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我回到离开多年,曾经不知多少次进出过的山村。
  翻过一个山垭,远远看见隐约在雾霭里的村庄,情感的记忆就纷至沓来。
  这是妻的故乡,川西南边陲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山村背靠大山,依势而建,新旧、大小不一的农舍,错落分布在一百多米长的山脚下,住着杨氏家族的七、八十户人家。
  村中老人讲,他们的先辈迁徙而来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历代子孙繁衍,香火继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山村已发展到三百多人口。因村民同宗同族,百年家风传承,民俗淳朴善良,勤劳节俭,小山村很快成为当时人畜兴旺,远近闻名的村落。
  走进村庄,一条青石和泥土铺就的小巷,弯弯曲曲,朴实沉稳地伸向田野;两旁房屋烟熏火燎,门扉大敞,闲人寥寂,散发着浓浓的山村气息和乡间味道。每天,总有一担担粪草和各种肥料经小巷运到田里,又有一挑挑庄禾、柴草和收获的粮食路过这里运送回家。
  狭窄的小巷里,不时传来匆匆的足步声,扁担的嘎咕声,男人女人们的说笑声,吆喝声......直到高高矮矮的房顶升起袅袅炊烟,直到东弯西拐的茅舍飘来饭菜的清香,直到村口树下传来一声声长长的呼唤。
  不过,许多时候,小巷是宁静的,闲适的。尤其黎明的晨曦里和长夜的月光下,人们早早下地了,又早早上床休息了,小巷会静似幽谷,寂如梦幻,连鸡的朴翅声、猪仔的擦圈声也清晰可闻。这时走在小巷,你会感到柔软的风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时刻抚摸着你,磨蹭着你,使你不由得舒展身子,放缓脚步,尽享这无限的悠静与惬意。
  村前的大路旁,有两个顺势而砌的坝塘,淙淙流水一年四季从后山沟里缓缓泄来,再经上下坝塘汇进小河里。塘水始终盈盈荡荡,清沏见底,宛若一颗透明的水晶。由于静谧的塘周长满白杨、桂树、石榴、翠竹,各种野花,一年四季绿荫环绕,鸟语花香,与碧水蓝天辉映,优美的景色别有一番情趣。
  路旁坝塘边摆放着一些石凳,算是供人休憩赏景的地方。一到炎夏的午后和黄昏,总有劳累的人们来此乘凉歇足小憩,他们摇着竹扇,喝着清冽的凉水,聊农事季候,聊油盐柴米。有时聊着聊着走了样,变成谐谑调侃,插科打诨,爆出一阵阵笑声。颐养天年的老人们,三三俩俩坐在石凳上,或衔着烟管,或闭目养神;一会看看水,一会望望天,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明月之夜,清风送爽,花卉飘香,幽静的塘边,更是小伙子大姑娘们的天堂。歌声,笑声,琴声轮番上演,断断续续,激越缠绵,直至夜阑人静,兴尽而归......

  坝塘的上方,座落着几个古老的四合大院。大院门楼廊壁,已被岁月烟尘抹成浓重的黑色,但镌刻在门窗、柱额上的花鸟虫鱼,龙凤呈祥,仍诩诩如生,让人两目生辉。
  一座大院的门柱上,刻着这样两副对联:
  门矮偏能留月 檐低亦可看山
  于书无所不读 凡物皆有可观
  凝眸冥思中,仿佛触摸到当年主人开阔的胸襟和浓郁的人文情怀,仿佛看到杨氏先辈们幽居深山,闲适恬静、自足自乐的田园生活。
  村后高坡上,有一栋气势恢宏,鹤顶飞檐的建筑,是杨氏宗族的祠堂。高堂和两厢围成的大院,整齐排列着紫薇、玉兰、山茶、月季等各种花树,四季姹紫嫣红,枝繁叶茂,给祠堂增添无限春色,为杨氏后人带来蓬勃生机。
  一年一度的红、白两色茶花,晶莹剔透,温润细腻,如丝绸玉琢;鲜活如仙,色彩斑斓的月季和紫玉兰,愈看愈感到生命的极致,美好时光的悸动。院中巨人似的丹桂,还不到月朗中秋就满树金黄了,浓郁的芬芳融进秋风里,溢满整个村庄和一片山野,常常把梦中人倏然惊醒。
  解放后,祠堂历经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先后做过村公所,敬老院,小学校,但院中花树依然完好无损,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实属不易。
  古老美丽的村庄让人倾慕,让人眷念!
  可是,时隔多年的新春,当我再次踏进这个古老的村落时,美好的记忆戛然而止。
  西下的夕阳中,村前的流水已经不复存在,两个坝塘也干枯了。裸露的塘周爬满裂开的罅隙,留下塘底一汪混浊不堪的浊水;草屑、枯叶飘满坝塘,水面冒着大大小小的水泡,散发着丝丝腥味。小巷也显然不如从前干净整洁,潮湿斑驳的墙壁爬满苔痕,青石间长满各种各样的杂草;许多房屋门窗紧闭,蛛网密布,一些大概无人居住的房舍残垣断壁拉圾成堆也无人清理。
  穿过长长一截小巷,多想看看当年熟悉的面孔,却不曾见到一个人影。后来听说村中年轻人以至六十左右的劳力者,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有的商海打拼发了财,在外地或城里买房彻底离开了村庄;有的被外面精彩世界吸引“乐不思蜀”,长期漂泊、游荡在外......以至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儿童。
  一个个家庭冷落了,村庄荒芜了。
  妻的小兄弟是这个村的村长,自然是村庄里不多的留守者,刚坐下提及,他便毫无顾忌地同我聊起来。
  他说村里的收成,最多就能填饱肚子,其它穿的用的,孩子读书,治病养老,请客送礼,钱从哪来?物价又这么高,不到外面挣点钱,一个好生生的家如何撑持?于是有点体能和文化的人都走了,村里年轻一点的人,就剩下我们这些公务在身、家舍冗累的人。
  他说村里不是没想办法,他们也在努力寻找一些农副业项目,承包一些工程,尽量增加村民收入,留住一些劳动力。但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一些病残家庭和孤寡老人甚至基本生活都靠村里扶持。就说今年过年吧,他总觉心里不踏实,私下又给两个极困老人送去一些油肉和零花钱。
  当晚我们谈得很晚,笫二天清早起床时,他已把妻子头天摘下的几百斤豆角,送到十多公里外的镇上趸卖回来。匆忙吃完饭,向我打声招呼,又准备赶往山上一个村里承包的矿石工地。他说今晚就不回了,明天元宵节,部分民工放假回家,他要为留下的民工做饭。望着强烈的边陲阳光熏黑的脸膛,汗水未干又要往山上赶,我蓦然想起这位小兄弟留守村庄的经历。
  因为父母年老,膝下有一双年幼儿女,十多年前刚选为村长时,他就打算干满一届卸位,没想到小小官帽“紧箍咒”一样,攒在头顶就拽不下来。无论他怎么推托,申请乡里,也无论一些“官迷”怎么不惜成本和手段拉选票,村民们就是要把票投给他,竭力挽留他。在感动和无奈下,他干了一届又一届,至今已整整十三个春秋,谁知他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
  送走兄弟,在村里漫无目的周游,忽然想起那个门柱上刻着对联的大院和花树满院的祠堂,经年来,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梦中,是该去看看了。
  沿着小巷走近大院,门扉上的对联和刚劲有力的文字依然如故,但岁月风尘里,它们俨然成了一个潦倒的老者,早该卸装洗尘了。透过虚掩的门缝向大院里窥探,忽见一双暗淡的目光与我对视。仔细一看,是一头毛驴站在院子对面一间阴暗的底屋里,也许我的响动惊动了它。看那落寞的眼神,没精打采的模样和脚下睬着的一堆干草,我忽然想起马志远“古道西风”里的那匹“瘦马”,不堪久睹。
  出了小巷,忽闻一阵木鱼声,方想起昨晚兄弟说的祠堂已经变成一座寺庙,心中陡生一丝沉重。我是冲着满院花树去的,但走近祠堂不由吃惊,祠堂内外一片冷清。
  繁华冼尽的紫薇裸露着躯体,显得更加消瘦;料峭的山茶、月季,比从前孱弱凋零许多;两棵高大的丹桂虽坚守着绿意,却已显得憔悴;唯有那株正值花期的玉兰,不声不响,擎着火焰般的紫色花辫。但寂寥、冷落中,总觉得她隐含着一种难以消弥和启齿的忧思,仿佛在想什么,要倾诉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和时机。
  我本不想久留,却又久久愣在祠堂门口。
  古老的村庄仿佛变得更老,更年迈了,年迈得有些举步维艰,双目暗然......但不管如何,还有兄弟这样的人守护着它,同它朝夕相处,共生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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