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2017年的清明节,与往年不大一样。已去逝六年的岳父陈甲明,作为近70年前那场惨烈大战亲历者,是第一个迁葬于塔山阻击战老战士墓园的。而今年又有11名与塔山生死相约的战友,魂归塔山,集体迁葬故地,和岳父一样与英烈作伴!为此,许多塔山老战士后代和我一样,要从全国四面八方,汇聚塔山,缅怀英烈,为父辈送行!

  早有塔山老战士后代李小勇、王东安等,从广州驱车3000公里北上,与塔山纪念馆、塔山乡政府、葫芦岛市连山区政府领导反复沟通商量,安排英雄父辈的迁葬事宜。而且他们还和从本溪赶来的塔山老战士后代申冰等,以及从辽阳赶来已86岁的老战士仇福林叔叔,一同前往当年塔山阻击战白台山战场寻访阵地,商量树立遗址纪念碑的事情。

  感谢万能的互联网。这些信息,通过“英雄塔山”微信群,在当年参加塔山阻击战的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第十一纵队,冀察热辽独立第4、6师和炮兵旅将士子弟中广泛传播着、热议着、激荡着……

  我的父亲和岳父,当年都是东野四纵12师侦察通讯员。那场关乎东北战局、影响全国解放进程的著名阻击战,是他们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惨烈和震撼,是他们一生最大的荣耀,也是他们一生最深的痛——有数千名和当年他们一样年轻的战士在阵前倒下了。而我们的父亲,是从硝烟中、从死亡里走出来的幸存者!

  2017年的4月1日下午,我和妻子来燕驾车从北京启程,飞奔400余公里,于晚上来到葫芦岛市富都酒店,和近百名老战士家属和后代们汇合、相聚。此次安葬的11位塔山阻击战英雄分别来自塔山阻击战参战部队东野第四纵队、第十一纵队和冀察热辽独立第4师。老战士的灵骨,已全部运抵,暂居于葫芦岛市殡仪馆。他们是:(下图: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不正是一个青春的方阵吗?)

微信图片_20210713150424.jpg  荣获特等功奖章的全国著名战斗英雄李培江;荣获“毛泽东奖章”的战斗英雄、电话兵王振英;塔山阻击战荣立一等功的四纵12师36团班长毛金奎;原热河独立第四师卫生部政委高大美;原第十一纵队31师炮兵排长刘长忠;原塔山前线战地记者矛朗;原四纵12师作战科长杨堃;原四纵12师卫生队护士樊秀斌(杨堃妻);“白台山英雄团”班长王君善;原四纵12师34团作战参谋李华瑞;原四纵12师34团卫生队队长吕光俭

  因为那场被称为解放军历史上最为残酷的阵地防御战,塔山,成了老战士们终生挥之不去的心乡。他们生前不约而同留下遗嘱,选择与牺牲在这里的战友们长眠陪伴。父辈们的选择,让塔山,也成了我们这些儿女们的牵挂和故乡。共同的塔山血脉、共同的红色传承,使我们这些老战士后代,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弟姐妹”。


  一、塔山无塔山,四纵就是塔就是山

  东野四纵,就是后来的41军,是抗日战争时期在山东天福山起义而来的光荣部队。解放战争开始后渡海东北,三保本溪、四保临江,夺辽阳、打鞍山,新开岭战役大显神威。在事关东北解放全局的大决战中,四纵被派到锦州以南30多公里的塔山,组成一道阻击援敌北上的防线,以保证总攻锦州的胜利。这可是熬分度秒六天六夜的大血战啊,其重要之重要、其关键之关键,让一向谨慎的东野总指挥林彪,竟令人意外地派苏静坐镇前沿直接向他汇报;让这位一向言辞金贵的林总吼出了惊天决绝的话语:“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塔山”!

  这是怎样的一道防线啊,以至于后来的军史常说怎么强调它的重要都不过分!这道防御战线,东西横亘12公里宽。关内通向东北的公路铁路都从此穿过,就像人颈部的动脉和静脉。

  借助卫星遥感的谷歌地球,凭空俯瞰这道当年阻击防御线的现场,竟然感受的是一阵阵心酸和心痛:这哪有什么隐蔽处可依呀,除了西段一座海拔仅200多米的白台山外,几乎是一马平川!从军事上说,这与钢筋水泥铸造的法军马其诺防线和日寇东宁防线相比,塔山防线简直就是“叫花子”!而我们的父辈就是在这儿,以命相搏、死守不退,以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死死插上了一道“关门打狗”的门栓,这可是12公里长的“门栓”啊!正是这道门栓,让蒋介石最终痛失锦州,继而失去了整个东北。  

  仔细看看这当年的战场:以塔山堡为核心,东面是铁路桥阵地、打渔山阵地;西面是白台山阵地。塔山堡阵地前,有一条源于白台山山北的饮马河;而白台山阵地南面,也有一条周流河;两河一北一南,都大体自西向东入海流,在与北宁线铁路相交处贯通,形成横躺在大地上大写的一个“H”。周流河以南的碑影山,就是敌62军盘踞的老巢;而塔山堡北面王善屯北高地,就是四纵的指挥部……

  咦?您有没有发现,俯瞰这当年的战场,多像是咱“中国象棋”棋盘啊!您看:大体平行东流的饮马河、周流河,不正是“楚河汉界”吗?两河北岸是我军防御阵地,两河南岸则是敌人进攻阵地;而南面的碑影山和北面王善屯的北高地,正是生死较量的两军指挥中心——米字格“九宫”。这真的是一场光明与黑暗对决的关键棋局!(下图:父亲在塔山烈士陵园的英烈墙上,找到了两个英雄的名字)

微信图片_20210713150808.jpg  临行前,我是做足了“功课”的:搜集了许多军史上关于塔山阻击战敌我双方态势图和书籍进行研读;在“英雄塔山”微信群上与塔山后代们,特别是与军史研究者爱好者袁丹武、魏苏彬、张恺新等热烈讨论甚至争论;又在谷歌地球上操纵软件,俯视今天真实的战场地貌,你猜怎的,我竟然神情飞跃,突然就拔地而起,穿越了时空,来到了1948年的10月10日,重回到那父辈们九死一生的“六天六夜”……

  深秋的东北,已经是寒意袭袭。狗皮帽子、粗黄棉装裹身的,是一群年仅20左右的毛头小伙子啊!若在和平年代,这应是大学读书、花前月下恋爱的年龄。可是东野四纵的这些青年战士,却在饮马河前沿掘罢战壕、架上鹿砦、堆好沙袋,子弹上膛,手榴弹揭盖,做好了洒血迎战的一切准备。我被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突然,一声呐喊传来,“全体集合!”

  只见一个年轻连长,一跃而起,用豪情万丈的“粗话”,进行着“纯爷们儿”式的阵地动员。他几乎是在吼:“弟兄们!塔山没有塔,塔山也没有山!但是纵队司令员向林总拍了胸脯,林总又向毛主席拍了胸脯:我们四纵就是塔,我们四纵就是山!有我们四纵在,敌人他打不过塔山!林总交代我们四纵一句话,枪一响,上了战场,老子就死在战场上!大家说,有没有这个种”!天呐!我被他吼出的每个汉字点燃,跟着所有战士们一同拼命大喊:“有!有!有!”,顿时就感到热泪上涌、热血贲张!连长拔出驳壳枪,劲手一挥:“进入阵地”!接着,大地在颤抖,爆炸崩裂着整个空间,敌人上来了,打!塔山堡,顿时陷入了枪炮、火光、厮杀、呐喊的煮炖和煎熬……

  那是10月13日的上午。经过激烈炮战和敌机轰炸,塔山村也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敌独95师,越过饮马河,杀气腾腾地以“波浪式”集团冲锋,扑向塔山堡阵地。敌人疯了,怪叫着,蚁群一般涌来,漫过了饮马河!我和大家拼命地射击,子弹告急!班长命我回村取弹药。我进村扛起子弹箱一回头,只见大批的敌人冲过了阵地,涌进了村口!我急忙撂下弹箱,举枪射击,关键时刻枪弹卡壳!我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依在残垣断壁角上绝望、颤抖地大叫:连长!敌人上来了!快呀,快呀,敌人进村了!

  “莫要怕!共产党员们,跟我上”!只见连长端着刺刀,带领大队人马越过我冲了上去!明晃晃刺刀组成的浪头汹涌拍去,令敌胆寒的刀刃碰撞响成一片! 我忽然想到,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呀,嚯地站起身,拔出刺刀装上枪头,学着连长他们的样,勇敢突刺、向前!

  这可是几千人的惨烈厮杀、格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完全不是虚言!一面是成筐银元和督战队相逼的疯狂,一面是绝不让“敌人越过塔山一步”的铁誓与豪情!这是信念与意志的残酷较量!这是光明与黑暗的对决!时间,时间好像慢似凝固,血色、硝烟主宰着整个塔山的时空!

  终于,敌人胆怯败出了塔山堡;终于,我们又夺回了塔山阵地!跃回前沿战壕一看,班长已经身负重伤,成了个血人。我流着泪,边呼唤,边给他包扎,突然“呯”的一枪打来,我满脸是血!接着四周一片漆黑……

  大喊一声,我猛地坐起,一头大汗,原来是梦!这是哪儿?这是在葫芦岛市富都酒店8356房间! 喘着气,点开灯一看,已是4月2日凌晨时分。摸摸脸,不是血,是泪。塔山,父辈……

  我的叫喊和泪水,惊醒了来燕,她不断安慰着我。算了,不睡了。好容易等到了天亮,我们第一个下楼吃过早餐,就急忙开车,奔向梦中的塔山堡,奔向父辈的阵地。

  ……

  塔山堡阵地早已变成了和平的村庄。饮马河已近干涸。梦中的英雄班长呢?豪气冲天的硬汉连长呢?四纵34团当年拼死搏杀的勇士们好像刚才还在,转眼就幻化成无了。令人感慨,这个“转眼”,一转就是70年啊……

  塔山堡,英雄的村庄。就是在这儿,英烈的生命、英雄的精神,还有那无尽的鲜血,织就了、染红了一面光荣的旗帜,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塔山英雄团”!

  走进塔山堡,就走进了父辈当年鏖战的空间。我知道,辽西走廊上这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村庄,因为那场关系到中国命运大决战的关键一战,成了历史派到今天的“证人”。拜访它,就是在拜读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历史。在这里街巷每走一步,就会苏醒着一个个英雄的故事来。村口那座“白刃格斗场”、“英雄树”、“胜利河”三块阵地遗址碑,在无言昭示着,这儿,曾是我们父辈的阵地!


  二、白台山高地,英雄铸就的铁壁

  离开塔山堡,我与来燕驾着红旗奔腾车,从周流河子村左拐出102国道,驶入东孟家屯。在乡间土路上,小心北上,来到常家沟,穿过京沈高速公路,将车停在田野土路旁,脖挂军用望远镜,拿起相机,就与来燕在大片的田野上行走、寻觅着白台山我军四纵的前沿阵地。

  立身北望,由西至东绵延4公里的白台山就在眼前。这就是从小父亲常给我们讲塔山阻击战的白台山啊!一种自豪与激动立刻涌上心头,仿佛看见父辈们英勇阻击的顽强身影……

  白台山主峰仅261米。主峰西侧,是32团的防御阵地。主峰和其东面的201高地、207高地正南面,正是我父亲和岳父所在35团的阵地;207高地的东面是无名高地。无名高地正南和塔山堡间开阔地西侧正南,是36团的防御阵地。而无名高地至塔山堡西侧的开阔地带,则是36团和34团的结合部。可以说,白台山正面延伸的前沿阵地,全是平川,无险可守,只能靠人掘壕沟、堆垒沙袋和鹿砦等简易野战工事进行防御。南面的周流河对岸,就是虎视眈眈的北援敌军。

  提起塔山阻击战白台山阵地,忽然记起,有一年春节晚上家中团聚,谈起了一部新上映描写解放战争的电影,父亲拎起一壶老酒倒满杯,跟我们说,现在的战争电影怎么演,都不如真正的战争惨烈。老人说,只要提起塔山阻击战几个字,他满耳就立刻会贯满天崩地裂的枪炮和飞机轰炸声。

  在那枪炮大作的六天六夜,他是35团的侦察通讯员。当他受命通知并引领担任预备队的九连向35团坚守的白台山6号阵地增援运动时,亲眼看到阵地上一片狼烟和死寂,而对面敌人正成片地涌上来,急人啊!关键时刻,阻击阵地死人堆里,挣扎起两名重伤战士来,一个被炸断了腿,一个被炸瞎了眼!他的脸、和他的腿,已被血和土黏稠浸染成“血葫芦”。

  危机时刻,突然,他们一个拖着断腿,挣扎、颤抖地抓住了那挺重机枪;另一个摸摸索索托起了子弹链,于是枪声,在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顽强配合下,再次掀起狂飙般地怒吼!敌人一片片倒下或掉头逃了。就这样,阵地仅存的两位重伤员,为九连增援到位,赢得了时间,保住了阵地!后来,父亲在塔山烈士陵园的英烈墙上,找到了他们的名字——断腿的叫冯兆生;失明的叫宁吉高……

  这场大战,牺牲了几千名战友,他们都很年轻,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啊……父亲讲得老泪纵横,站起身来,一派庄严,硬是把这酒,举过头,洒在了地上……

  正是从那时起,我就萌生了一个愿望:寻梦塔山,去寻找父辈的阵地,去历史现场凭吊英烈,去感受那撕皮折骨的拼杀、去感受那铁血兵刀的悲壮、去感受什么叫塔山精神!这不,我终于来了。

  我和来燕,来到白台山最东边的无名高地南面的田野间。突然,一道白色的高铁列车呼啸而过,惊起些许鸟儿在田野飞穿,打破了宁静,顷刻又恢复了宁静。我猜测,前面的无名高地及其东边的开阔地,应当就是当年36团的防御阵地吧。(下图:塔山阻击战纪念馆整体建筑是一个圆形堡垒)

微信图片_20210713150310.jpg  36团,也是四纵的一面旗帜。正是这场六天六夜大战,把这支部队打造成赫赫有名的“白台山英雄团”。这次魂归塔山11名父辈中的战斗英雄王振英伯伯,就是当年36团的一名电话兵。

  塔山阻击战打响了!白台山下弹雨横飞,周流河畔的田野,在敌机轰炸,敌炮轰击中战栗。硝烟弥漫中,36团前指的指挥神经——电话线,常被炸断。当年可没有现在手机这样的无线通讯设备啊,只能靠我们英勇的电话兵维护、接线。你看,年轻的电话兵王振英,真的是在“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他机智穿梭在弹坑、壕沟间,不断地查线、接线。敌人密集的炮火连续把电话线炸断了8次,他就扑上前去接通8次,每次都是在和死神过招、生死度外啊!

  这最后一次,正赶上7号阵地告急,敌人突破了防线!要命的是关键的线路电话又断了,团首长心急如焚!几位接线的战友都牺牲了,王振英二话不说,又是一跃冲出掩体,再次与死神搏命,与敌人抢时间!他一会儿飞跑,一会儿匍匍前进。敌人在用密集的火力封锁、压制,掀起的尘土和碎石块,纷纷地砸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趴在了地上,许久没起来。团首长们从望远镜里看到,为他捏着一把汗,以为他牺牲了。而我们英雄的电话兵,实际正沉着观测有利的前进路线。他趁敌人机枪换弹夹的喘息时机,猛的跃将起来,飞奔向前!

  当在白台山山腰间找到第八个断头时,他再次被敌人发现,更加密集的弹雨向他倾来,打在他周围的子弹和炮弹浓烟四起,弹片横飞,他的一只手臂被炸伤! 鲜血、疼痛他全然不顾,用尽全力气颤抖着拉紧两端线头,可是鲜血淋淋的受伤手臂怎么也接不上线头了!情急之下,他竟然做出了惊人的举动:干脆将两个线头用牙死死咬住,用自己的身体作导体连通线路。急速摇动的电话所产生的电流从王振英嘴里通到全身,电得他手脚发抖,但他仍然坚持着、坚持着,咬紧牙关坚持着!大脑中只有一个信念:保持团指挥所电话畅通!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英雄的意志在时间的毒焰中煎熬!几分钟后,接到反击命令的团预备队如猛虎下山,一个反冲锋夺回了7号阵!

  就在这历史的现场,我们回顾着70年前的壮烈:人在阵地在!人在指挥通!这就是我们感天动地的父辈!这就是我们父辈铁打的阵地!面对白台山,面对这道英雄们用血肉铸就的塔山防御铁壁,我不禁热泪盈眶!我,我得郑重地弯下腰来,向着白台山阵地,向着英烈、向着英雄的父辈、向顽强的信念和精神,鞠躬!

  这场大战,英雄电话兵王振英伯伯,荣获了毛泽东奖章!这次,他的女儿王丹等姐妹,护送王振英伯伯的灵骨魂归塔山,也带来了那枚毛泽东奖章。据说全国在塔山阻击战中荣获毛泽东奖章的只有20几人。这次让我们这些塔山老战士后代们,有幸亲眼目睹了珍贵奖章,这是父辈的荣光、是我们的骄傲!

  深一脚,浅一脚,我和来燕在田野里奔走,裤角和鞋子全是泥土。天不早了,斜阳把我们俩的身影拉长,倒映在了大田里。我们还陷在这历史现场里不能自拔,还在不断地缅怀着、寻觅着:这条壕沟,是不是当年的战壕?那个土坡是不是当年的机枪阵地?快70年了,这里的地貌发生了很大改变。当年的前沿阵地,现在都是春耕大田。数台现代化拖拉机,正在地里打垄,远远看去,那红黑两色的机身,多像一个个蠕动在土褐色田野里的“花大姐”,一派和谐景象……

  我们只知道这片旷野就是父辈舍生忘死的战场,但怎么才能找到确切的阵地呢?靠猜肯定不行。于是我想到了在父亲那里看到当年随军记者拍下两张著名的塔山阻击战阵地照片。一张是江雪山副团长阵地动员的照片;另一张是插有“寸土必争”牌子,展有“塔山英雄团”旗帜的历史照片。找到照片中背景一样角度的山形,就找到了这珍贵的历史照片当年的拍摄地点,也就找到了两处真正准确的“父辈的阵地”。早有准备的我,打印了这两张历史照片,拿在手上,一路走来一路对照着山形角度。

  终于,在通向靳家沟村乡间公路旁一个像似农机站大院的院墙北外高地,找到了当年拍摄江雪山阵地动员照片的位置。来燕惊喜地欢呼起来:就是这儿啦,就是这儿!看,山形一模一样!看,角度一模一样,地形也一模一样!我站在当年江雪山伯伯站立的位置,脚下的战壕依稀可辨,只不过那战壕已经成了一个洼坑,积有雨水。一头可爱的小毛驴,被栓在那里吃草……

  我站在当年江雪山当年阵地动员的位置,手拿地图,学着江伯伯当年一样的姿势和动作,让来燕照了数张对比照片。(下图:找到了一样的山形、一样的背景,一头可爱的小毛驴在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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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惊心动魄铁路桥,生死较量的阵地

  离开白台山,已是下午三点。但我们还急切地想寻找和凭吊一下父辈们塔山阻击战时的另一个壮烈的阵地——铁路桥阵地。路过塔山墓园,顺便进去看看正在为明天11位父辈下葬进行仪式演练的兄弟姐妹们。听说我们要去凭吊铁路桥和打渔山阵地,英雄电话兵王振英伯伯的女儿王丹,和当年四纵12师34团卫生队长吕光俭伯伯的儿子吕潮威,立即上了我们的车,要和我们一同去寻访历史现场。

  车穿过塔山堡村的土路,颠颠簸簸,驶向东南。饮马河边,我们停下车,徒步穿过这枯黄的荒草丛,来到了雄立在饮马河南北两岸的铁路桥废墩前。

  此地,是当年敌人踞守、并向我军进攻的出发地。战前,这桥上和沿线的枕木和钢轨,全被父辈们抢先拆掉,用作了我军的防御工事材料。当年的铁路桥早已废弃。在两座突兀的桥墩东面,另一座现代化的铁路桥上,正飞驰着京沈列车。四纵10师28团的父辈们,我们来了……

  肃立在这高耸的桥墩前,我们拍照,缅想当年此地狂飙般的冲击和反冲击,我们好像不是看客,轰然地坠入了1948年10月13日那血腥的时空!

  看啊,在铁路桥阵地前,发疯了的敌独立95师那些头戴大盖帽的军官,好像是吃了‘刀枪不入护身符’的红枪会头子,率领一批批敢死队,个个光胸袒臂,身背大刀,手提自动枪,踏着阵阵枪声组成的鼓点节奏,俨如一群海盗组成的浪潮,一波一波涌来……

  100米、50米,30米,敌人来了!这恐怖的景象,这凶猛疯狂的阵势,让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紧握的拳头几乎能攥出水来!我们急切地望着阵地上年轻的父辈们啊!敌人的冲击和炮轰,使得28团团、营、连之间的电话线路全部中断,铁路桥各阵地只能各自为战!

  你看啊,残酷的拼杀,使得坚守小茔盘阵地的一营二连一排,连伤员在内只剩下7人且弹药耗尽、与上级联系不上!而敌95师,一边冲锋一边竟用阵亡士兵的尸体搭建活动工事!敌人靠近啦!急得我们恨不得真的穿越时空,运送弹药!只见二连指导员程远茂,一跃起身,端起枪,对身旁的战士们大吼:“同志们!我们拼死也要顶住敌人! 子弹打光了,用刺刀!刺刀捅弯了,用枪托!枪托打烂了,用石头!石头砸完了,用牙咬”!

  他身先士卒大声断喝:“拼了”!就端着刺刀,带着残存的战士呐喊着冲出了战壕……有的战士挥舞的铁锹,有的战士砸着石头,他们迎敌、拼杀、格斗、鲜血、死亡!在勇士们更强的意志力面前,自吹无敌的“赵子龙”师怂了,败下阵去。勇士们一直坚持到我29团的增援到达,胜利地守住了铁路桥小茔盘阵地!

  这是整整一昼夜的拼杀啊。这一天,是敌人投入兵力最多、火力最猛、进攻最凶的一天,也是对塔山存亡有决定意义的、惊天动地的一天。整个塔山防御战线,不知有多少枪托被砸断,不知有多少刺刀被捅弯,不知有多少鲜血染红了饮马河水。仅英雄指导员程远茂这个连,当晚阵地清点人数,全连115人,只剩下18人!这只是一个连,这是整个28团铁路桥防御战的一个缩影……

  时空在交错。脑海中先辈在阵地上的拼杀,和眼前荒草孤墩的寂静,反差巨大。我们好像完全没有倒过时差来,这是70多年的“时差”啊!那高大的桥墩,多像一堵巨大的纪念碑,默默在此守候了70多年。它标识着我们父辈的阵地,坚如磐石!它见证着我们父辈的意志,如铁似钢!正是铁路桥阵地的锤炼,钢铁的四纵,又多了一面光荣的旗帜——塔山阻击战“守备英雄团”!父辈的荣光,我们的骄傲!


  四、狂涛卷血迹,生死较量打渔山

  尽管已是夕阳西下了,我们坚持去凭吊的父辈当年最重要一处阵地——打渔山!

  今天的打渔山,已经铺就了宽阔的马路,四周高楼林立,但路上人车不多,比较空旷,感觉像是刚刚起步的经济开发区,充满着希望。但是,想想看,就是这儿啊,近70多年前,到处充满着死亡的气息!

  站在夕阳下的打渔山丘前,一股巨大的悲壮涌上心头!1948年10月10日拂晓,塔山阻击战就在这里最先打响。凌晨3时半,敌人趁落潮之际,乘着汽艇,对打渔山岛进行偷袭。

  四纵在打渔山岛上仅有一个班兵力防守。战端一开,猝不及防,还没有来得及构筑好工事的打渔山本岛,就涌上了大批敌人!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面对数倍敌人,一个班的战士以一抵十,拼死搏斗,宁死不屈!班长牺牲!副班长牺牲!除负伤和少数几人退守第二个小山头苦苦坚守外,大部壮烈牺牲!

  敌人攻占了打鱼山岛,会直接威胁到我军西海口和塔山堡阵地侧翼安全。如果敌人从海上登陆西海口,就可以越过塔山,绕过高桥,直抵锦州外围!

  情况危机!战况更为凶险!纵队首长命令,拼死夺回打渔山,坚决把敌人赶下海!四纵副司令员胡奇才亲自带领一个团去完成这样一个关系到塔山生死存亡的任务!

  打渔山小岛只有在落潮时才能与陆地相连,涨潮时即成孤岛。敌人正是趁着退潮时分攻上小岛的。四纵29团冲到打渔山阵地前,发现海水涨潮,淹没了登岛道路,敌人也被困在了岛上,双方只能隔海对峙!

  傍晚时分,潮水退去,和敌对峙一整天的四纵29团终于吹响了冲锋号,战士们勇猛向前!打渔山枪声大作,血色满天!残酷的拼杀,竟把这里海水染成了血水!终于,小岛又重新回到四纵的手中! 此后,这个东海岸阵地,也由原来据守的一个班,增加为一个加强连!打渔山阵地成为塔山战线一枚海岸钢钉,敌人,再没能从此前进一步!

  我们面前海滩对个的山丘,就是当年的打渔山岛啊,夕阳把这里的整个时空染成了金黄色。英雄王振英的女儿王丹,以打渔山为背景,摆出父辈一样坚毅的身姿,留下纪念影照。我想她心中一定和我一样,激荡着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下图:十家塔山英雄儿女们手捧父辈遗像、灵匣,列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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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父辈永远的阵地,儿女永远的家乡

  4月3日,11位英雄父辈魂归塔山的日子,来了。塔山堡北面那个高地,是当年“塔山英雄团”即34团指挥部所在地,当然是我们父辈的阵地。塔山阻击战纪念馆、烈士陵园、老战士墓地,都建在这里。

  纪念馆整体建筑是一个圆形堡垒,它是一个精神建筑,是一座永远攻不破的堡垒,是凝固英雄史诗的殿堂。烈士陵园有高耸的纪念碑、有牺牲在塔山747名烈士的英名墙和烈士骨灰合葬墓,也有四纵司令员吴克华等八位老将军的墓和碑。这是一座聚集不朽英灵的静园!而塔山阻击战参战老战士墓地,就伴在烈士墓旁,这里,已经成为英雄魂萦梦绕的故乡……

  庄重的时刻来了。一队扎有黄黑两色花的灵车,载着11位塔山英雄父辈的灵骨,驶进塔山阻击战纪念馆烈士陵园区。

  陵区内一片肃穆,松涛呼呼作响。圆形堡垒状的纪念馆顶端平台广场,站满了前来祭奠英烈和英雄先辈的葫芦岛市民、各界群众、少年儿童、解放军官兵和塔山老战士后代们,人数达600多人。

  作为塔山老战士的儿女,我和来燕也胸配白花、手持一束黄花,素服站立在人群中。十家塔山英雄的儿女们,有的手捧英雄遗像,有的怀抱覆盖着鲜红党旗的灵匣,有的捧着敬仰的花篮,一组组,列队而来,在高耸的塔山阻击战烈士纪念碑前左右,排列、摆放11位塔山英雄父辈的灵位和鲜花……(下图:礼兵为烈士献花、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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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穆中,忽然,红领巾方队唱起了“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一个小姑娘系着鲜红的红领巾,起劲儿地在指挥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传统……”不知怎么,以前多次听过也唱过这首歌,可是今天,就在今天,在这送别英雄父辈归葬塔山阵地的今天,又听到这坚定稚嫩的歌声,竟然让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孩子们唱出的是一种“传承”啊!

  仪式开始,葫芦岛市连山区区长鲁秀红,满怀深情地宣读祭文。这位干练的女区长,曾对我说,她家就是葫芦岛人,她的老人,就曾在当年塔山阻击战亲自上火线,抬担架、送门板,抢修阵地、抢救子弟兵伤员,还因此立功获得部队颁发的奖章呢!我顿时对曾经抢救过我们父辈、为我们父辈送上自家门板、衣箱的鲁区长家人,和所有当地支前群众充满着深深敬意!他们是我们父辈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

  听着鲁区长的祭文,我眼前晃动的是当年阵地上,我们的父辈正用群众支援的门板加固阵地,正用百姓运来的弹药装填上膛——我忽然体会到了军歌中那句“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的缘由了,那就是,人民!

  公祭烈士仪式开始了。肃立中,一队动作整齐划一的礼兵,迈着特殊礼步,抬着献给英烈的花篮,庄重地、一步一台阶地走向英烈纪念塔。随着公祭烈士的党政领导,我们来到了纪念塔,来到了那座刻满英烈名字的碑墙,和那座圆圆的烈士合葬墓!

  我眼前,不断地晃动着断腿的冯兆生烈士和失明的宁吉高烈士,撑着血肉模糊的的身躯,合力打响那挺重机枪的身影;晃动着英雄王振英颤抖着通电身躯紧咬牙关的身影;晃动着英雄指导员程远茂一声断喝,带领残余战士冲出掩体与敌博命的身影;晃动着打渔山那一班战士在绝望中宁死不屈,大部倒下牺牲的身影!

  记住吧!英烈们!不能忘啊,英雄的父辈!看着刻有747名烈士的英名墙碑,我心痛啊!哪止这747名烈士啊,那场大战,我们伤亡了3000多名烈士,有多少不知姓名了啊!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不正是一个青春的方阵吗?他们牺牲的时候才20岁左右啊!他们没有留下后代。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我们父亲的幸存。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们!他们同样就是我们的父辈。他们没有儿女,我们,我们就是他们的直系儿女!想到这里,我再也不能自持,不争气的眼睛,已经泪雨滂沱!

  我在心中大喊一声:塔山父辈们!儿女们来看望您们了!我们的父亲来和您们作伴了。塔山是您们永远的阵地,从此也是我们做儿女永远的家乡……

  祭奠完英烈,怀着沉重的心情,我和来燕,随着十家塔山英雄后代们,捧着父辈的灵骨和遗像,来到了塔山老战士墓地。举行安葬仪式。(下图:我站在第一个入葬塔山墓园的岳父陈甲明墓前肃立,告慰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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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地一片肃穆。仪式没有哀乐,没有葬礼进行曲,只有我们解放军的集合号,在一遍的吹响:“嘀嘀——哒嘀,嘀嘀滴嘀哒嘀,滴嘀哒……”

  听着这亲切、熟悉、急促的集合号音,我耳边响起了一句陈毅元帅的豪迈诗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今天,不正是塔山墓园旧部聚吗!

  十家11位前辈的儿女同时为父母安放灵骨,红色的党旗覆盖着灵匣,象征着父辈的信仰,永不褪色!刻着红色八一军徽的卧式墓碑,逐一沉重地“盖棺”了,一段父辈的功绩与传奇早已“定论”!此时,解放军的集合号音,变成了舒缓休息号。一队着装整齐的军人,排成一行,向英雄的父辈默哀致敬。

  我和妻子来燕站在第一个入葬塔山墓园的岳父陈甲明墓前肃立,告慰岳父,又有塔山战友与您一样来和英烈作伴了,这是归队,这是相聚,我似乎看到了岳父高兴的热泪。

  肃立中我在想,究竟什么是父辈们终其一生秉承的“塔山精神”?公开的文字提炼是:“服从大局,严守纪律,勇于牺牲,敢打必胜”。但我觉得,父辈们的塔山精神,其实早就融进了那首激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中了。

  不信您听:“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

  我从“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中,看到了这正是英雄父辈在塔山阵地上无畏战斗的写照;我从“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中,读到了英雄父辈在塔山阵地上那种不可战胜力量的源泉;我从“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中,找到了英雄父辈能守住塔山阵地的信念和信仰的来源。

  有人说,美国将军说过,“不怕中国军队现代化,就怕中国军队毛泽东化”。他说对了!毛泽东是人民解放军的军魂,毛泽东的旗帜就是要永远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