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白沙前的中午。

束河古镇食神花园餐厅一隅。

我和艾明明面对面坐着吃饭,杯中茶是陈年普洱,汤水呈栗红色。

这家餐厅是她找的。她说,食神餐厅的菜很好吃,主要是用餐环境好。要是在下雨天,能看到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的样子,感觉很不错呢!

走进餐厅,拐过一个木门,看到一方漂亮的池塘,能听见淙淙水声。池中养着雪山鱼,四周开着绣球花,格桑花,丁香雪兰,还有各种草木和盆景。

下雨了。她说。

是呢,还真的下雨了。我说。

下午,我和明明在溪田客栈门口分别。她去丽江机场。我去白沙古镇。

……


这场雨,从束河一直飘到白沙。

雨,像是一位搬运工,把世间的浪漫一点点运送到另一个古老的小镇。

那时,我已站在花筑·户半开客栈二层客房的窗前,看着雨从屋檐上落下来,形成一道道细密的雨帘。风一吹,它就晃呀晃,有时还会发出“叮咚叮咚,叮叮,咚咚”的声音。这飞檐,青瓦,雨声都令我着迷,可我,却不知该从哪一张瓦片开始,去细数滴落在白沙的光阴?

户半开,在白沙古镇入口处一个幽静的巷子里,由一对八零后的小夫妻经营。草木葱茏的庭院里,我坐在桂花树下吃早餐,三两朵桂花飘下来,有一朵恰好落在我的碗里,一时间,白米粥成了桂花粥,一缕清香漫散。此情此景,便是桂花诗中的意境——“一种幽香,几处相宜”。女主人珊珊养了两只狗狗,它们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珊珊温柔地抚摸它们雪白的毛发,喊着它们的名字,将装着粮食的盘子递到它们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乖哦,乖哦,多吃一点!”

客栈取名“户半开”,大有清幽和神秘之感——时而敞开,时而虚掩。白沙古镇上的户半开,迎来送往的是天涯旅人,与小说《西厢记》中多情女子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迎风户半开”情境大不相同。客栈的门是木质的,门上有两个圆形的门环,轻轻一叩,便有回声。很多时候,它是那么安静,即便是急风骤雨,即便是愁绪难解,也只是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诗人林雪说,只有叹息才是真正的回声……

眼前的情境,让我想起一篇小说里的情节。小说讲了一个女子寻找父亲的故事。父亲在她幼年便离家,从此不知去向。母亲离世后,她用自己十年职场打拼的存款,带着父亲的旧照片,一路奔波,历经两年的时间,经过很多城市,到过很多村落,最后终于在一个叫做白沙的小镇找到了父亲。眼前的男人与照片上的父亲已判若两人,苍老憔悴,目光呆滞,口齿不清——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想带着父亲回到自己的城市,为父亲寻医治病。可父亲不愿意跟她走,为了留在父亲身边,她卖掉了城里的房子,租下了镇上一间四合院,开了一家民宿……小说有个圆满的结局——她在白沙遇见了爱情。她了解到父亲当年离家的原因和积压的心结,并和爱人一起治愈了父亲。一个落雨的黄昏,她和父亲坐在窗前,向父亲讲述他未曾亲历过的关于母亲的往事。

我不知道小说里的白沙,是不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小镇?国内以“白沙”命名的古镇不止丽江,还有重庆江津、湖南浏阳的白沙古镇,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但我却依然记得,小说中无数个关于白沙的雨天,以及父女两人雨中对话的描写,那场景与我身处的白沙古镇十分相似,更主要的是有一种气息的契合。

我开始确信,小说里提及的白沙就是此时我所在的古镇——铺满石子路的街道,路边的河流,逼仄的巷子,盛开的鲜花和青草,还有远处依稀可见的雪山。

  

从一夜微雨中醒来的白沙,天空呈现出一片深幽的蓝。白棉花般的云朵漂浮在半空,那是天空写给白沙的情诗。

早晨,她提着篮子去镇上的集市买菜,穿过巷子去打酱油,有时会看到活蹦乱跳的雪山鱼,还有新鲜的石榴。那天,有着很好的阳光,她想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坐一会儿,使劲地嗅一嗅阳光的香味。她想和摆摊的老奶奶说说话,想从她们手里接过一碗鸡豆凉粉扒拉着吃完,可她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她担心父亲醒来找不到她会哭闹,她要回去给父亲做饭。父亲喜欢吃红烧鱼,喜欢吃用蒜泥煸炒的油菜,她一想到这些便笑出声来。那时,我恰好从她身边经过。白沙的雨下得那么认真,我看见她,提着篮子,奔跑在雨中。

那日下午,父亲午睡醒来,双手不停地抓挠头发。她决定带父亲去理发店,修理一下乱糟糟的胡子和头发。这是镇上仅有的一家理发店,就在巷子口的几棵桂花树边。

理发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为她的父亲剃了胡子,剪了头发,不到半个钟头,父亲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她觉得,眼前的父亲和照片上的样子有些接近了,那眉宇间的英气,是母亲一直用生命爱着和等着的。理发店的旁边是一家花店,落地玻璃窗内满是鲜花——红玫瑰,白玫瑰,香水百合,满天星还有丁香雪兰。她想起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开满鲜花的屋子——这是属于母亲的一个梦,和父亲有关。母亲的卧房里有一张画像,那时的她还在母亲怀里,是个刚刚出生不到百天的婴儿,母亲抱着她,坐在紫藤花下,脸上全是幸福和满足。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会指着一册图画书里的花,教她发音认字,“花”是她最早认识的一个汉字。长大一些后,她也爱上了花……母亲说,父亲完成这幅画,便不知去向。

午后,会有风从雪山吹来,风里夹杂着桂花的香气,还有雪的清和。白昼残存的阳光渐渐散去,又一场雨将在黄昏到来之前飘落。

她只在花店橱窗前站了一小会儿。我还是没有看到她忧伤的脸,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她搀扶着父亲,迈着细碎的步子,他们路过花店,路过理发店,路过桂花树,路过流水淙淙的小河……最后,父女俩的背影,被一张大风刮来的扎染布覆盖。我站在他们身后,瞬间失去了想象。

  

白沙,像是一位慵倦的老人,在暖阳下絮叨从前,估算每一个时辰。年轻时的意气奋发在飞逝的岁月里一点点地消亡,最后他选择将自己放逐,继而缓慢地隐遁在一片深厚的荒芜里。

走在东华街上,抬头便可望见雪山身姿,那时的雪山像一位娇羞的少女,一袭白纱裹身,曼妙清丽。古镇少有的古朴安静,吸引了如我这般渴望简单和纯粹的旅人。

街道两边的墙上,挂着各种颜色、图案的扎染布,我将它们当作背景,拍了一组照片,用来留存白沙岁月里的独特之美。“撷撮采线结之,而后染色。即染,则解其结,凡结处皆原色,余则入染矣,其色斑斓。”——这是古籍里对扎染工艺生动的描写。原以为扎染布唯有在大理周城才能目睹,却不想在白沙的街头,也能与它们亲近。

走进白沙锦绣扎染工坊,看到几位纳西族女子在白布上扎花、印花。不大的院落里,有一个大大的染缸,横梁上挂着一片片染好的土布。扎染布大多是蓝色的,图案以花草虫鱼为主,有返璞归真的意趣,更有清新雅致的古朴之美,让我心动不已。

穿过白沙高高的牌楼往里走,拐弯,走进一条幽深的巷子,再往前便可看到一排排低矮的纳西族民居。外墙是用土黄色的石头堆砌的,滴水瓦片上,一簇簇绿色的草生逢其时,在这里的日子如此静好安稳,它们避开喧杂的人流车流,在泥土的怀抱里,逃逸了时间的追捕,活得自由自在。与这些幸运的草儿为邻的是玉米棒和红辣椒,它们随意地挂着,享受阳光的柔情。若是在清晨或向晚时分,还能望见几缕升腾的炊烟,仿若置身于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中,那“依依墟里烟”就在眼前。

一道不知从何处照过来的光,投映在土墙上,我将镜头对准它,摄下一幅白沙秋深图。与热闹拥挤的大研古城相比,白沙的存在是个异数,这里实则还算不上是旅游景点……莫名,我有种担忧,担忧过不了多久,白沙突然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弥足珍贵的纯粹。我在白沙,拍了很多照片,单反机储存条内留下了现在的白沙。多年以后,再翻出照片,看着它们会禁不住唏嘘,会禁不住怀想我在白沙的时光,以及那些停滞在岁月深处的美好。

白沙另一种绝美的风景,是那些包着蓝头巾、系着蓝布围裙的纳西族奶奶。她们会出现在街边的集市上,她们守着草药摊儿,身前放着蔬菜篮子,水果筐儿,还有各种菌类、野生食材,以及白沙美食鸡豆凉粉……有时,她们会背着竹篓从你身边走过,当你走近她们,那投向你的目光像孩童一样纯真,涌动在眉目之间的是我们一直怀念着的慈爱。

这回,我才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的头发黑亮,五官精致,眼睛清澈。那时的她正在一个草药摊前,问有没有治脚裂的草药?纳西族奶奶给她包了几贴草药和一盒药膏,让她回去后加水煮沸,再用纱布做成药包,敷在伤处,再涂药膏,这样坚持用上半个月就会痊愈。她父亲的脚后跟每到秋末冬初便会开裂。由于奇痒无比,那裂开的地方,常常被父亲抓得血迹斑斑。这下好了,找到了可以治好父亲脚裂的药,她太高兴了,对着纳西族奶奶说了好几声“谢谢”。

在白沙遇见她几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开心的样子,她拎着草药离开。在我所不知道的某个街道的某间房子里,我想象着她是如何小心地为父亲煎药,洗脚,敷药,涂抹伤口……

岁月那么长,她终究要陪伴着父亲一起度过。

  

天黑之前,我想买点水果带回客栈,看到路边有位大姐摆着水果摊。大姐向我推荐了亲戚果园里采摘的石榴和红提,石榴二十元能买三个,个头挺大,红提六元一斤。见我犹豫不定,便洗了几个红提,又用刀划开石榴,颁开一小块果肉让我尝,果肉水分多,真的很好吃。我说,这个石榴我也买了吧。大姐却不肯,从竹筐里挑了三个新鲜的石榴给我,说,这个我带回家给孩子吃。

我回去的时候,想转身看一看夜幕降临时,流泻在牌楼上的光影,却看到大姐背着竹筐的身影,在这条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回——

在满月之夜走,月亮护送她回家。

在深秋的早晨走,满地的落叶跟随着她的步子飞舞。

在寒冷的雪夜里走,雪花亲吻她的眼角,那缕光会温暖她。

在白沙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为自己泡了一壶普洱。那是两年前云南的友人寄来的,栗红色的汤水,入口香甜。这么多年,我一直贪恋普洱的口感,贪恋这份温暖。

我坐在窗前写作,将一篇写了两年还未写完的中篇改了又改,将白沙的雨,街道,庭院一一写入小说里,还有关于她——她的父亲,她的客栈,她的爱情,还有她那无比绵长的岁月。

晚上九点钟时,我接到艾明明的电话,说好后悔没有和我一起来白沙,还不停地问我,白沙镇上人多吗?问我有没有去吃砂锅牛肉面?

我给明明发去几张白沙的照片——户半开客栈二层廊前的雨帘,飘着桂花香的院子,还有白沙巷子里的民居,花店,依稀可见的雪山,当然还有我与扎染布、土墙的合影。

我告诉明明,白沙忽晴忽雨——晴天的澄净明朗,雨天的诗意朦胧,都是我喜欢的样子。刚到白沙古镇的那天黄昏,在户半开看到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是我们在束河所期待见到的样子。

我说,明明,白沙,也会是你喜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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