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兰嫁给德顺的时候,德顺22岁,玉兰25岁。  

  老话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德顺不愿意,这婚事是娘定下来的。德顺从小就没有了爹,娘说啥就是啥。当了五年兵,已经是部队里的老司机了,在四川开山路,再陡的坡咱也不怯呼,胆大心又细。跟部队领导请了假,信封里装着未婚妻的两寸照片。只见到照片,还没有见到真人,那两条粗粗的大辫子从耳边垂下来,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嗯,看照片长得不算丑。坐长途汽车,转火车,转长途汽车,再靠两条腿走,三天不停歇才回到家。

  这门亲事,玉兰娘家是满意的。玉兰娘家的庄离集上八里路,逢集时候,玉兰的爹也能见到德顺的娘,七拐八弯还是老亲。玉兰娘有哮喘病,一天一天“齁吧齁吧”地喘不过气,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全指望着玉兰。玉兰高高大大的,有的是力气,比她娘可强多了。因为心疼娘,要照顾家里,一年一年,个人的事情就耽搁了。媒人一提,两家大人都觉得好,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部队远,请假难。两家人商量,德顺这趟回来,干脆把婚事办了。请人看了日子,又请了主事的。德顺穿着绿军装,中等个,精神得很;新娘子一身红装,两条辫子黑黑亮亮的垂到腰窝。庄里人见了,都羡慕,好一对新人,是如此般配。亲戚邻居大人孩娃,一下子来了十多桌,个个竖起大拇指。这一天下来,德顺娘笑得嘴巴都合不上,喜悦从心里汩汩地往外涌。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十多天的假很快过完了,德顺回了部队。玉兰和婆婆开始了新的生活。到了年底,家里就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女。

  这是1964年的皖北,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淝河里的水也在慢慢回升。几十年未遇的干旱,庄稼收成减半,有的地里颗粒无收,饥饿让小镇人刻骨铭心。玉兰婆婆在集市上卖点油盐酱醋,部队里的丈夫省吃减用给家里邮寄来粮票和钱,日子还过得下去。小孙女能吃会睡,长得快着呢。在小孙女快两岁的时候,玉兰带着孩子去部队探亲。连来带去,再加上路途遥远,一个月就过去了。到了后秋里,一个大胖小子出生了,把婆婆喜得没法说,手里托着,怀里揣着,不让大孙子哭一声。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往前走,俩孩子都上小学了。结婚十年,德顺回家也就四五趟。玉兰忙里忙外,春播秋种,夏收农忙,修水渠挑河工。只要男人能挣的工分,玉兰一分不少。婆婆还要照顾俩孙娃。平时累些倒没啥,就是婆婆和孩子有个大病小灾的时候,玉兰就感到难为了。整夜的看护,自己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看着生产队里人家的女人,白天有人护着,夜晚有人疼着,玉兰就湿了眼睛。

  对着街道是三间门面房,小院子在后面,夏日树木葱茏,再往后走,就是小河沿。月亮升起来,月光洒在小院里,幽静而安然。玉兰躺在用绳子攀的小软床上,听着婆婆的鼾声和孩子的梦话,心也飞到了几千里外。自己不识字,家里的大事小情,就拿好信封信纸邮票,托邻居一个大妹子来写。来的信,也是让大妹子念。大妹子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会写着呢,但是想丈夫的私房话却是一句也不敢说。丈夫当了十几年的汽车兵,玉兰盼望着,盼望着丈夫快转业,她也能少累点,一晃十年,她也该歇歇啦。

  玉兰的盼望成了现实,丈夫真的要转业了。但是丈夫不是回到家来,而是分配到了远在天边的四川。玉兰拿着信,拿着天天思、夜夜想的信,木然地坐在地上,任由泪水淌过脸颊,淌过嘴角,大滴大滴落在手里的信纸上。斑斑驳驳的信,印出了淡蓝色的花来。这封信让玉兰痛哭了一场。那么,紧接着又一封信,让玉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倒是婆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二

  玉兰的婆婆,拿着那封让玉兰欲哭无泪的信,反复地叨叨,这是真的假的啊?是不是弄错了啊?等婆婆缓过神来时,立刻果断地两手拍着大腿对玉兰说,快,上公社,打电报,让这个龟孙回来,好你个陈世美,俺哪里对不住你啊?还想离婚,离你奶奶个腿啊!接着,婆婆又大呼小叫地哭起来。这哭声把街坊四邻都招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玉兰婆婆,骂德顺好日子不好好过。玉兰心里乱作一团麻,婆婆的哭闹,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别再哭啦,有用吗,反正他很快就回来了,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得两个人一起上公社。婆婆怔怔地看着玉兰,泪水又一次溢出了眼眶。

  德顺是夜里摸黑到家的。玉兰披衣下床开门,俩人无话。德顺低头闪进屋里,直奔娘的床边,扑通一声给娘跪下了。玉兰趴在被子上,用嘴咬住被头,泪水像打开的闸门,倾泻而出。乡下的三间屋子,中间隔断都是用高粱杆做的。娘和孙子住一间,玉兰和闺女住一间。中间的放了做小生意用的物品,逢集的时候搬到门口,下集的时候挪进屋里,隔一天一集,也忙不到哪去。在婆婆的低声哭诉里,玉兰隐隐约约听到了丈夫的回话。她知道了丈夫外面有人了,四川的,女的有喜了。

  玉兰擦干眼泪,起身穿好衣服,靠床头坐着。眼睛落在了红色的桐木箱子上,那是爹娘陪送的嫁妆。想到了爹娘,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当年爹娘说,玉兰命好,嫁了个好人家。办完喜事,第二天回门,大半个庄子的人都来看,姐妹们那羡慕的神情,玉兰至今不忘。玉兰从心里欢喜,丈夫有文化,会开汽车,长得俊秀。这时的玉兰越想越难过,又拿起被头擦眼泪。

  小镇在黑夜里沉睡,偶尔一声犬吠,唤起一大片犬吠,然后又渐渐地停止,归于寂静。鸡叫头遍的时候,玉兰仍然坐在床头。鸡叫二遍的时候,玉兰想睡会,可是头脑不听使唤,往日的事不停地往外涌,赶都赶不走。鸡叫三遍,玉兰下床去婆婆屋喊醒丈夫,一同去了远在十几里外的公社。办完手续后,俩人走出了政府大院。

  天阴沉沉的,初冬的乡下,无遮无挡的风已经吹出了寒意。田地里浅浅的麦苗散漫地绿着,路旁稀疏的树木叶子凋零,还有几片坚守在枝头,像枯黄的破布在风里挣扎。德顺交待着一些事,玉兰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近来的烦心事,让玉兰瘦了一圈。大辫子早就剪掉了,天天忙得不行,那里有空拾掇头发。两个大黑卡子从两边耳朵上把头发卡上,黑黑的短发,也倒是利利索索。德顺看着玉兰脸色蜡黄,竟哽咽起来。玉兰觉得冷,厚夹袄和绒衣都挡不住往身体里灌风,牙齿不自主地打颤。德顺从提包里拿出一件灰色厚外罩,要给玉兰披上,玉兰扭身用胳膊把衣服挡住了。德顺愣住了,然后对着玉兰深深地弯下腰去。玉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夺路而逃。德顺走了,在这个阴云密布的冬天,永远地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踏进小镇半步。

  玉兰不知道咋回的,进家就倒在了床上。不吃不喝,昏昏沉沉睡了两夜两天,婆婆坐在床边陪了两夜两天。婆婆说,老规矩,离婚不离家,你要是心里有我和俩孩子,咱还是一家人。玉兰喊了声娘,就晕倒在婆婆怀里,婆婆心疼地直掉泪。日子又在四季变换中走过,不变的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婆婆看着长高的俩孩子,特别是孙子,活脱脱地像德顺小时候的样子,就越发想儿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撩起围裙擦眼睛。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开始实行大包干,土地包产到户。地是自个家的了,再也不能像生产队那样吃大锅饭,光出人不出力。干孬干好,地里的秧苗说了算,收获的粮食说了算。玉兰家里没有男劳力,孩子又都在上学,婆婆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每天下地回到家,玉兰累得都不想吭气,她知道力气大不如从前了。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天下雨,又摊个背集不出生意,娘俩在家剥玉米棒。婆婆看着玉兰说,俺玉兰瘦了黑了,没有前几年水灵喽!玉兰说,娘啊,我都四十几的人了,还能不显老?婆婆说,地里的活,光指望你自己干不中啊?娘就明说吧,你找个人家吧,中不?玉兰抬起头看着婆婆,眼圈红了起来。


  三

  玉兰离婚八年了。那年头离婚,就像做了啥错事一样。多少个日子,玉兰低头走道,从不多言一句。平日里有说有笑的玉兰,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四十多点的人,整日里暮气沉沉。

  玉兰家的门面房斜对门,是镇上的供销社。里面工作的人都是县城来的,吃商品粮,太阳不晒,北风不吹的,连说话都透着斯文。老田是供销社负责人,妻子早几年生重病走了,俩孩子是知青,返城后,都在街道小厂上班。喊他老田是尊称,他细皮嫩肉的,哪像快五十岁的人。老田人热情,也是好脾气,和玉兰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活还帮忙干点,逢年过节不回城里,玉兰婆婆就喊他来家吃个饭。一来二去的,两家人就熟络起来。这一来二去的,闲话也跟着见风涨了。

  一九八〇年的乡下。冬日农闲,各家各户完成挑河工的任务后,基本上就没有啥大活了。古话说得对,人闲是非多,百忙解千愁。闲下来的男人们打扑克,玩麻将,还有人偷偷地赌博。女人们聚一起,纳鞋底子,拆洗缝补,然后东家长李家短地扯着。公社里月把放回电影,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十几里地都跑去看。逢集有唱大鼓书的,几个小时听众不断。更有惹事的刺歪头,聚众打架,偷鸡摸狗,有的捕风捉影去捉奸,就成了最刺激的事了。月黑风高夜,翻墙进院子,拿着手电筒 ,“啪啪啪”砸门,就为了让当事人颜面扫地。第二天,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在门下面看到了女人光脚丫子,还没来得及穿鞋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玉兰婆婆已经有所察觉,找到老田商量,老田当然是求之不得。就这样,领证,请人吃顿饭,两家合一家。玉兰也算多了个帮手,冬夜寒冽,也有个暖被窝人啦。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玉兰还没过两年安稳日子,婆婆却病倒了,七十岁的人下面又见红了。在县城住了月把院,吃药挂盐水,又检查又化验,还是不见好。医生说把你婆婆拉回家吧,这是癌症晚期,就是咱乡下说的倒开花,治不好。玉兰哭了,见到婆婆又赶紧把泪擦了。后来到处打听,说三十里外的一个老中医专治这种病。玉兰和老田用架车子垫了两床棉被,拉着婆婆去看病。俩人替换着拉车,走了大半天,紧赶慢赶,终于见到了老先生,开了十五副中药。把婆婆拉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中药喝了,可是婆婆依然是出血越来越多,人逐渐的衰竭。给德顺的电报发了好几天了,不见人影。这两三年,德顺不来信,也不打钱,一点音信都没有。婆婆直到咽气,也没有见到儿子德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玉兰排排场场地把婆婆的丧事办了。想着这二十多年里,和婆婆相依为命,玉兰哭得天昏地暗。

  一直忙碌,地里的活都耽搁了。天不亮,玉兰就起床下地。等玉兰从地里回来,太阳已经老高啦。可是老田还没有醒来。拉到了县医院,才知道老田得了脑血栓。医生说太重了,估计下不了床了。玉兰一个趔趄,没有站稳,晕倒在医院的走廊里。

  玉兰的闺女初中毕业后就不愿意上学了,在家帮忙干农活。玉兰的儿子上初三,不知道给玉兰提了多少回,要去四川看爸爸。老田卧床两三个月了,话也说不清,大小便不能控制,玉兰是床前床后尽心照顾。趁暑假,玉兰同意了儿子的请求。可是,去四川一个月多了,就来了一封信,说找到爸爸啦。眼见着快开学了,还没有回来,闺女写了两封信催,不见动静。玉兰急得发电报,三天后,收到了回电,儿子回皖半月余。短短的几个字,把玉兰吓毁了。还是闺女清醒,去公社打电话,电话打给县里的亲戚,又从县城打长途电话到四川给一个老乡。老乡说,德顺十岁的儿子死了,是和老家来的哥哥一起下河玩水淹死的。老家来的哥哥不辞而别。收到老家电报后,德顺把家里东西都砸了,狂躁,几个人都摁不住,德顺疯了,已经送精神病院了。

  玉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玉兰喊啊喊啊,可儿子一直往前走,走进了白云里。玉兰还看到了两岁的女儿,骑在爸爸脖子上,玉兰抱着德顺的腰,他们一起对着大山喊,我来了!绿色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回声飘过来,延绵不断。玉兰觉得自己越来越轻,长出了翅膀,能飞起来了。哦,原来自己是一只大雁,飞啊飞啊,一直向南,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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