以。”老婆就去买了一个打浆机，今天买来绿豆，明天又买来玉米和芝麻，放进机器里打成浆，掺上热水，灌到奶瓶里喂给小宝吃。我家小宝从这时起，就开始又吃奶粉，又吃杂粮了。
都说早产的孩子病多。我们家也没少去医院。小宝今天拉肚子，隔天又发烧；皮肤也不好，容易过敏，一换季身上就出小红点。三岁以前，医院倒更像是小宝的家。刚开始，他还小，打针输液要在脑袋上扎一个留置针头。看起来就像个天线宝宝。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两口子怕他乱动，碰着针头，就在旁边一直担心地看着他，睡也不敢睡。他稍大一点时，可以在脚背上扎针。但小家伙怕疼，一见穿白大褂医生的摸他，脸就僵硬了，死活不肯配合，嚎啕大哭，左扭右扭，得好几个护士一齐上阵，把他牢牢压住，才能把针扎上。好在针一扎在脚面上，他就不敢动了，直直地躺着，看着我们。
在一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小宝的体重开始增加，个头也在长高。慢慢地，他看起来就像个正常的孩子了。
三
小宝咿呀学说话，嘴里蹦出的第一个音节居然是“爸”。虽然只是吐出了一个单字，但却异常清晰。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极了。我想让小宝再喊我一声，就又开始逗他。等了片刻，他的小嘴巴里又吐出了那个让我兴奋不已的声音——“爸”。
老婆在一旁，见我手舞足蹈旁若无人，便很不乐意，她学着我的样子逗小宝，让他喊“妈”，小宝却喊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流露失落的神色，酸酸地说：“我天天领他，小家伙居然不先叫我！”我得意地说：“儿子跟爹亲！”
没多久，小宝也会喊“妈”、喊“爷”、喊“奶”了。一家人都喜不自胜。大家都围着他，逗他玩，让他喊自己。小家伙像一个小天使，把快乐带给我们每一个人。
老辈人常说“三翻六坐九爬爬”。九个月大的小宝开始让人不省心了。我们想让他安静地躺一会儿，可稍不注意，他就翻过身来，手脚并用，往床边爬去。有时候，老婆把他安顿好，去上厕所，等她出来的时候，小宝的头都已经探出床外，摇摇欲坠。她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小宝。有了这个教训，老婆下回再上厕所、或是出屋拿东西，就在小宝周围放一圈枕头，把他围在中间，有时还拿几个长枕头放在床沿下，以防万一。
我们一直觉得小宝是早产儿，腿脚会比足月的孩子软，学步肯定也会晚。但出乎意料，还不到一岁，原来只会爬来爬去的小宝，就可以颤颤巍巍站起来了。小家伙还没有平衡感，朝前迈出一小步，身子就会摇晃。他很害怕，又把脚缩回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还想再趴下去，爬过来让爸妈抱。我和老婆为鼓励他迈出勇敢的第一步，故意走开几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不停地拍手，不停地喊他的名字，招手让他自己走过来。刚开始，他犹豫不定。但小宝是个勇敢的孩子，听见我们不停地鼓励他就鼓足了勇气，蹬蹬蹬蹬地跑过来。我们赶紧迎上去接住他。
就这样，小宝学会了走路。小嘴巴也可以吐出两个字了。他对着我和老婆不停地喊“爸爸”、“妈妈”，还
跟着电视学各种动物的叫声。
他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总想出去。大人一不留神，小家伙就独自往外走去，出了房门，来到楼梯口。他望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不知道怎么下去，就哭起来。听到哭声，我们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把他抱回来。我们想：“总会有注意不到的时候，防他独自走出去不是上策。干脆教他上下楼梯。”于是，我在前面上上下下，老婆在后面护着他，让他学我的样子。我们两口子配合着，反反复复教了他多次。小宝终于可以扶着墙，上下楼梯了。
小宝三岁的时候，我想教他学写数字。我写了一个大大的“1”字，让他照着画，他笨拙地握着笔，在纸上也画出了歪歪扭扭的“1”字。我很高兴，让他多画几个。他却不乐意了，把笔一丢，就要跑出去玩。我有些生气，喊：“回来”。他极不情愿地折回来，却始终不肯再拿笔。我就拍打了一下他的手。他哭着说：“爸爸，我还小。”我听到这句话，就不忍心再逼他学写字，摆摆手说：“别哭了，去玩吧！”
我带小宝回老家看望父母，却遇上父亲中风复发。我跟母亲一人一边搀着父亲进医院。小家伙亦步亦趋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们。父亲脚上的鞋子掉了，小家伙赶紧拾起来，跑到我们前面，想给老人家穿上。那一刻，小家伙的心里在想什么？
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小家伙眼睛一眨一眨。他问：“爷爷，你喜欢我吗？”老人答道：“爷爷喜欢你！”小家伙接着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起来陪我玩？”一下子说到我父亲的痛处，老人家眼泪纵横，泣不成声。
等父亲病情稳定，我们要走的时候，小家伙还说：“爷爷要听话！好好养病。”完全像个小大人。
四
小宝三岁半的时候，我们把他送去幼儿园。他很乖，不像有的小朋友那样哭闹着不让爸妈离开。我们交代了几句，他就乖乖的坐在教室里。在幼儿园他认识了很多小朋友，有了玩伴，性格越来越开朗。一从幼儿园回家，他就学唱老师教的儿歌，还给我们讲故事。
我们发现他喜欢拿笔在纸上胡乱涂鸦，四岁多点，就送他去学画。他跟一群大孩子一起学画画，半玩半学，画的那些天空太阳云朵小鸟树木房屋花草居然有模有样。他每次带回来一幅画，不管好丑，我们都帮他贴在房间里。一年下来，整个房间都贴满了。他经常站在画墙前，给我们讲这幅画的什么，那幅画的什么，有时还害羞地笑笑。
小宝快五岁了，越来越懂事。快过生日时，老婆给他订了一个特别的生日蛋糕，准备好好给他过个生日。
不凑巧的是，小宝生日的头一天，我接到通知，要去外地交流半年，即日起程。我收拾行李时，他靠在房间的门上，一脸不乐意，问：“爸爸，明天是我生日，你不吃生日蛋糕吗？”
我把他揽过来，抱着他说：“小宝乖，爸爸要去工作。”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去看动画片。
第二天，老婆在家给小宝举办了一个热闹的生日会。晚上回到宾馆，在微信上看见老婆给小宝过生日的照片，那种缺席的遗憾立即弥漫心头。我打电话回去，问老婆小宝过生日的情形，还没说两句，小宝就嚷着要和我说话。老婆把电话拿给他，他急急地说：“爸爸，我给你留了蛋糕，等你回来吃！”我心头一热，连声说好。
但工作实在太忙了。接连两个星期都没回成家。一天晚上，我和老婆用微信视频通话，小家伙凑上来，噘嘴问我：“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蛋糕都坏了。你要等我过六岁生日才回来吗？”
小宝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也为不能多陪他而感到满怀歉意。到了周末，便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回家去看他。才出火车站，就看见他兴奋地奔过来。我把他高高举起。老婆跟在后面，看着这对父子，笑着，一脸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