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来到这个世界是否安好,给予自己生命的父母是要感恩的;无论生命的旅程多么不顺,养育自己的土地也是要感恩的。

  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回忆也是美好的。人生路上,或交集,或擦肩,无法改变的是曾经的过往。

  也许,每一个人都想着回家,那是一个可以让游荡在外的那颗心可以安顿下来的地方。一直想回去,回到那个村庄,因为那里有自己的根。

  我的老家,或是出生地。记忆中的村子,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已经无法找回先前那种感觉了,只是,这个地方还是难以忘怀,无论走多远,还是想着回到这个村庄里来。

  村庄,悬在山顶。这里的土,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草,似乎,这里的山鹰,叫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原先的村庄,清一色的白墙黑瓦木结构房屋,只有少量的,小小的,用来做用房的茅草房,整个村庄,看上去很协调。现在不同了,百年前的江南民居,大多没人居住,在风雨中等待倒塌,显得有些凄凉。几幢改建新建的三层四层楼房,似炮楼一般站在这样一个有文化符号的村庄里,变得零乱不堪。

  自小居住的房屋是典型的江南民居,房屋被暗藏在一个大台门里面,三间两厢房形式,父亲与远房叔叔各得一半。叔叔早些年去世,婶婶居住在城里,整修过几次,只是,房子一直闲着。自家的房屋,很多年没人住了,无论怎么整修,还是经不起岁月风霜的敲打,现已摇摇欲坠。每当我走进屋里,思念故去的父母,心痛散发着阵阵霉味的旧居。

  父亲在世时对我说过,生活在一起的这个台门,有十六户人家,如今已无人居住。去年,一位老先生到访,一眼看出这是明末清初的建筑。那样算来,已有三百年以上历史。喜欢收藏的人,对那些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房梁,屋柱,门框,窗棂,着迷似的。先是来购买,买卖不成,竟然自己动手拆了拿走了。那本已破旧的,更是不成样子了。

  村庄,只有两条山路通往外面的世界,只是,外面的世界并没有联接这里,路没有尽头,但至少是有路可以走出去的。十九岁那年,我就是从这条路走出来的。村里有族谱,父亲在世时常去拿来翻阅。那上面记载着最早来到这个村子的人,也就是这个村庄的祖宗。族谱没有记载为什么来到这高山上定居。大概,为了躲避战乱,或是想找一块净土,来到这里,繁殖生息,翻开了岁月。

  几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生在这里,终老在这里,那些人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只觉得在这里生下来,活下去,也就满足了,也就过了一辈子。居住在这里的人都讲,要那么多钱干嘛,又带不进棺材。现在更省事了,一个小小的盒子,棺材也没有了,钱对他们来说,更没有用了。山上的人,活得很真实,活得很明白。

  这里只有人和自然,相互依存。这里的生灵,包括每一个人,都在等待季节的变换。新的季节,新的希望。春夏秋冬,每一季是不同的,因为有不同,所以有希望。

  这个村庄,对于我来说,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回忆,不会再有新鲜事体了。父母早些年离世,兄弟姐妹都奔向热闹的城市,这个村庄也就没有牵挂。现在还能走路,每年清明、冬至时节会来到这里,去看望长眠在这里的父母和祖先。

  很多人离开了村庄,很多人坚守在这里。离开的人,外面有了新的世界,坚守的人,等待四季的变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垠的荒野和土地上劳作,没有尽头,没有厌倦,似乎是上天的安排,不可动摇的,一直到慢慢老去。这里的荒野土地,这里的日月星辰,存在于世间,而那些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老面孔不见了,新生命出现了。以至于,回到这个村子,总会有人对我讲,谁不在了,正常老去的,还是别的原因离世的。有时也会遇见孩子,至于孩子是谁家的,打听一下才知道,只是,这些孩子长大以后是不是会坚守在这里,那是未知的。居住在村庄里的人,每一年在减少。父亲在世时说,三十年后,这个村庄不会再有人了。老人回归自然,年少的去看外面的世界。

  劳作的人一直被淹没在土地里,只会听见锄头挖土的声音,只会听见小溪的流水声,只会听见积劳成疾的庄稼人,站在土地里的咳嗽声。一生即一世,没走出过大山,恋着这块翻腾成黄金的土地,似乎双脚踩踏在上面才是踏实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消磨生命。活着在这山水间,死了还是在这草丛里。我的父母就是这样,至死也没有离开这里的。他们没走出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只是,外面的人同样无法感受到这里的悲欢。每个地方都有让人舍弃不了情结。

  这个村庄,我是熟悉的。小时候骑在大黄牛的背上,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仔细地巡视过一番,哪儿有大树,哪儿有竹子,哪儿有野菜,哪块水田有鳝鱼多,哪条溪坑泥鳅多,心里记着,以至于几十年后,还能找到踪迹。有一次回家,竟然看见屋檐下那块石头上磨刀留下的痕迹,似乎那铁片与石头的摩擦声就在耳边。小时候把一个铁钉用铁榔头砸得扁扁的,在那石头上磨成一把小刀,用来刻字。铁与石头摩擦久了,铁磨成了一把小刀,那石头却深深地凹进去了,成为岁月留下的永久记忆。

  黄鼠狼偷鸡是常有的事。清早起来,鸡窝边有鸡毛掉落,或是有血迹,那肯定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黄鼠狼只喝血,不吃肉,至今也弄不懂。顺着掉落的鸡毛,或是血迹去寻找,鸡流尽了血,死在那里,捡回来,褪去鸡毛,煮熟了,吃起来还是香喷喷的。只是大人们,一边吃,一边骂黄鼠狼,心痛地说:“可恶的黄鼠狼,又把鸡咬死了。”轻轻地说话,也会传遍整个村,左邻右舍就会小心提防。

  雾蒙蒙的雨天,山里的狼会到村里来抓鸡鸭吃,放出去吃草的山羊,是狼的最爱。所以,凡到大雾天气,山羊是不能放出去的。进入学堂,读到鲁迅的《祝福》,书里说,祥林的儿子阿毛,被狼吃掉,肯定是真实的。因为,鲁迅生活的地方,距离我的村庄也就一百公里。

  说起山里的狼,还有一个故事。有一天,生产队几个放牛的娃,在一个石岩洞里发现四只小狼。是的,真的是四只。小狼,看上去挺可爱。只是,他们没有想过,小狼不见了,狼爸狼妈肯定会找上门来的。事后,狼爸狼妈总是站在村前村后嚎叫,叫唤着他们的亲生骨肉。过了一些日子,四只小狼被卖到了杭州动物园。初时,都说能卖很多钱。事实上,在动物园,狼是不起眼的。

  夏日是热闹的。逮纺织娘,扑萤火虫,捉蜻蜓,变着法地玩。捉蜻蜓也是有趣的,方法也多。屋檐下,蜘蛛网很多。把蜘蛛网缠绕在事先做好的竹圈子里。蜘蛛网有很强的粘性,看到有蜻蜓,慢慢伸过去粘,有些不能直接粘到,那蜻蜓起身飞的时候,撞到蜘蛛网,同样会被粘住。一些蜘蛛网上,常常会看到有蜻蜓粘在上面,看到活的,会去抓来玩。把翅膀剪掉一些,蜻蜓就飞不远了。

  原先,村前村后有许多古树,从外面进来是看不见村子的。后来,古树被村里砍了,卖钱了。夏天的午后,小朋友围在树下,过家家,捉迷藏,捉知了。小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趣好笑。夏日,那大树上全是知了,叫起来的很响,以至于说话也听不见。我们经常会用很长的竹竿去打知了,或是用泥巴,小石子去砸知了。最有趣的,还是看着知了一步一步倒退着下来的样子。我们都爬在地上,或是静静地站在大树下,不发出声音。哪一个小朋友笑出声,或是讲话,就会被大家骂,因为那样会吓着知了。孩子们等着,近一点,就可以抓住它。可是,从来没有人抓住知了。因为,知了退到一定时候就不退了。有些小朋友用手做着动作,快下来,快下来。有些人还一跳一跳地去抓。那知了,为什么退到一定时候就不退了,是知了感应有危险,还是什么,时至今日,也不得而知。

  说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有些话,不说就会遗忘。有些活,一辈子干不完。许多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生活,他们得到了深刻的诠释。在这里生下来,在这里活下去,没有什么不好,从来没有觉得不好。这里有的,外面没有,这里能享受到的,外面享受不到。在这里,野外就是一个能让人活下去的仓库,树丫上,有果子,还有鸟蛋。水田里,有泥鳅,还有螃蟹。有些日子,回到山里,我常常见到,在炎热的夏日,光裸着黑乎乎的身子,挥动着锄头,地头边放着音箱,欣赏着从那个盒子里飘过来的声音,听着地方戏,全然忘记了从脸上流下来的汗水,也不会在意已经湿透了的内裤。一身的汗臭已经与青山的芳香融合在一起。

  生活是可以选择的。一个村子里的人,生活的选择,如此之不同,让人难以置信。有一对老夫妻,活着时省吃俭用,节攒了几个钱,想在死后可以体面点。老夫妻先后去死,先走的,算是安稳点。走在后面的就不那么安身了。自己躺在硬板上,子女们吵着分钱呢。只是,自己脑不想,心不烦,让他们吵去吧。另一个老兄也是有趣,育有两女儿,一日三餐酒是不能少的,酒足饭饱后,凑够四人,麻将声中忘记烦恼。土地与他无关。开始,出嫁的女儿,念养育之恩,救济以生活。只是,这老兄不满足于这些。女儿那点钱,总是不够。那就借,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老兄借钱,就是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些钱,他还能还么。”老兄得知后,露出很得意的笑:“等着吧。”

  生命走得再远也要回归原点,一个人不能达到某种状态,是不能理解很多东西的。万物来自尘土,万物归于尘土,就那么简单,不是么。时光零落,净土,或是污泥,洗练出不同的生灵。在这个历史的长河中,人类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个世界的见证者。

  凡事不必过于执着,许多时候,执着与执迷不悟是一样的,随心随意,如天上的白云,山间的雾气,花草的芳香,大海的浪花,自然地展示,那是最好的。人生之味是不同的,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岁月在深处不停地敲钟,扣击我们的内心。

  逝去的已是曾经,那是回不去的。繁华落尽,一切都是烟云。人生就是你笑笑人家,人家笑笑你;你说说人家,人家说说你。每一次来到这个村庄,村庄里的人总是夸我有出息。而我,总是站在村口,多么希望能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养育我的村庄,看看这里的山水,听听这里的鸟鸣,翻腾一下土地。

  鲁迅先生在《故乡》中说的:“世上本没有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而现在,没有人去走那条祖辈留下的路,路也就没有了。当然,坐在汽车里,沿着山体而建的公路上去,也是一种风景,一种许多地方不曾见的风景,但无论如何,都不及以前那种感觉。

  有人说,所有的出发都是为了回家。我最早的家,就在这个村庄,只是,我已经回不到这个村庄了,原先的那个村庄早已不复存在。外面的世界变了,这个村庄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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