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伯母和他们的儿女们 
我的奶奶去世的早，那时候我父亲才十二岁。我父亲母亲结婚后的第二年，我的爷爷也去世了，我的父母便与我的伯父伯母分家另过了。所以，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的记忆里，就没有爷爷奶奶的印象。伯父伯母比我父亲大了将近20岁，伯父家的大姐也就比我父亲小两三岁，所以在我们的心目中，伯父伯母与我们之间仿佛就是隔两辈的人。
伯父伯母一辈子生了八个儿女，我分别叫他们是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大哥、五姐、六姐、小哥。伯母会接生，母亲说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都是伯母接生的，所以，我们跟伯母之间生来就有一种渊源。
到我记事的年龄，大姐、二姐、三姐都出嫁了。当时我母亲患病在家卧床不起，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都还小，不能自理生活。四姐每天在农村集体做完农事都会过来，给我们家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刷锅洗碗，然后还帮我们洗脸洗脚，哄我们睡觉。四姐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母亲当然也记着四姐的好，四姐出嫁的时候，母亲让父亲托关系买了布票给四姐置办了一套新衣服，也算是对四姐这么年来悉心照顾我们全家人的报答吧。
四姐每次回娘家的时候总会来看我们，临走时我们都会抱着四姐大哭，不舍得让四姐走。我们是把四姐当做亲姐的。四姐每次也都难分难舍哭着回去的。
伯父伯母家住在村子的中心地段，每逢夏季的夜晚，他们家的门前的场地上总会聚集很多大人们来纳凉聊天。大一点的孩子会在开阔的场地上玩“斗机”之类力量型的游戏，小孩子就在旁边做着各式各样像“做迷藏”、“丢手绢”之类没有危险的小游戏。夜深的时候，很多大人和男孩还会把家里凉床、竹席、竹匾拿出来铺在外面睡觉。我当时也喜欢热闹，回家跟母亲吵着要来伯父家门前的场地上睡觉，母亲拗不过我，就千叮呤万嘱咐的交代我要这样那样，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一溜烟的朝伯父家跑去。我一会儿钻到伯父的怀里，一会儿爬到哥哥们的凉床、竹席上，感觉都不舒服，最后一看，伯父家吃饭的小桌子上很空，便偷偷的爬上去美美的睡着了。从此以后，晚上吃完饭，我就会把碗一推对母亲说：“我去伯母家小桌子上睡觉啦！”哥哥姐姐都笑话我：“哪天不小心尿炕了，看你怎么办？”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伯父，伯父说：“没事，童子尿不脏的！”有一回，六姐吃完晚饭到我们家串门子，看我还在家里洗澡，就说：“小弟，今晚怎么还没有去我们家的小桌子上睡觉呀？”我一听是六姐的声音，连忙大声的说：“六姐，你不能进来，我还没有穿衣服呢？”六姐笑了：“你是我小弟，怕什么呀？”我执意说：“不行的，我是男孩你是女孩。”逗的全家人哈哈大笑，那时我不过三、四岁吧？
伯母一向是一个好强的人，做事麻利，处处抢在人先。嘴巴更是厉害，村里同龄的妇女没有不让她三分的。用她们的话说呀，伯母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但是，伯母对我很疼爱，我每次去她家玩，伯母都会给我找好吃的，哪怕是一块面饼，或者一粒糖果。
伯母的“刀子嘴”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个终身的遗憾。大哥到了结婚的年龄，一表人才的他当然不愁娶不到媳妇。高中毕业后不久就被村里聘为青年团支部书记，我们都对大哥的前途充满信心。后来，村党支书想把本家的一个侄女许配给大哥为妻。我们更加认定大哥这辈子一定仕途顺达。天赐良缘，那就择吉日成亲呗。
伯母天性好强呀，四个女儿出嫁没有费多少心，第一回要娶儿媳妇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一辈子劳碌惯了的伯母，眼里最容不得懒散的人。新媳妇是村党支书的侄女，不能怠慢人家。可一大家子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多了去了。伯母忍一天两天可以，让她憋十天半个月，那肯定不行。新媳妇当然不能说，亲闺女就得遭殃了。伯母一旦开了骂，一般人是接受不了的。她要想贬低你呀，她能说得你一文不值。五姐脾气好，母亲骂两句就骂两句吧，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呗，还能怎么样呢？六姐就不行了，她认为真的做错了事情那是该骂，没有做错事那凭什么骂呢？有一天早晨，六姐在缝补衣服，伯母又开始骂了，六姐就顶了伯母一句。那还了得？伯母把憋了一肚子的气全部撒到六姐头上了。六姐知道迟早会有爆发的这一天，便默默的收拾好针线，扛着锄头就去地里干活去了。六姐气的两天没有吃饭，农活没有落下一趟，伯母也没有理会，反而骂得更凶：“不吃牢食能吓倒我呀，有本事去死给我瞧瞧？”可怜的六姐，真的那么傻，在第三天早晨做完村里指定的任务后，全村人都回家吃饭了，她却拿起一瓶剧毒农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在山上放牛的一位邻居见此情景，他冲过去一掌打碎农药瓶，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位邻居马上大声的喊起来：“快来人呀，六丫头喝农药啦！”伯母一下子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几个懂得急救的人想用肥皂水给六姐洗胃，可是她口齿紧闭，怎么撬都撬不开。等众人把伯母搀扶到六姐跟前时，六姐只是狠狠的瞪了伯母一眼，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后来，虽然大家把六姐用手扶拖拉机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了，最终还是没有挽回她的性命。全家人个个伤心欲绝，伯母几次哭的昏死过去。
可怜的六姐，因为是没有出嫁的姑娘，尸体是不准进家门的，更不能埋进祖坟。伯母哀求管事的人把六姐安放在偏屋里，买几棵鲜树请人打一口棺材，将来就埋在祖坟边上的一个角落里，逢年过节的时候，本家上坟的人可以顺便给六姐也烧上几张纸钱，不至于成为一个“饿死鬼”。前村后邻的人闻讯都赶过来，看着直挺挺躺在木板上的六姐，从头到脚没有一件衣服没有补丁的，个个都流下惋惜的泪水。
可怜的六姐，虽然是个女孩，干的农活却是同全村男劳力一样的，记工员的记录本上全是满勤，直到死前那个早上。她为家里挣的工分是全村最多的，死的时候却找不到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伯母让人去县城给六姐买一套新衣服，五姐从箱子里把自己准备出嫁用的布鞋拿出来给六姐穿上。入殓的时候，我看到六姐穿的这套衣服是她一辈子穿的最漂亮的。但愿六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委屈，生活里充满阳光。
六姐死后，伯母像变了一个人。小哥结婚后一个月，他们就分家了。大哥、小哥各立一个门户，伯父伯母也另起了炉灶，口粮由兄弟俩负担，日常零花钱由几个姐姐贴补，并约定伯父的后事由大哥承担，小哥负责伯母的后事。这样的泾渭分明似乎有点过于清晰，但事先说清也可以避免日后滋生不必要的麻烦。
大姐本来是嫁到临近村里的，后来因为奶婆太凶，伯母怕大姐受委屈，婚后不久就搬回娘家的村子里来住了，大姐夫在村小学教书，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也是认定我将来能够成才的“伯乐”。我们都喊他“大哥哥”。他们也生养了五个子女，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都是伯父伯母带大的，因此他们喊我的伯父伯母都叫“爷爷奶奶”。现在，五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大姐、大姐夫也都七十多岁了，种了一辈子的地，眼下搬进县城的小女儿家去享福了。
二姐就没有大姐的福气，嫁给一个农民倒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那个二姐夫太抠门，一个钱能掰成两个花才好。二姐本来就是个老实人，在二姐夫对金钱的严格控制下，一辈子没有当过一分钱的家。他们生了三个儿子，曾经在外地做烧饼生意赚了不少钱，后来都回乡娶妻生子，各自过起三口之家的小日子了。遗憾的是，三儿子婚后没有几年得了肝癌。三儿子死后，二姐整天以泪洗面，白内障的眼病更加严重了，最后几乎到了双目失明的地步。就这样了，每天二姐夫还让她去山上给儿子家放牛。终于有一天，二姐把牛弄丢了，也就是她的死期临近了。二姐夫怎么会饶过她呢？毕竟是一两万块钱的牲口呀！随着大家对找回耕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二姐的人生道路也就到了尽头。有一天早晨，二姐夫去三姐家敲门说二姐喝农药自杀了。三姐连跌带爬的跑到二姐跟前，满屋弥漫着呛人的农药味，只见二姐穿的整整齐齐睡在床上，像睡着一样，嘴角有深褐色的血水。三姐擦干眼泪对两个外甥说：“给你们妈妈准备后事吧。我们都相信，二姐夫没有打她，但是有时候恶毒的话语也是一把杀人的刀啊！”伯父伯母赶来时，二姐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下父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三姐是伯父伯母家六个子女中最能干的。她不仅遇事头脑冷静，而且说话算话，深得姐妹兄弟的尊重。后来，三姐嫁给了大姑家的大表哥，当时大家都认为那是一种“强强联合”的联姻。因为在我父亲五个兄弟姐妹的家庭中，那时候伯父和大姑家的经济实力最为雄厚。大姑家最早购买脚踏缝纫机，寒暑假的时候，我母亲经常会让我拿一些布料去大姑家请表姐们为我们做衣服。三姐生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长的特别帅，打扮起来可以跟电影明星相媲美。他的性格非常和善，做事也认真实在，在亲朋好友中口碑很好。结婚后，夫妻俩经营了一家米面加工厂，还饲养了几十头肥猪。好孩子都会惹人疼，连岳父母也都把他视如己出。可惜，老天爷不睁眼，偏偏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遭遇飞来的横祸，医院诊断是白血病。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呀！尽管通过积极的治疗病情有所缓解，面对背负的高额医药费，他没有静养多久又开始超负荷的工作。“养病如养虎，虎大必伤人”。病情一旦复发，我们就知道意味着什么。当时我还在上海打工，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那个那么帅气，见人就笑的外甥就这么永远离开我们了？后来，我见到三姐和大表哥的时候都劝他们要保重身体，不要过于伤心，今后还有很多的日子要过，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需要你们呢！我在想，伯父伯母当时得知外孙的死讯时又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四姐的性格最和善，说话轻言轻语，后来嫁给了一个远房的表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表哥也是一个和和气气的人。用四姐自己的话说，一辈子忙是忙了点，但是没有受过罪。四姐也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很要求上进，四姐他们也愿意花钱培养。现在女儿在县烟草公司工作，结婚生子后，一家人也其乐融融。四姐还有一个儿子是村干部，另一个儿子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在淮安工作，都成家立业了。四姐和表哥本该都可以歇歇了，但他们闲不住，帮助儿子伺弄几亩责任田的间隙，还去找零工做，说在家闲着闷得慌。我说他们这叫看福不享是傻子！
大哥做了10多年的村干部，现在也到退休的年龄了。大哥大嫂一辈子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目前也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本该是一家人和和美美恩恩爱爱的在一起过日子的，怎奈，半辈子的夫妻竟然反目成仇，究其原因，说是大哥生活中出现了“小三”。见此情景，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无人不为大哥大嫂抱憾。都是什么年纪了，至于吗？我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几次去给他们做“和事佬”，大嫂思想做通了，大哥却说“让我考虑考虑。”古语说：“少来夫妻老来伴。”莫非到他们这里就要改写了？有一次，私下里聊天，大哥向我透露了实情，说伯父去世后伯母在他家过的时候，大嫂说话伤了伯母的心，这是大不敬。我劝大哥说，伯母一定会原谅大嫂的，天下哪有父母记着子女的仇呢？大哥却说斯可忍孰不可忍？
五姐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更不愿意惹是生非。当时小村附近的兵工厂经常放露天电影，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三五成群的结伴去，我们和五姐六姐也会随大流跟着。伯母看不惯，就会骂她们没有家教，哪有女孩子家半夜三更到处跑的。五姐被骂一回就再也不敢去了，六姐却不理伯母那一套，说“她骂她的，我看我的”。遗憾的是，六姐没有能跟伯母抗争到底！后来，五姐嫁给了一个堂姑妈家的表哥，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多么幸福的四口之家呀！然而，在儿子中考后的那个暑假，上苍跟五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到半天的时间，急性脑溢血把五姐儿子的性命就夺走了。我们去看五姐的时候，五姐已经痛不欲生。她怎么都不相信，刚才还在身边的儿子，说没有了就没有了。当年计划生育控制最紧的时候，五姐用大哥家的二儿子“调包”才避免自己被“引产”得到的一个儿子啊！此时，伯父伯母年事已高，我们怕他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没有敢带他们来五姐家。但我们能够想象得出来，伯父伯母当时是怎样锥心之痛啊！现在，五姐的女儿也成家立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五姐也慢慢从痛苦中走出来了。感谢上帝，是神引领着五姐走向光明的。
小哥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年轻帅气的他有点小臭美，出门前总要照照镜子，整理一下发型，然后朝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结婚后就过上真正的二人世界，婚房是新造的瓦房，在我们家的后一排，伯父伯母跟大哥他们住在老房子里。每天我们都可以听到小哥那高亢嘹亮的歌声，大家都说这才叫幸福的生活唱着过呢！小哥就这么唱着唱着，忽然有段日子听到的歌声渐渐少了，哦，原来快乐的小哥遇到了一个小问题，小嫂的肚子几个月没有动静。伯父伯母比他们小夫妻更急啊！伯母到处托人找治疗不孕不育的“祖传秘方”。除夕晚上，伯母都会请本村的二姑妈一起在粪堆上一边念叨一边用竹耙子寻找，最后伯母把耙到泥土块用围裙兜好送到小嫂的床上让她带着睡觉。“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们在结婚的第六年，小嫂终于生了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女儿，小哥的歌声又飘荡在天空中了。20年以后，等到女儿读大学的时候，上帝又给他们送来了一个漂亮英俊的儿子。俗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哥终于在伯父伯母有生之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们给小哥也算过一笔账，儿子20岁的时候，他们都快70岁了，那时候有孙子估计都抱不动啦！小哥很乐观，说现在自己多累一点，争取给儿子创造一个优裕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足矣。老来得子可谓人生喜事之一，我们理解小哥此时的心情。祝福小哥，加油！
伯父年轻的时候就患过肺结核，后来又得了冠心病，是伯母悉心照料，直到91岁高龄才去世。伯母的身体一直很健朗，伯父去世以后，对她的精神影响很大，渐渐的，人有点不爱说话，慢慢变得离群索居，再后来开始出现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伯母去世的时候是93岁高龄。他们也是我们家族已故亲人中最高寿的老人。
愿伯父伯母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