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远方是远方,让生活是生活。

   ——题记


   一、沙溪的黄昏与夜晚,封印在古老的时光里

   我坐在玉津桥对面的石凳上,等待最后一缕红云越过高高的华丛山,最后消失在天际。

   我在等着黑夜的到来。我对黑夜从未有过如此的执着。从下午5点钟到8点,在这块冰冷的石凳子上,我足足坐了三个小时。我坐的位置是个极佳的拍摄点,不用走动不用挪移甚至不用站起,就可以拍到玉津桥的全景。从我身边经过的游客也在窥探这条石凳子,他们望向我的眼神充满疑惑。

   18时59分的时候,沙溪的黄昏如约而至。玉津桥上的天空呈蓝白色,两种色调之间藏匿着一簇好看的红云。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簇红云——多么好看的红云,像是……像是什么呢?我一时语塞,找不到一个贴切的喻体。来到沙溪后,我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迟缓,有时明明想表达,却说不出来。有时想把所见的记录下来,却总也写不出来。

   冬日的黑潓江流水汤汤,江边的河滩,有人在垂钓,有人摆好三角架拍照。玉津桥下,草木枯黄,水色清澈。一千多年的风起云涌,桥身已然斑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连接起茶马古道的往世今生。桥上的青石多处破碎,塌陷,一种古老的沧桑便不动声色地浮现在岁月里。从我坐的位置望向玉津桥,可以看到半圆弧形的桥洞。夜色沉降时,桥洞倒映在江水中,一个完整的同心圆便垂挂在桥身与江水之间。那种梦幻,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晚归的牧民,叼着烟袋,赶着马儿,从桥上走下来,叮当叮当的铜铃声与哒哒哒的马蹄声交汇在一起,打碎了黄昏的宁静。背着竹篓的白族姑娘也从玉津桥走下来。她身穿蓝底白花的褂子,双颊上泛起的红云多么让人心动——那朵于黄昏时已然飘远的红云,和姑娘脸上的那朵如此相似。

   19时59分的时候,黑潓江两岸的灯亮了。玉津桥桥洞里的灯亮了。桥边土地庙里的灯也一起亮了。玉津桥外围及土地庙庙后,种植着一排柏树,树木的布排呈环形状,茂密的树冠投下一道道绵密的光斑,让玉津桥看上去像极了一帧等待曝光的旧照片。风起时,与树叶碰撞,发出“沙沙——沙沙——沙沙沙……”的声响。那响声,如一首协奏曲,充满韵律,像是从遥远的时空吹来,如此旷远,如此沉寂。一切仿佛在此刻停顿——星辰、月光,江风,旷野,还有玉津桥下的流水,合成一幅月明风清的画卷。眼前之境,如那孟浩然诗中所写“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从玉津桥返回客栈的路,是一条幽静的巷子,各家各户的灯亮了。南古宗巷,被光影分隔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黯沉。光影是聪明的画师,这独具匠心的布排,让巷子瞬间有了油画的意味。一位背着竹篓的白族老妇,步履蹒跚,沿着高低不平的青石路走向南寨门。她不经意的闯入,平添了油画的质感。高高的门楼下,有人叼着烟袋,踮脚张望,继而一阵小跑,接过她的背篓,搀着她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依然站在巷口,身后是等风青径揽山别院。木质的院门上挂着风铃,叮叮当当地响,风吹过来,与它交头接耳。这般温言软语,月光与星星为之羞怯,纷纷躲进云层里。我听着风铃声,沿着木梯走上二楼,走进一间客房,只要打开天窗,点点的星子便会落入我的眼睛里,我将在那里安睡。

   晚安,玉津桥。

   晚安,沙溪。

  

   二、沙溪的午后,异乡人的禅修之旅

   沙溪,是一处被岁月吹黄的田野。浅黄色的田野,土黄色的外墙,暗黄色的窗格,是我钟爱的古镇格调。

   知道藏匿在沙溪北龙村的先锋书店,是在昨晚从玉津桥回酒店的路上。昏黄的路灯下,一张木制的路牌上写着“先锋沙溪白族书店”八个字。原来云南的第一家先锋书局乡村书店开在离沙溪不远的小村里,我心中无比惊喜。

   沿着黑潓江一路向东,笔直的道路旁,一边是冬季沉寂的田野,一边是活着的黑潓江。路上人迹稀少,偶尔会有一辆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我走得很慢,看到江边有石凳子,想坐下来喝口水。一位大姐走过来,将她放在背篓里皱皱的旧报纸递给我:“你的裙子好看,别弄脏了。这报纸干净没用过,给你垫着。”我对她说了好几声“谢谢”,却不好意思将报纸垫在身下。临走时,看到她在田里干活,便将报纸铺平后叠好,放进了她的竹篓里。

   书局所在的北龙村与沙溪古镇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村子里很安静,老人在门口晒太阳,有几位村民围坐在一起下棋。家家门口都种着核桃树,核桃树上挂着红红的小灯笼。在村子里走了百余米小路便到了书店——由废弃粮仓改建而成,外墙也是黄色的土坯墙,高高耸立的斜顶,掩映在苍翠的柏树下。

   我对先锋书局将书店开在乡村的理念钦佩已久。这些年一个人旅行,只要所到之处有先锋书店,我都会前去感受那种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文情怀。比如:无锡惠山镇的惠山书店,安徽黟县碧山村的碧山书店。在江苏卫视的一次访谈节目中,先锋书局创始人钱小华所说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我——“要把书店开到乡村去,希望能寻找和发掘新的美、新的价值。实现燃亮乡村阅读之灯的愿景,实现乡村文化复兴。”在钱小华眼中,乡村书店不是一种生意,更像是一个充满实验精神的事业。他与沙溪结缘是在2016年,由诗人北岛先生牵线,几经选址,北龙村内一座废弃多年的粮仓被他相中且欢喜至极。那个破败的无人问津的院子,在2020年暮春的一个好时光里,华美转身,成了先锋书局的第五家乡村书店。

   书店内空间高远,其中有一面墙,全部用来展示云南本土作家和沙溪人文历史类的书籍,还有几层木质的台阶,那里坐着几位捧书而读的爱书人。我看到有一些是本地的村民,还有一些孩子,坐在一角,认真读着。

  “你也来这里看书呢?”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给我旧报纸的大姐,她带着女儿来这里看书。大姐看我的眼神和早上遇到她时有点不同,她拉着女儿说:“我看到你的裙子就认出你了,你帮我把报纸叠得这么整齐,我女儿告诉我,以后不能用报纸包东西了。”她的女儿长得十分清秀,十五六岁的样子,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几本书,一副安静乖巧的样子。我与母女俩告别,选了几本书,想去对面的咖啡厅看会儿书。那是一间宽敞通透的咖啡厅,供爱书人休憩之用,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喝一杯卡布基诺,读一本好书,也可将视线投至院外的田野,在这里便能虚度半日光阴。

   下午4点钟的时候,一缕柔和的光从窗格子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杯中的咖啡已喝尽,窗外的天空依然那般洁净,我要走了——或许明年我还会来这里,和今天一样,在这个最美的乡村书店,读一卷书,拥有禅修般的宁静。在结账时,咖啡厅吧台的姑娘告诉我,书店还有一处诗歌塔,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诗歌塔?我心里生出些许的疑问,想着如今那些写诗的人骨子里的无知虚妄,令人作呕的媚俗之态,写出的诗歌不堪入目,建个诗歌塔的意义何在?

   “这诗歌塔设计得好有创意,太喜欢了,我在塔里读到了兰波的诗……”已经走到书局出口的我,被传入耳朵的这句话拉回到诗歌塔前。原来这是个烤烟房,被书局设计师妙手改建成诗歌塔。进入诗歌塔后,是层层叠叠的环形木梯,两边用钢丝悬吊着中外诗人的影像和诗句。

   在诗歌塔内,我遇见了木心、海子、郑愁予、周梦蝶、茨维塔耶娃、聂鲁达、叶赛宁、阿蒂儿·兰波、辛波斯卡、叶芝……

   在诗歌塔内,我读到了木心先生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先生的这首诗与沙溪的情境、我的心境十分相符。我在沙溪,时光缓慢,想着远方的故人,思念纷至沓来。

   我还读到了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身在沙溪,于我便是这种感觉——每一个寂静时分,都是岁月的恩泽。每一次的聆听,每一次的触动,都有根可寻。

   这些都是我挚爱的诗人和诗歌。突然,我对先锋书局又多了一份敬意——他们才是热爱诗歌的人,懂得诗歌的圣洁与高雅。他们始终敬畏文学,将诗歌放置在了心灵的顶峰。

   走到诗歌塔的最高处,可以凭栏远望,对面是巍巍青山,如世外桃源般的乡村景致,以及被黄泥墙拥围的乡村书店。我望向远处,诵读叶赛宁的诗句:“或许你会想起我/像想起一朵永不重开的花朵。”

  

   三、沙溪的清晨,有一些遗落开始回归

   早晨8时30分,我已经坐在沙溪四方街的大榕树下。

   这时的四方街还是那么安静,游人尚在安睡,店铺的门还关着,叶子家的小黄狗还未起床。阳光柔和得恰到好处。时间老人穿越千年古道,在沙溪打了个盹儿,等风吹醒。

   我,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9点钟刚过,她来了。

   还是我一年前见过的样子——她戴着黑色的八角帽,穿着蓝黑相间的褂子,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吱呀”一声,店门开了。她将小店窗前的搁板支起,将物件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搁板上。忙完了这些,便坐在门口绣荷包。

   最先吸引我走近这家小店的是一顶摆放在搁板上的帽子。那是2020年8月末的中午,我从大理一路跟团来到沙溪。我原来的那顶帽子在来沙溪的前一天黄昏,被洱海的风吹走了。

   我好心疼,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顶帽子,经典的卡其色,大帽檐,能妥妥地挡住强烈的紫外线。可就是在那天,我在洱海边走,看到几株漂浮在水面的枯枝,它们在夕阳下释放出的那种绝美令我心动不已。我兴奋地端着相机拍它,却疏忽了帽绳已松散,一阵风吹来,把我的帽子吹走了……

   8月末的沙溪,温度适宜,但我依然需要一顶好看的帽子。

   我在她的小店里发现了好多好看的帽子。我选了一顶试戴,她说:“这顶帽子,我编了七天时间才编完,姑娘,你戴出去不会撞帽。”她说话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忽略了价格买下她的帽子。

   那天的沙溪,天空那么蓝,阳光照在四方街的古戏台,大榕树,也照着坐在店门口绣着荷包的她。

   “阿瑞奶奶,你还记得我吗?”我站在她身边问着。

   “奶奶老了,这一年做活多,眼睛也不太好,不太记得了!”她揉揉眼睛说。

   我拿出那次和她的合影给她看,她开心地笑了,连着说了好几声:“记得了,记得了。”

   阿瑞奶奶今年67岁,在沙溪四方街开着一家小店“收趣坊”,家住在距离沙溪3公里外的白族村寨。每天,她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才能到达古镇。她的“收趣坊”已经开了足足十年。十年里,她和其他白族老妇一般,背着装满物品的竹篓,风里雨里,从不间断。

   店里的每一个小物件都是她和儿子亲手制作。围巾、帽子、荷包、饰品、鞋垫、刺绣……色泽丰富,玲珑剔透。这些,都是她不顾白天黑夜一针针做出来的。店里的那些木雕装饰品,刻着神脸的笔筒、面具,是她儿子的手艺。

   说起她的儿子,阿瑞奶奶的眼睛里多了一缕伤感,语调也变得低沉。我不愿去探究她的伤心事,想避开话题,而她却微微一笑,看得出心里早已释怀。她说,儿子身体不好,常年休养在家,为了分担家里的活计,去学了木雕手艺。儿子做的木雕制品,一直是“收趣坊”里卖的最好的,前几年,不少外国人会特意赶来订购,现在疫情关系,生意也清淡了不少。阿瑞奶奶与我絮叨着流水一样的往事。她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和她的“收趣坊”一样。

   时近中午,四方街的游人开始多了起来。时间在一点点地流动,流走的是沙溪的过去。流水一样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还会再来,如我这般,不足半年的时间里再一次来到沙溪。我带走了两袋阿瑞奶奶亲手做的柿饼,带走了沙溪的味道。一个袋子里可以塞十只柿饼,她硬是多塞了一只。她告诉我,柿饼很好吃,放上几个月都不会坏,柿饼上的白霜是天然的,放心吃。我上前拥抱了可爱的阿瑞奶奶,然后与她告别。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但我一定还会再来沙溪小住。

   起身,走到南古宗巷口,我停下来回望阿瑞奶奶和她的小店,“收趣坊”那几个字恰好被一抹温柔的暖阳抚照。我望向它,而“收趣坊”正望着流水一样的街巷。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这流动的四方街,我一袭长裙裹身,阿瑞奶奶亲手做的帽子为我挡住尘世的风沙。我,在那一刻,成为这古老街巷里唯一不动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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