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奠
诗人艾青在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里有这样的诗句：
大堰河她走了，含恨地走了，
她走时，他的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
……
她走了，含恨地走了，而她的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这些诗句回环反复，勾起人无限的忧伤、无奈和痛惜。
再读这首诗的时候，经意不经意间,我又想起了我的外公，心里一下子充满了那种厚重的无奈、哀惋和痛惜之感。因为外公去的时候，我也不在他的旁侧。
那是我到外地读书的第二年。寒假到了，我终于可以暂时抛开学习，什么都不去想，欢欣惬意地到处玩玩了。
回到家里，我到处找妈妈，却找不到。隔壁的婶婶告诉我，妈妈在另一个婶婶家，我就欢快地跑过去。见到妈妈的时候，见她坐着小凳子，正和那个婶婶说话。妈妈一看见我，就有些泪眼婆娑，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哎，你回来晚了；没赶上给你外公送埋！”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重重的跌落的感觉：“外公——送埋？！外公怎么啦？！”
而当我真正领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时，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婶婶在一旁埋怨妈妈：“你啊，一见孩子，怎么就说这个！你看看，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脸色就变成这样子啦！”
妈妈又在一旁独自喃喃道：“去了也好；年纪那么大了，身体又是那样子，腿不好，走不了，喉咙也不好，常常是喘啊喘的，看得人心里直难受！”
“行了，行了。你看看孩子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别说那些啦！”婶婶又在一旁劝妈妈。
“回吧！”妈妈一边往起站，一边说：“本来说给你打电话，让你见你外公最后一面；可你快考试了，又怕影响你；你舅舅就不让给你打电话。哎，没想到你外公去的时候，你这个他最疼爱的外孙却不在他身边，哎！”
我跟在妈妈后面，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见到妈妈之前的那种欢快喜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是我可以肯定，我的脸色一定是阴郁苍白,悲情流动。
整整一天，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也不想吃饭，不想喝水；外公的面影不停地在我眼前闪动：一个瘦削、病弱却依然显出书卷气的老人，很板正地坐在那里，缓缓地翻动着书页；他那一双手，也已经像他的脸一样，历经沧桑,衰老，粗糙,让人不忍一睹！
在我的记忆里面，外公就是这样的。
但是，听爷爷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他是一个书塾的先生——爷爷就是他的学生；外公魁伟高大，英俊潇洒，温文尔雅；那时，他喜欢穿风衣，戴礼帽，再配上一柄文明杖，显得非常超凡脱俗——这就是年轻时候的外公。
爷爷说，外公常常拿着一把戒尺，哪个学生淘气了，就得伸出手，接受惩罚。
爷爷没有说过外公是怎样上课的。但我想，肯定和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所描写的那个老先生一样：外公会很自得地拖长了声音，给学生读一些自己喜欢的文章吧。
他的学生也会一个一个走到他的面前，去背书。那时候，他们肯定都有一种怯怯的感觉吧。我在想，他们肯定会急急地看一看外公，又赶紧把头低下，小声地背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外公则一脸威严，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学生。有时候，碰一碰书桌上的戒尺，当然，只是一种自然或者不自然的习惯，并不是要刻意地去惩罚谁！
外公的那些学生也肯定会把自己的功课拿给老师，让老师审阅；外公则用毛笔在学生们的功课上批上蝇头小楷——外公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曾经缠着外公给我写几个字，外公拗不过我，就用我的毛笔蘸上墨汁，在一张白纸上给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勿论他人非！”十四个字是那样的苍劲有力，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我想：外公也一定会像我小学的那位老师一样，给他的学生们讲很多故事，讲项羽、讲刘邦、讲韩信，讲淹没在历史里的是是非非，讲真善美和假丑恶。
他也一定会让他的学生抄那些很有警醒力度的格言：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需躬行；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他的学生会不会也像鲁迅小时候那样，跑出去，在书塾外面的园子里面，找知了的蜕了的皮，挖蚯蚓，掘草根？会不会也有像鲁迅那样的学生，上课的时候，低着头，偷偷地描图画？或者，那时候也有学生像我们现在的孩子，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的看一些课外书？但那时课外书一定很少，只有《七侠五义》、《三国演义》、《儒林外史》、《水浒传》吧，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多吧！
外公看见了，会不会也像我们那位老师那样，皱皱眉，却并不恼怒，只是想想其他的办法，让孩子们转移视线？我总觉得外公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他肯定不会恶狠狠地拿着戒尺敲打学生的头！
如果学生背书背不出来，外公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把他当年求学的经历讲给学生——就像随园主人对黄生那样语重心长，又像宋濂对自己同乡后生那样殷殷不倦。
他还一定会给学生讲状元吕泾野的故事。他是我们这个小县城自开科举取士以来，出过的唯一的一个状元郎！有人说，他能够高中榜首，全因为大宦官刘锦一句无心的“多口多口”的马虎语，但是，外公不相信这样的说法，这个县城里面每一个人都不会相信的。
外公会给学生们讲吕状元在高陵塔底下修县志时的一段佳话：他的朋友马溪田不小心碰翻了酒盅，为了化解尴尬，就用一个手指把桌面上的酒引向我们的状元郎，微微一笑：“一渠流泾野”，遮掩得如此巧妙。我们的状元郎却更胜一酬，不慌不乱，两个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划下两道印痕，还是淡然地一笑：“二水灌溪田”。“哈哈哈”，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声从塔里面传出，回荡于这一方土地之上，几百年以后，让这一方百姓仍觉亲近。
外公肯定还会给学生们讲：在宫门外，皇帝有意刁难我们的状元郎，他却以自己的敏捷才思轻松化解，那从城楼飘落的撕碎的圣旨啊，立即成了状元脱口而出的奇诗妙歌，连皇帝都惊叹不已，从城门上走下来，要见识一下这个不同寻常的少年！
他一定会给他的学生讲这些的，因为他就曾经给我讲过这些；他说，他少年读书的时候，就是在吕状元的祠堂里，在状元威严目光的注视下，不敢有半分的懈怠，苦吟苦背，苦背哭吟，终于学有所成，成了一个书塾的先生。
外公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先生。
但是，在后来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对错莫辩，外公成了一个被世俗社会所不容的邪恶分子。
“来！把蒙某某拉上来！”戴着用报纸糊的高帽子的外公，就被推推搡搡地推上来。那时，所有人都毫无原由地藐视这个曾经倍受尊敬的先生。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见大家蔑视，也跟着蔑视，完全是一种从众的心态。
扫马路，就他一个人，用一个大扫把，扑，扑，扑，扫啊，扫啊，那曾经握笔的手啊，只能笨拙地抱着扫把，那曾经对孩子们充满关爱的目光，只能对着灰突突的凹凸不平的土地。
不知道外公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会不会哭？会吧，因为，我知道，当一个受到磨难时候，那一种痛苦的心境，只有哭出来，他才能得到宣泄。
不知道外公有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因为顾城说过一句“睡吧，闭上双眼，世界就与你无关。” 但是，外公却不能那样，不能抛下妻儿，寻找一个人的解脱，不是蓄而待发，将以有为，只是，在内心里面，放不下那一份厚重的亲情！
人，有时，很复杂，有时，又很简单。真的，就是这样。当你一切都抓不住的时候，你所期盼的惟有亲情。如此而已！
外婆却忍受不了这样蝼蚁一样的生活，投井而死。那时，外公，您哭了吗？您一定哭了。或者，在旁人眼里，您冷石心肠，漠然以对，但您一定会哭，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您的眼泪会刷刷地流啊流啊！
一个人越是脆弱，越害怕表现出脆弱，人在那个时候，是多么的复杂——生怕别人会看穿自己的内心。您的外孙知道这些，知道您一定为外婆哭过，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自己而遭受别人的冷眼，您的心会不会有一种刀绞的感觉？
您一定在心里怪罪自己，怪罪自己不能给这个家一点点的温馨，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家庭的罪人，不想也不敢去面对谁，为自己画了一个圈，不想走出去，也不想别人走进来。
您的外孙说的对吗？
噩梦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外公，你笑了吗？
但是在非人的磨难里，您失去了健康，您的腿一到冬天就走不成路，您的喉咙一到冬天就呼吸困难，您活着，很累，对吗？
记得，每年都有一段日子，我会把您接过来，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那时，您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需要带着好大好大的一包药。
每天早上您都会起得很早，端个小凳子，很安静地坐在茶桌旁，低着头，似乎在沉思！
您等我给你烧一壶热水，泡一壶茶，然后缓缓地品着，那么安静，那么与世无争。
那时，您的心里会不会想起外婆，会不会突然涌起一份伤感？您会不会想起那些侮辱过您的人，心中会不会有一种微微的恨意？！
又或许，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您心中，早已烟消云散。您并不恨那些侮辱过您的人。他们那么狂热，不过是受了命运的拨弄。您的理想和尊严碎了一地，不过是造化弄人。您并不恨他们，也不恨自己所处的时代。
曹操走过一个旧日朋友的坟前，曾经笑得腹痛而不能语。想起您的时候，您的外孙也会这样的。还记得吗？那一次，我把自己从旧书摊上买来的《三子经》拿给您看，后来却发现这本书不见了。我找啊找，始终没有找到。正当我懊恼自己粗心大意弄丢了书的时候，一次去看您，您却给了我一些钱，对我说：“你另买一本吧。这本就送给外公吧。”
外公，您一生的磨难都是因为书，但是，现在，您却还是这么喜欢书。
那时，我却只能笑啦！笑外公在这方面的痴！
外公啊，我的身上流着您的血，我会不会把您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还记得一次您给我们送一条小狗。小狗装在带子里，来了，我们问：“狗是什么颜色的？”
您摇摇头：“不知道！”
所有的人都笑了，笑您，我也笑了，笑您。
其实，或许，每一个读书人都是这样吧！
就像希腊的那个哲学家，为了仰望天空，却忽略了脚下的陷阱，是吗？
您的外孙说的对吗？
您去了，我第一次在您的灵前，是那样的失落，无语，焚三只香，插进香炉里，作揖叩拜。当我站起来的时候，轻烟袅袅，我的思绪也朦胧起来。我看见您的遗像，正微微笑着，向着我，向着这个世界。您显得那样和蔼可亲，一如生前！
您不怪这个世界吗？
外公，去吧，安心地去吧，到另一个世界，去和外婆团圆吧。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别忘了您的外孙，您可以走进他的梦境，任他扑在您的怀里，痛哭一场。
外公！去吧，您的外孙会记得每年清明的时候祭奠您，那祭奠虽然单薄，却包含我对您全部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